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院子里还有人在将东西搬来搬去,穿一身灰蓝布裙的中年女子走过时皱着眉头呼喝一番,进到最里间临河的房间时,才隔着窗户朝里面看了一眼。坐在铜镜前的女子才卸了男装,将发鬓散下来,自顾自地做着打扮。
中年女子敲了门进去,努力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实际上她也的确挺不高兴的:“春梅呢?怎么不在?”
“方才洗脸,我叫她出去倒水了,然后让她拿些纸墨进来。东西堆得深,大概她此时还在找吧。”女子冲着铜镜里笑了笑,“妈妈今天出去玩得好么?”
“不好!我跟你说过别老是一个人女扮男装出去,你又去,你又去,春梅这死丫头也是的,叫她跟着你不跟着,待会过来了看我骂她……”
“不关春梅的事,是我撇开了她的,回来的时候她正哭呢,许是怕妈妈你骂她……而且我也不算是一个人去,今日遇上于大哥,他是跟了去的。”
“正哭呢……”中年女子学着她的话,嗤之以鼻,“最初一两次大概是哭了的,你每次都这样说,她哪里还有哭过……那个于和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见了你就像只想偷腥的狗,点头哈腰的……”
“于大哥其实还是挺好的,哪有像妈妈说的那样。而且想偷腥的是猫,狗是不偷腥的,狗只……”女子说到这里,自己笑了出来,自是不想将那些污秽的词汇说出口来。
“对,像只偷腥的猫,点头哈腰……要不是念在他与你算是旧识,便是这门我也不让他进来。唉,其实妈妈我也不是不讲人情的人,只是这于和中配不上你,你顾念旧情无妨,邀他参加几个聚会也无妨,只是他才学家世都比不上那些人,没得丢了面子,你又要维护他,你维护他他又想要得寸进尺,还以为师师你真的喜欢他。”
中年女子碎碎念:“人哪,这非分之想一起,最后得不到,总是痛苦,其实他痛苦也无妨,京城那些公子哥都喜欢你,师师你却只有一个,总是要心碎的,妈妈我才不在乎那些人要死要活呢,男儿不思报国,就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的,死了干净!可师师你却心软,这于和中将来若是心痛了,你又得内疚,妈妈这总是为你想。当断则断,趁早让他死了这心,断了这念头正好,你看你这次出来散心,他又巴巴地跟了过来,你还独自一人跟他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么……”
“于大哥家在这里,有了闲暇一同过来,也是寻常……何况女儿只是做男装打扮,看起来其实挺碍眼的,于大哥若这也下得手去,也真是太不挑了……”
笑语之间,女子已经放下了长发,大概的卸妆打扮完毕。她做男装打扮时看来下巴有些尖,额头稍稍显得高,若真是男子,看来便略嫌干瘦。其实这也是她刻意为之,原本额头就稍高一点,女子打扮其实是看不出来的,男装也可稍微擦点粉遮去,但她故意将高额头小下巴突出来,虽然还是美女,看来却显得有些突兀起来。
这时候她将装扮复原,放下头发,便回复了温婉灵秀的美女形象,与妈妈开起玩笑,笑容之中显得慵懒慧黠。房门在这时打开了一次,大概是名梅的丫鬟拿了笔墨纸砚进来,看见中年女子便低下了头,她在一边的小桌上放下那文房四宝,原本想要帮着磨墨,李师师在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丫鬟便退着出去了,同时舒了一口气。不用被妈妈骂了。
这中年妈妈姓李,名叫李蕴,自李师师五岁时便收留了她,哪里不明白这女儿的性格,李师师说那于和中的话自是玩笑,没几句正经的,这时候的小小动作自然也是落在眼里。不由得撇了撇嘴,她现在可没心思来骂这小丫鬟,只摇了摇头:
“没一句正经的,于和中是没这个胆子……你看,他诗文一般、品性平平,现在连胆子也没有,师师你接触的是些什么人,又何苦理他……而且男人,很难说什么时候忽然吃了雄心豹子胆,豁出去了……”
女子坐到小桌旁,此时将茶水倒进砚台里,正在磨墨,却是扑哧一声笑出来:“若他有这胆子,女儿便从了他又能如何?”
“师师你如今声望,那便是害死他了……”
“做鬼也风流嘛。”
夕阳从窗外射进来,一袭粉色长裙的女子坐在那小桌前,拿起一旁的羊毫笔看了看,随后却是伸出舌尖来,将那笔尖轻轻地舔了舔,那动作看来简单清雅,期间却也有着难言的妩媚气息。只是一旁的妈妈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要舔来舔去,早说过你这毛病……”却见女子拿着那毛笔放进墨汁里,随后在白纸之上描画起来。
“……世道艰难,为人不易,妈妈,我也知道于大哥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可我们这莫非便真是什么金贵行当不成……”
中年女子眉头一拧:“便是金贵行当!师师,你现在便是金贵之人,问谁都是这样!”
