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谈话的气氛,从一开始就被宁毅带着走了。只是何树元也没有办法,对方不光是相府的核心幕僚,还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绿林人有关系,心魔之名闹得一帮帮匪人鬼哭狼嚎,若是话不投机,先不说拿相府压人,对方恐怕就会把自己打死在这里。他一路跟着走出去,到了门外,可以俯瞰青木寨山谷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何员外啊。”年轻人偏了偏头,“你看着青木寨,发展得还不错吧。两年前它还不是这个样子的,你觉得,真是因为这里的寨主忽然间天纵英才,一下子就把这里做大了?还开始做起了边贸?”
何树元看着下面的景象,犹豫片刻:“你是说,你们相府早就插手了?”
“没这回事,相府是不承认这个的,我们也绝不会与匪人合作。”宁毅笑了笑,“今天的事情出之我口,入之你耳,对外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何员外你也知道,相府家大业大,跟你们一样,做什么事情,也都是要钱的。我们有一些业务,例如帮人谋划生意,谁需要什么,我们知道哪里有,帮人牵一牵线,有时候赚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粗人不懂管账,我们会帮忙做一做帐,然后尽量给出好的收支建议。都是些双赢的小生意,大家赚钱才是真的赚钱,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您说是吗?”
宁毅一面说,一面已经举步往前走了,何树元一脸纠结地在旁边跟着。
“做生意嘛,其实最重要的还不是卖什么买什么,重要的是交朋友。就好像去年到今年的粮灾,我们也认识很多朋友,只要有了朋友,关系就能连起来。需要什么、生产什么、卖什么、怎么卖,每一个环节上都有人了,就能很快转起来,然后大家也都能赚钱,事情就可以越做越大。这期间就算跟人有点小摩擦。就像我说的,都是钱而已,人跟人之间,还是能认识的,这就是件好事了。要不是认识了,我跟何员外你也不可能像现在聊得这么融洽。何员外您在生意上是前辈,您说,我说得有道理吗?”
何树元:“哈哈……对……”
宁毅继续说着:“就好像我说的,密侦司只是走走帐,提提意见。吕梁这一块嘛。很久以前就是边境的一块心病。我们也一直想解决它的问题,然后才有如今的格局。不过,一家独大它是做不起来的,往日里就是打开门来做生意。只是收些零头。比其它地方也要实惠多了。而且青木寨这边。早就心慕王化,将来都是自己人。何员外可以放心,对外打开门做生意这点。什么时候它都不会变,不过对何员外这种做大买卖的,我们是有优惠的。这是宁某最近做的调查,这些东西最是赚钱,我们收的,也会比平时更少,何员外看看。”
他说着,将先前写的那张纸放到何树元的手里。何树元拿着那纸,却没有打开看,只是望了望宁毅:“这样说来,也是秦相爷的意见?”
“不是具体的谁的意见,只是边关从来都是个大问题,怎么把握调控,有它的规律,我们不能竭泽而渔,不能只看到一年两年。这些事情是上面人的考虑,李相秦相他们的考虑,我也不是很清楚。”
宁毅一面说着,一面笑得阳光。但眼下之意却是:这是我们考虑的结果,不是你这个层次可以知道的。何树元皱着眉头,他不清楚密侦司对这里到底下了多少功夫,但却明白,在这人面前,打滚撒泼是没有用的,想了想之后,说道:“那军队怎么办?萧副将他们过来了,相府虎口夺食的事情,说得清吗?”
边贸在武朝税收上占的部分举足轻重,但插手的也是五花八门,相府在这里肯定也不干净。然而这样的利益分割犹如政治斗争,彼此有摩擦,却不会撕破脸,利益分配一旦确定,大家也都会守默契。如果说相府在这里私开一个走私口,事情可大可小,但当然,边关上的利益就那么多,大家见缝插针地抢,能够在吕梁这种往日里捞不到利益的地方确实地开一个口子,也算得上是本事,只要不影响太大,又不吃独食,打点起来还是有办法的。
宁毅也就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我们自然是有安排的。我说过,青木寨的事情,相府其实并未插手,顶多,我们游说于此,提了个建议。要说相府有兴趣的,其实是吕梁山的石炭矿。不知道何员外有没有听说过,这里有几个露天的石炭矿,很好开采。我们在京城做了些生意,叫做……藕煤,需要这东西。所以我们也希望吕梁能够长治、久安。”
何树元道:“我听说了那个炉子。不过,石炭价贱,从这里运过去,不嫌麻烦吗?”
“生意要做大啊,这边有石炭,我们就可以把煤炉的生意往北面发展了,炉子还是很好用的。”
何树元点了点头,片刻后笑道:“若是要做这个生意,何某倒是很愿意参个股,也好享受一下京城人喜欢的东西。”
“哈哈,何员外言重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要在北面做生意,到时候我一定第一个找何员外,我出技术,您出人手,如何。至于吕梁山的事情……”
什么石炭生意,藕煤生意,对于何家也不过是塞牙缝的小买卖,只是这样一说,拉近了距离,何树元笑着打断宁毅:“吕梁山的事,我明白宁兄弟的意思,不过,哥哥后头还有齐家,他们的看法怎样,我也说不准。但不论如何,就像宁兄弟说的,只是买卖,不伤和气,如何?”
