死讯,领着三百多人衔尾追来,抵达汴梁附近后,便不知道该投奔哪只部队。
好在他虽然性格忠直,却不是无谋之人,成军之后曾暗中打听,知道自己被复起乃是秦绍谦间接发来的命令。他之前未曾见过这等朝廷大员,但抵达杞县附近后,看见了竹记的人,便一路过来寻找宁毅。
竹记在这边聚集的人手,足有一两百人,在武瑞营附近占了个很大的院子。岳飞稍一打听,周围聚集过来的那些散兵只知道这院子里每日人来人往,热闹异常,有时候还会进出一些官员,却无人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有人猜他们是负责帮朝廷运输后勤粮秣,但岳飞通报进门后,便只听见有人在破口大骂。
“……黄口小儿,不知轻重,这里是多少人生死攸关的大事,岂是尔等小人乘机搬弄权力是非之所!城皇坡死了多少人,源岗一带,又有多少人死了!本官不会让本官治下民众去送死!他们留在城中,踞城墙以守,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这骂声铿锵正气,岳飞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却听得有一道声音响起来。
“余大人,我说过,您误会了,竹记之人只是因为熟悉周围道路,奉朝廷之名协调撤离,我的人给您协调时机和路线,做与不做,在下一介草民,岂能强逼于你……”
“你狡辩!”那人一声喝断对方的说话,“宁立恒,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余文丰虽是县令小官,却也不是毫无背景之人,你竹记背后乃是右相府撑腰,此次在外之事,全是尔等居中协调。你竹记之人虽然放下东西就走,但我一说不答应,当日下午便来了公文,你当余某不知怎么回事!大战在即,你们在周围行此荒谬之事。亏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不怕九泉之下的死者不放过你——”
“来人,送余大人走,余大人,你搞错了。你不愿撤,那就不撤,小人这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忙,都是压下来的公务,等此间事毕,在下自会亲自登门分说谢罪……”
“大丈夫顶天立地。宁立恒你敢做却不敢说么。你不敢与我对质么——”
吵吵嚷嚷中,便听得了野蛮送客的声音,有名官员被人推着出来了,此时庭院里人群来往进出。宁毅也从那边门口出来。旁边跟了几个人。岳飞正要上去,有奔马的声音在院外停下,一名身负轻功之人飞跑进来。到宁毅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岳飞武艺高强,隐约听得是哪里有三千余人,宁毅皱了皱眉,低声道:“附近是哪支军队,散的编制,让闻人兄弟去要手令,勇哥,此事麻烦你带一带队,只要有吃的,必须走……”
旁边被他称呼勇哥那人,乃是索魂枪的齐新勇,当初在江宁,岳飞也与其有过一面之缘,只见他拱手便离开。宁毅才终于往岳飞这边快步而来:“岳家兄弟,好久不见,你也过来了。”
岳飞站得笔直,拱了拱手。他与宁毅之间的交情不算深,当初在江宁他曾在救苏家时出了力,后来有过两度见面聊天,宁毅将他视为“恩人”,但岳飞自小得周侗教导,当时不过为追逐匪寇,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这次登门,不愿意让人觉得他是挟恩求报。
而且当初在江宁,两人虽然有短暂的并肩作战,岳飞后来却知道这书生心性狠辣,灭门事件后衔尾追杀至梁山,屠了梁山一半人,江湖上的评价最终也是亦正亦邪。他刚才又听了那县令的大骂,此时便下意识地与宁毅保持些距离。