“我不觉得啊。”背对着她,阳光从女子的正面窗口射进来,“只是……只是一个行当罢了,妈妈,于大哥他们要追过来,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他觉得开心,他觉得有趣,将来的事情,也得他自己去背,我如他所愿了,将他当成朋友、大哥,他当然要感激我的。若真像妈妈你说的那样,断了关系对他好,他记得的便都是我的坏事,也不可能高兴得起来,到底是不是好,也难以说得清楚的……”
她想了想:“别人都将这人间世事分成三六九等,如同妈妈你说的,我现在便是金贵之人,便是上等,他们来了我们矾楼,若见了我,与我聊天说话,便觉得自己也做了上等的事情,我与周大哥那等才子往来,便被人视为是上等之事,与于大哥这样的人来往,便觉得是中等下等。妈妈,我总是很少这样觉得,我觉得大家都该是一样的,可是大家都这样认为,我也改不了,于大哥觉得与我往来很有面子,觉得自己做了上等的事情,我便也觉得开心,因为我,让他在这一生之中做了这些上等的事。”
“他做了上等的事情,有了他觉得上等的开心,便该有上等的烦恼和辛苦,若他一辈子都在中等,成亲娶妻,将来当个小官,做些平平常常的事情,到青楼之中也见不到花魁,那么他自然也会有中等的欢喜和烦恼。师师长这么大,也不知道是上等、中等、还是下等,也总是有自己的烦恼,若仔细找找,便也有自己的欢喜,我让于大哥他们觉得自己成了上等之人,我给了他人欢喜和满足,我便也是做了一些事情的……”
“妈妈你说我该断了这些事,我也知道于大哥在你们眼中比不得那些大才子,我当然也喜欢周大哥他们的诗文谈吐,文采见地。可我喜欢于大哥的却不是这些,我与他来往,因为于大哥是儿时旧相识。旧相识不就应该是这样吗?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中人之姿,再努力也不过真正的大天才,谁能从小就跟周大哥、季大哥、陶大哥他们这样的天才相识呢。我小时候,不也是被人叫做萝卜头,嘻,王家的萝卜头……李家的萝卜头……”
李妈妈皱起眉头:“那时候你便很漂亮了,萝卜头可不是指你长得丑……”
李师师画着画,不做回答:“我与于大哥认识,与他有来往,有时候便也觉得自己有了高洁的品行,于这样的旧相识,也能不离不弃。他们说起来,也会这样说:‘呀,你看那个李师师为什么会对于和中青眼相加呢?’‘不知道吧,因为于和中跟她是儿时的相识,所以虽然人差一点,李师师却对他很好哦。’他们总觉得我很好,我也总会觉得有点开心的……”
她说着笑起来:“妈妈你也知道,从小时候学琴开始,我便总是很喜欢这些表扬的,我是个挺虚荣的人呢……”
“一番大道理,却还是敷衍……”李妈妈揉着额头,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嗯,你们今天是去老巷子那边吧,见到些什么了吗?”
“还是老样子呢,跟以前差不多,可惜以前教琴的老公公不在了……”女子手中笔锋走动,说话的时间里,一副关于那巷子的丹青已经跃然纸上,她想了想,在上面点下几道人影来,“嗯,只见到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前面已经有了云竹跟锦儿,再想要把一个名满天下的那啥勾出个不太一样的轮廓来,还真是有点难下笔。有一个心性高洁如尼姑的师师姑娘在草稿里被我杀掉了,默哀三分钟……RO!~!
。。。
第一七八章 勾勒(下)()
第一七八章勾勒(下)
“嗯,只见到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夕阳降下,临河的房间里,女子手中的画笔微微停了停,随后便又走起来。
早些年的时候,将手下养着的一些孩子放在那巷子里学习琴曲歌艺,寄养了两年的时间,因此李蕴对那边也有些印象,此时听她说起旧识,又联想到于和中,皱眉道:“以前认识的?谁啊?”
“以前住在巷子中间,整天只会读书的孩子。他父亲是个酸儒,常常便与家里人吵架的,现在记起来是姓宁……”
妈妈听了便记起来,“那孩子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整日里挨骂,骂傻了去,我们走的时候,记得他父亲好像也去世了。他还住在那边?你怎么认出他的?”
“认不出了,他跟以前很不一样,但我看见他坐在那院门口,手里拿了本书,就上去问了问,然后才知道是他。”女子看着纸上的画,笔点勾勒,已然将今日过去那巷子完全描绘出来,她的画风秀丽,意境清新之余却也偏向写实的一面,于偏于意境的国画风格来说,这画技大概称不得登堂入室,许是未有过大家传授,更多的是靠着自己的天分慢慢领悟。但能够清楚到这种程度,也足够证明她天赋不错。
只是那巷子虽然清新井然,说话的三人中,其中一道人影却有些模糊,最后也只是随意勾了几笔,看不出是大人还是孩子了:“看他说话,跟以前那个只会坐在门前看书的孩子全不一样了,可我想在想想,又想不到到底是哪里不一样,许是我看错了。今日在那,全是于大哥在说话,他倒也没说几句……”
李妈妈听得有些心惊:“师师,你不会是又……顾念什么旧日情谊吧……”
女子笑着摇头:“儿时认识的人那么多,其实哪有那么多情谊,异地相逢,以前认识的,也是缘分,犯不着自己巴巴的去找……而且听说他是入赘了,说是本地的一户商贾人家。我与于大哥来往,于大哥也是高兴,若与他有来往,倒是无端地给人添了麻烦,今日见了一面,往后大概是见不着了。”
“这便好……”李妈妈拍拍心口,“别与那些攀不上你的人老有关系,那于和中,既然已经碰上了,妈妈便自认倒霉,平日里不给他白眼看,若老是找来,咱们矾楼不成了做善事的了么……那宁家小子入赘了……嘿,以前便知道这小子是个没出息的,他叫什么来着?”