宁毅伸手过去,拍了拍他拿着纸张的那只手:“嗯,大家做事嘛,摩擦难免,照着规矩来,不伤和气。”
两人说笑着,宁毅送着何树元到了山道口,挥手别过。只是转身之后,两人的笑容便瞬间收敛了,宁毅皱着眉头无聊地往回走,何树元则是一阵的咬牙切齿,对于密侦司早就插手于此愤懑难言,只是这类事情确实是讲先来后到的。大家偷偷摸摸的经营自己的利益,如果说密侦司真是两年前就开始控制吕梁。旁人要插手,那就是真的虎口夺食,他就算生气又能如何。
也在这天下午,宁毅便见了武胜军的副将萧成,作为军队的人,这位副将反而是最容易摆平的,在抬出了秦嗣源、秦绍谦、密侦司的背景后,许诺了一大笔钱,对方立即成了宁毅的铁兄弟。替武胜军搞定吕梁这种事,就算搞定了。他又能赚到多少?只有到自己口袋里的钱。才算是真正的钱嘛……
就如同宁毅说的,做生意的人,不会随便撕破脸,就算能跟青木寨撕破脸。也没什么愿意跟密侦司、秦嗣源撕破脸。然而在这样的规则之下。抱着侥幸的心理。弄些小动作,或是等待着事态变化、恶化仍旧是一个选择。在宁毅跟这些人大概打了招呼之后,青木寨附近山头上的草莽。也开始朝着这边聚集了,先是奸细、探子,而后也有人派出了大大小小的头目,预备拜会血菩萨。
一开始这事情算是楼舒婉向周围的人痛陈厉害,一旦周围山头上有人相信,他们也不由自主地开始私下商议、串联。对于青木寨可能被招安的事,大伙儿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情绪。如此这般,原本就已经有些人满为患的青木寨外集,这些天里显得更加拥挤混乱起来。而在青木寨内部,一开始因为这么多外人出现,而变得有些慌张的人们,这些天里反倒冷静下来,无声无息地开始内缩防线,巩固寨子。
青木寨这两年来发展生意,也吸取了大部分的外来人口,如今在这膨胀过程里甚至显得有些混乱。一旦打起来,生意、寨子肯定都受影响,而在另一方面,这一次联合起来的,看来是吕梁山除青木寨意外的绝大部分势力,声势惊人。任谁看来,青木寨都是不会想打这一仗的。而若是在青木寨不愿意看到战争的情况下,眼下这种巩固防线的现象,只能说是最为消极的防御了。
整个情况便在这样的氛围下开始收紧,到得三天后的夜晚,寨主血菩萨设宴,款待这些上山的贵客们,大家便都去参加了。到得正厅的宴席里,楼舒婉按捺着仿佛颤抖般的心情,等待着某个做客的身影出现,然而直到流水般的宴席开始,宁毅等人也没有出现在客人当中。宴席进行到一半,她几乎要直接站起来试探血菩萨,询问她这次上山的心魔如今在哪,也就在此时,邱古言从殿外进来了,在她的耳后,轻声说了些消息。
“……从山里人那边听到一些传言,暂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血菩萨没有比武招亲,但是……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听说内部已经知道了,那人便是宁立恒,他进山是要与血菩萨成亲的……所以这次生意,他不是客人,是主家……”
不远处的寨主位置上,外号血菩萨的女子微笑而又带着距离地在与客人说话。楼舒婉捏着酒杯,脑袋里便是“嗡”的一声响,光芒离去了片刻,然后才颤抖着回到眼帘里,她发现自己手微微在抖,眼睛里的画面也在抖。
“……就算他是主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的,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就算他是主家……山外的人要围上来了,他为什么没有动作,他在等死吗,打起来了要死很多人的他知不知道……”
“这个……就清楚了……”
“打起来了要死很多人……他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天晚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大厅的,走在山道上,夜风清冷,远山孤陌,远处院落间点点的灯光都像是在嘲笑她。她回到自己的院子、房间里,坐了好久,又披了披风出门,走到祝彪等人居住的院落门口,要往里面走,有人拦住了他。负责保护她的邱古言也过来将那人挡住。
“我要见宁毅!”