眼见岳飞此时找来,宁毅自然知道理由,不久之后便将秦绍谦寻来,给他介绍。此时岳飞名不见经传,秦绍谦却是军中大将,在寿张狙击女真军队,一只眼睛都瞎了,很有霸气和杀气。岳飞只以为宁毅刻意为他拉关系,宁毅对秦绍谦说这位小将打仗应该极有一套,秦绍谦也只以为是褒美之词。随后让人将岳飞部下三百多人编入大军,提供粮秣补给,然后将这三百多人与竹记安排在一起,暂时听宁毅指挥调配。
岳飞当初的起用就是宁毅找他的关系,此次又是这么热心。在秦绍谦看来,要么是还江宁的人情,要么是觉得这小将真的有潜力,要结个善缘,以后收做打手——此时武人多被轻视,秦绍谦本人虽是武将,但是一个领三百厢军的小武官,在他看来,在宁毅这相府幕僚手下跑跑腿也不是什么掉份的事情。而且,虽然此时大家对宁毅所做之事的必要性都没什么把握,但京城附近上百万平民的调动,真要做起来,确实是极花人手的。
岳飞南下,其中一个大的理由,是因为师父周侗的牺牲,谁知道眼下被安排给了一帮不知道干什么的商人当护卫,多少有点愤懑。但他从军数载,对于军中、官场一些事情也是明白的,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而且眼下这一段时间里,十多万人聚集,只是激烈的小规模摩擦,大家都在对峙,按兵不动,其中的情况,便让他这等中下层军官,颇有些迷茫。
照例说,女真人都打到京城低下了,这里十多万军队聚集,加上城里的近十万人,谁都会想要早点将女真人赶跑才对,怎么会大家都闹哄哄地住在这里呢。
他虽然有些看不懂宁毅,宁毅却不愿怠慢于他,其后每日里虽然忙碌,却也会过去与对方打个招呼,聊上一阵。对方询问起来,宁毅却是知道这段时间京城内外的不平静的,但想了想,却也只能说:“在忙谈判。”
京里京外,眼下确实是在忙着谈判的事情。
汴梁城中,经历过初期的一轮猛攻之后,女真人便派人送来了和谈条件,和谈条件有四:
一、武人赔偿金**费,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匹,绸缎百万。
二、周喆尊吴乞买为伯父。
三、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地。
四、以亲王、宰相为人质,护送女真大军北上回国。
理论上来说,仗还没打,这四条加起来,对于一个国家,基本上其实是没什么可谈的。但至少在宁毅的情报里,此时的京城,周喆一方面以巨大的“魄力”支撑李纲严守,另一方面,大伙儿还真的就在商议求和的这件事情,据说已经派了两次人,到女真军营之中,就和谈进行磋商。
“京城里面,听说已经吵翻天了。”夕阳西下时,宁毅看着忙忙碌碌的巨大营地,跟岳飞叹息了一声。他也没有办法说太多,京城之中,皇上将守城和主战的责任给了李纲,转眼又在议和,李纲已经在金銮殿上破口大骂了好几次,“如此亲者痛仇者快”“有如何脸面面对前方奋战之人”之类的话语也已经骂了出来,而众人只提江山社稷,对于眼下的这个禁区,大多绕过了不提。
周喆也不提,只安抚李纲:“朕是要打的,家国如此,罪在朕躬,但宰相啊,为社稷计,将士只需考虑奋战,朕却不得不做两手打算。”
力争不成,李纲也曾要求,让他出面与女真人进行谈判。但周喆明察秋毫,并未答应,最后让比较能屈能伸的李棁去了。
秦嗣源在这之中,并未开口。
秦绍和据守太原,已长达一月之久,如今两边消息切断,近况不知,虽然秦嗣源是绝不会把这种儿子在前方作战的理由拉到朝堂上来讲理的——但那便是大家都不能提的禁区了。
毕竟后方要卖的人,此时已在前方奋战至生死未卜……
几日后,一纸诏书,秦嗣源罢相。(。。)
第五八五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四)()
秋末,城门紧闭的汴梁,仍处于一片紧张、焦虑又嘈杂的气氛当中。