“不知道,今日遇上,我只说了自己姓王,又不好真通姓名,他便也没说,后来于大哥过来,大家就未有介绍了。”
“不知道也好。对了,最近一段时间,你过来江宁的消息传出来,这边闹得沸沸扬扬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不过也总有些人,拒不了推不掉的。我看也就定一两个时间,做一次宴请,也让他们见识一下京城风貌,其余的时间,你便也可以空出来,妈妈陪你走一走,散散心。”李妈妈笑着,随后又拧了拧眉头,“哼,要是真有那些不长眼想要借你成名的,也不用跟她们客气,让她们好看就是。”
“会得罪人呢,到时候她们要说我傲慢了……”李师师偏着头想了想,“而且江宁也是大地方,说不定是比不过她们的。”
“你就是什么事情都想做好,明明的比试的事情,却还想四面讨好……”
“在汴京也是这样呢。”
“她们是知道比不过你,所以你对她们好点她们也对你卖个好,江宁的这帮女人可不领情。我今天去见了杨秀红,她说今年江宁的四大行首去了一半,是最差的一年,什么绮兰、骆渺渺根本不行。啧,杨秀红也难,去年吧,她手下的红牌姑娘居然跑掉了,要说给自己赎身嫁人了吧,倒还没什么,却被人拉着去开酒馆去了,之前也有个曲艺才学都是极高的女人,也是这样赎了身就走,现在两个人在一起开了酒楼,把她气得啊。这两个女子也是不知生活艰难,有风流公子陪着哄着要娶回家当少奶奶却不肯去,只是跑出来抛头露面……”
今天在金风楼见了自家姐妹,被杨秀红一说,李蕴立刻也想到自己的这些女儿身上,如今赶紧唠叨一番,避免师师有一天也这么走掉了,还没有个好的归宿……一旁的师师听得倒是有趣:“这两个姐姐倒是很令人钦佩呢。”
“有什么钦佩的,师师你千万不能这样……”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师师点点头,道:“嗯,我不会这样的。”
“妈妈也是知道你的啦,哦,对了,听说今天你那周大哥过来找了你,可惜你不在,要不然明天如果心情好,陪他一块出去走走?顺便看看你那周大哥有没有什么新的诗作,也好……让他力压群雄,把江宁这些妄自尊大的才子全都打下去!”
听起来语气挺怨的,师师笑了笑:“妈妈怎么了?这么生气。”
“没有生气,只是明明师师你就是过来休息一段时间散散心。那些杀千刀的就把消息放出去,江宁的这帮读书人也是什么事情都不会想。说师师你过来要给江宁的这些人示威的,还说什么若是你来了,绝不理会你,只给那些什么绮兰、骆渺渺等人写诗词,嘁,以为谁稀罕么。要不是周大才子也跟了来,师师你还真会被欺负了去,那边还在传什么第一才子也会为绮兰写诗,好让绮兰大大盖掉你的风头,这次咱们虽然只见一两次人,先不存争胜之心,但也得好好准备才行。”
“第一才子到底是谁啊?”
“文无第一,怎么说的都有,有人说是曹冠,有个李频写诗也很好,现在倒是不在江宁了,以前有个叫顾燕桢的你倒是见过一面的,也不在江宁了……”
女子点了点头:“似是见过的,两年前了,那时我还小呢。”
李妈妈想了想:“也有、也有说是那写出水调歌头、青玉案的宁立恒,不过我今天倒问了杨秀红,他于江海文坛写词不多,平日里文会什么的也不去参加,神神秘秘的,会不会出手很难说……”
江宁与汴京相距毕竟有些远,水调歌头、青玉案以及定风波这几首词也是传到过汴京去的,只是其余的信息则经由口耳,变得模模糊糊了,李师师唱过这些词,也听过一些传言,但对这人具体如何终究还不能形成立体的映像。这时候微微仰起头想了想,露出一个笑容:“听说他平素都不动笔写词,也不参加什么文会,若他能因为师师新写上一首,让大家都能看见好诗词,倒也是一件喜事了呢……”
她先前于那些比斗说的淡然,这时说起那几首词的作者,微笑的言语之中方才露出一股些微的骄傲与自信来,随即,就仿佛只剩下对诗词的期待了。
李妈妈倒是知道这女儿的性格的,她平日里看得淡,一方面是真有这种心性,另一方面却也是有着长期以来培养出来的理所当然的傲气的,心中便期待着那宁立恒不要出手参合,口头上自然只是叮嘱女儿多与那周邦彦周大才子接触一下,弄一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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