她如此说道。然而经历过小响马的事情后,大伙儿都知道她代表的田虎势力是敌人,阻拦者并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
“姑娘,我们这没人要见你啊。”
“我要见宁毅!”她大声吼了出来,“我认识他!我知道他也看见我了!让他出来见我——”
后方沙万石的院子里,便有董庞儿的部下被惊动了,过来看热闹。那阻拦者也被吓了一跳,这女人听起来跟老板很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方房间里,祝彪已经跑了出来:“啊,你呀……”
“叫宁毅出来见我!就说楼家的仇人过来找他了——”
“呃,你等等。”祝彪想了想,然后消失在了院落的后方。
楼舒婉过着披风,站在院门口,闭上了眼睛。如此又过了好久,祝彪从山上下来,对她道:“明天上午他能见你。”
楼舒婉闭着眼睛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第二天上午,她见到了宁毅。(。。)
第五四三章 重逢见面 开口何言(下)()
微风;上午明媚的阳光令得天地都宽敞了许多;忙忙碌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接到栾三狼等人秘密抵达青木寨的消息时;楼舒婉正在房间里整理她的衣服;然后她走出去;看见了青木寨这片山谷里众人劳作的景象。
正在挖开的沟渠;修建的道路;房舍;小小的谷场;间中的菜地;粮地。靠近寨门的地方已经被清空;有些人在加固围墙;看起来;倒也有了战前的样子了。楼舒婉看了几眼;然后朝着前方走去。
对于昨天忽然冲动起来要见宁毅的事情;她的心中没有预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此时所能把握的;只有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疑惑与迷惘罢了。疑惑于宁毅与青木寨为何没有制止她的动作;迷惘……恐怕就更深层次一些;其中包含着某些连她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情绪。它们有时掠过脑袋;却无法更多地去想。
在原本的想象里;他们该在某个场合情理之中的遇见。彼此会有微微的对望;却并不意外;他是不会悔改的;而她;会向他无声地宣告心中的仇恨——那便是正式的宣战了。而在这之前;双方应该已经交过几次手。然而眼下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随着想象而走。她去往祝彪等人所在的院子;猜想着他们会将她带去哪里;但变化的出现比她想象的还早;抵达院落不远处时;她便看到了院门处的祝彪等人;以及……在院落中间的那道身影。
书生的背影;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跟旁边的几个人低声说话;讨论着桌子上摆放着的一些什么。阳光耀眼;楼舒婉吸了一口气;尽量正常地走向院门;祝彪与旁边的少年人让了一让;让楼舒婉走进去。楼舒婉希望那个背影回过头来;但这一幕并没有立刻发生;后方却响起了些许的碰撞。
〃我也要进去。〃
〃你不能进。〃
祝彪将负责保护楼舒婉的邱古言挡了一下;然后两人便是几下小动作的交手。撞了一下之后;各自退后一步。
院子里的人回过头来;然后与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话;自那儿站了起来。
那张脸与楼舒婉印象中的有着些许不同;那是因为;她的确太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小响马的地盘上只是惊鸿一瞥;此时才能够看得清楚。随即也就意识过来;这的确是宁毅。她微微举起左手;朝着后方的邱古言示意一下。让他等在外面。视野那边;宁毅表情平淡温和;往院子里的一个房间摊了摊手。阳光明媚;房间却显得有些暗了;甚至隐隐透出一股凉意来。楼舒婉看着那张脸;所有的情绪;都从心底翻涌上来。
从杭州的初识;苏檀儿带着他这个丈夫过来;她领着他们游览时;对方也是这种温和的表情。各种说笑;来往;到渐渐知道他诗词上的造诣;名气。到西湖上的冲突和摩擦。忽如其来的地震和兵祸;血;火与令人疯狂的;颠覆过往一切生活认知的混乱;他回到杭州;成为俘虏;他们再度相识;那几乎是在乱局中她觉得唯一温暖的光芒了。
然后在那一天。二哥抓了苏檀儿——为什么要抓苏檀儿呢;她一直想不通——他走进楼家;一个照面;大哥倒下了;他掀飞的那张桌子。他坐在父亲的面前;跟他说话。直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和接受大哥死了的讯息;只是看着大哥喉咙上插着的那截弩矢;大哥怎么会死呢;他怎么会这样做呢……
然而什么辩解都没有;随后便是无尽的混乱与黑暗了。漫长的;痛苦的;艰难的;黑暗的路;自己没有死的这件事;她有时候都会觉得是幻觉……
这些情绪和记忆从心中翻涌上来;会堵住人的嗓子眼;于是她只能用那双眼睛看着他——她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直到进入那房间里;对方对她开了口;第一句话像是这样的:〃好久不见了;楼姑娘;你要喝茶吗……〃
她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房间里;宁毅看着这个用冰冷;复杂;而又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子;缓缓的斟酌着词语。
〃虎王的事情;我本来想安排其他人跟你谈;但既然你来了;就我们聊聊也好……〃
〃你……〃她发出一个声音;心中掠过的这一年多以来的苦楚;想说〃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事情吗〃;但理智让她说的是:〃你……杭州之后;你没想过……我还会活着再到你面前吧……〃
她的声音咬牙切齿;宁毅看着她;表情温和:〃确实;有些意外……想必不容易。〃
〃哈。〃她张了张嘴;目光望向屋顶;然后眨着眼睛;让情绪冷下来;〃我也很意外。〃她说道。
宁毅在房间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拿过来给她;那茶杯很大;宁毅指指旁边的椅子:〃你可以坐下谈。〃
楼舒婉握着杯子在椅子上坐下;目光望着宁毅走向书桌那边的身影;冷笑了出来;第三句话是:〃我低估你了。〃
〃嗯。〃宁毅随口回答;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转过身来;〃是说小响马的事情吧;我没有看见你;但不管怎么样;知道你还活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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