女真人未有攻城了,城外集结而来的大军,听说也是按兵不动,朝堂上下流言纷乱,民众之间焦躁不安。有关谈判的事情,一度对外传出过消息,后来因为勤王大军越来越多,消息又渐渐被封闭了。人们期待着这场战争的迅速过去,一部分人也期待着武朝军队给女真人一个狠狠的教训,但事情一直就都被压在这个阶段,引而不发。
朝堂上的纷乱,一部分人是知道状况的。九月中旬,秦嗣源的罢相,令得许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在主战派中,如果说李纲是一面打在前方的旗帜,那么后方的秦嗣源,其实才是能够确保旗帜不倒的旗手,然而在局势紧张,李纲声势无两的时候,秦嗣源被撤下,便实在让人心中难有好的预感。
不过,这一次的右相变动,由于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还没有出现大家一拥而上,墙倒众人推的情况。金殿宣旨也有些**,只是让秦嗣源暂时交职,并且言语用词,还有些安抚的意思。而在事情定下后,便有许多朝中大员去到秦府之中,拜访、安慰。就算是往日里政见不一致的一些大员,对于他这次的退下,其实也并不感到高兴。
歌舞升平百年的武朝,才刚刚去掉辽国这个心腹大患,转眼间已被兵临城下。
整个情况,实在已经是无法让人感到乐观了。
此时,聚集在相府内堂的,便有几个原本主和派的大臣。例如唐恪、吴敏等人,他们本就颇有学问,与秦嗣源有很深的交情,又例如说自己算得上秦嗣源本家的御史中丞秦会之,罢相的旨意发出之后。不少人站出来试图阻拦周喆的旨意,秦桧便是其中之一,当然,阻拦虽然没有效果,意思总是到了的。
“……陛下此番涵义,不是真要罢免秦大人。实在是因为太原情况敏感。早几日在殿上,相爷避嫌,一言不发,在陛下那边,知道相爷难做。心中毕竟也是看得清楚的……”
“陛下心意,吴大人说得甚是,老朽心中,也是明白的。”秦嗣源笑着拱手接话。
一旁的秦桧倒是哼了一声:“如此说来,诸位大人便要割了太原了?”
“割是不能割,但纯粹将希望寄托于城外一战,也实在有些冒险了吧。这是京城,说句不好听的。若城真的破了,就不用想后路了?”
“战事若真的不利,自然该想后路。但自古以来,兵事讲究的是破釜沉舟,战事未起,先算好自己会败,那就真的不用打了。”
“秦中丞倒是很懂兵事,那这仗不妨由秦大人去打。在下一定支持。只是秦大人也得明白,战场上的事情。与朝堂上的事情,未必就是同一码事!”
“上下不能一心。将士如何用命!”
吴敏与秦桧两人几乎就要吵起来,一旁的唐恪喝了口茶,偏头望向秦嗣源:“明公,愚弟早言,仗不能打。不是不该打,今日之事,便是这不能打的理由。这几年来,主战之声高涨,都以为得了好时机。愚弟说不该打,人皆非我罪我,说唐某懦弱。如今这事,明公也见到了吧?”
秦嗣源拱了拱手:“呵,钦叟贤弟懦弱……愚兄是绝不存此想法的。此事你我早说过多次,今日之事为何,我也知道。但心中所思所想,也绝不会因此更改。为一国者,当机会在前,不可瞻前顾后,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何况此时天命未知,战阵之上,变数颇多,宗望军队,毕竟孤军深入,宗翰不离太原,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有什么机会?就凭城外那些老爷兵吗?”唐恪摇了摇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十几万人二十几万人又如何。绍谦于寿张阻击宗望大军,不过区区一日便败,这房中之人,莫非还真有人相信那些弹劾奏本上说的,他是无能之将,妄自出击?打仗绝非一人之事,女真起事以来,每每以少胜多,护步达岗,其两万人便战败辽人七十万,此时在这汴梁城外的,除常胜军外,仍有主力六万,与我武朝二十万人会猎于这汴梁城外,明公真信,我武朝会有机会?”
秦嗣源沉默片刻:“只是战事,又岂能如此估算,若真要这样计算,女真十余万人南下,我朝举国之力都挡不住,是否人家南下之时,我朝就干脆投降便了呢?”
“原不该轻启战衅。”唐恪说了一句,又顿了顿,拱一拱手,“愚弟今日并非过来说此肤浅之言,战事不可如此估算,我心中也明白。只是女真势强,阿骨打在世之时,两万战七十万仍能取胜,此时阿骨打去世不过一年,吴乞买新继,宗望又是女真军魂,阿骨打之子,此战若无一个满意的结果,便要打出一个惨烈结果来。唐某心知,朝中诸位都寄望于城外一战之后,令宗望知难而退,然而,除非宗望惨败,否则绝无可能。大战一起,想要两边点到即止,不过痴人说梦……”
他面色严肃,又停了片刻:“此时他几万大军南下,虽然一路摧枯拉朽,但对于战事预期,不过是我武朝赔款割地。城外若真打起来,宗望攻城是不容易,但他绝不愿轻去,一旦耗下去,我武朝实力,只会逐渐见底,到时候他看得清楚,我武朝便是亡国之厄了!”
秦桧道:“唐大人未免危言耸听了。”
一旁因为同样身为大儒而陪同的尧祖年抬了抬眼:“亡国之厄,过去了,便是兴国之兆,此时若还不能咬牙挺住,往后让金人食髓知味,莫非就只靠割地赔款活着?”
“女真骤起,并无底蕴,万事皆靠掠夺而来。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时日一长,必生腐化,到时候。我武朝或有机会……”
秦桧冷笑:“不是比谁更好,只是比谁更坏嘛。”
唐恪看他一眼:“有些事情,摆在你我眼前,不是认与不认所能解决的,也绝不是书生意气,一两条性命的事情。这天下亿万黎民摆在我等手上。国事至此,我等只能看着眼前行事。秦兄,你今日罢相,却不是我等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吧!”
他的话语之中,颇多耐人寻味的东西。秦桧笑了几声,不再开口。秦嗣源却是目光复杂,过得许久,方才说话。
“钦叟,你的学识远见,我素来钦佩。但此事原非权衡,乃是信念使然。你相信于这黎民苍生的责任,不想让他们受多的苦。我相信于一国一族之责任,不愿意这一国之人,如此去活。我始终相信。事情不到绝望,必有转机,若凡事都只靠计算权衡,于这朝堂之上,你也好我也好,其实都不用去做什么事情。全都拿着算筹过日子便了。”
“你我为此争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唐恪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自知无法说服你。顽石淬火始见钢,你的想法,也并非有错。只是我朝问题,原是两百年流弊,进取必先求革新,改革无果,则进取无益。如今这局面,苦了天下百姓,苦了这城内城外的将士……我等官员,皆是有罪之人哪。”
“若无切肤之痛,岂有革新之因?”
“黑水之盟如何?革新又在哪里……”
书房之中,絮絮叨叨的,是几位大员坐而论道的声音,在这沉甸甸的城里,也有着沉甸甸的重量。而此时的汴梁城外,牟驼岗女真大营之中,晚秋的风,正在呼啸着吹进来,军营大帐,宗望以及一众将领,正在开会。
“……粘罕大帅在书信中说,太原如今仍在武朝之手,一时难取。武朝西军已动,对其虎视眈眈,西路军若贸然难下,武朝大军猝然发难,极有可能隔断南北通路,武朝虽弱,但仍有几支可战之兵,若我军全数被困于武朝腹地,实在不智……”
大帐正中,作为阿骨打次子的完颜宗望端坐在帅位上,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周围的座位上依次是完颜阇母、完颜昌、汉军都统刘彦宗、赛剌、术列速、活里改等将军,投降过来的郭药师等人也居于末席。
“让西路军南下策应的命令,我已连发数道,但看这情况,粘罕暂时是不肯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