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擦干泪水的颜云放此刻眼中顿时又升腾起雾气,阎仲元更是紧攥双拳,在地上膝行数步,看着张绣,口中大呼道:“张帅仗义执言,颜公有望血恨,请张帅再受小人一拜……”,随声五体投地拜倒。
待得大家都平静之后,张绣方缓缓入座,端起桌上香茶,抿了一口,看着颜云放,语调平缓的道:“世侄,这半年你都是怎么过下来的阿?这世道,兵荒马乱,盗贼蜂起,你一个王府公子,小小年纪,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难了。”
颜云放心情此刻已经终于平复。张绣应允替他申冤报仇,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毕竟张绣官拜定南天威禁军都指挥使,身份与那庭锋相若,而在朝中也颇有人望,有他出面,对付那庭锋还是有望的;想到这里,颜云放心中暗自有点心喜,但转念间当日陈威的话又在耳边渐渐回响起来,“如果能除掉你们颜家这个隐患,又能灭掉造反的淮王,别说淮阳三十万百姓,就是这个淮州八百万人死完了,皇上他也高兴得很呢”。难道这都是真的的,颜云放的心却又慢慢的沉了下去。我的仇人真的就只是那庭锋吗?
看着颜云放一时沉吟不语,阎仲元暗忖他是不愿说出委身红巾之事,当下毫不犹豫,对张绣道:“张帅明鉴,我家公子自逃出淮阳后,路遇红巾,被裹挟从贼,前段时日方从红巾贼中脱身……”。阎仲元话未落音,张绣手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落在几上。顺手将手中茶碗放下,张绣微闭的眼中射出精光,看向呆愣出神的颜云放,淡然问道:“世侄,不知你被裹挟之中,可曾与官兵对敌?我知道这段时间淮州红巾闹得厉害,尤其是张鹰和蒋锐侠两股,嘿嘿,让章耀臣焦头烂额;不知道世侄是被那股红巾裹挟?嗯?”,他语气虽然淡然,但声音中却带了点颤抖,显然是心下悸动。最后一声低哼,更是将对颜云放的不满表露无遗。
颜云放被张绣的这声低哼惊醒,四顾茫然。张绣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颜云放瞪了一眼阎仲元,方向张绣道:“伯父,实不相瞒,我同蒋锐侠是结义兄弟;蒋锐侠之所以造反,还是受了我的拖累”。说到这里,他也不隐瞒,将自己燕回负伤、蒋锐侠施救而被屠村、蒋奋而杀官等一一娓娓道来。张绣本来听闻颜云放从贼这个消息后就没有表情的脸终于和缓下来,容色稍霁,看着颜云放温言道:“世侄,既然如此,你也没有必要再回到红巾那里了,就随我上京,为你颜家鸣冤吧。”
颜云放顿时感激不尽,阎仲元在一旁立刻劝说他随张绣入京。这时,那陈威的话却在颜云放耳中越发的清晰,颜云放心中突然一团乱麻,无法理清。要让他就随张绣上京,心中却愈发明了那庭锋不过是一条狗,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高踞龙椅的当今皇上;可要不随张绣入京,却恐怕连扳倒那庭锋这样的直接凶手的机会都不再有。想到这里,脸上阴晴不定,难以取舍。抬眼四望,阎仲元满脸期盼,张绣目光殷殷,赵玄翼脸露疑惑,常朋冷漠淡然,许含光却是神色激动,欲言又止。
低头权衡一番,颜云放抬头面对张绣,面色决绝,沉声道:“伯父,恕小侄不能随你入京。我曾应承我的兄弟,要和他同甘共苦,此生不渝;替天行道,再还公平。我不能丢下自己患难兄弟不顾。而家父之仇,我也不为难伯父,我要用自己的剑,染上仇人的血。”
出乎颜云放的意料,张绣居然还是平静的坐在那里,丝毫没有对他坚持从贼有任何怒意。片刻,张绣端起茶来,吸了一口,方对颜云放道:“好,既然你认为义字最重,那你就按照你自己所愿,尽力去做吧。不过颜家之仇,我张守达还是会尽自己的一份努力,全力去讨得公道的。世侄你就放心吧。”
颜云放大喜,连声向张绣道谢。张绣挥了挥手,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厅内走了几步,突然对颜云放道:“你想过没有?你们何去何从?难道你真打算当个流寇?还是想攻城略地,图谋江山?不过,无论如何,你我总有对阵的一天,希望那时候,彼此都不要留情了。”
颜云放黯然。张绣摆摆手,叹了口气,向着楼上走去。走了两梯,张绣突然顿住,沉声道:“若我定南军愿意收留你和你的兄弟,你可愿意随我?”颜云放乍听此言,顿时大喜,身边阎仲元本为颜云放拒绝张绣之议而沮丧,此刻一听峰回路转,更是高兴,立刻撺掇着颜云放应承下来。
颜云放想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事,情绪一下低落。只听他对张绣背影喃喃道:“难为张伯父原意收留我们,不过红巾军中还有不少是当今皇上明令绞杀的淮州叛军,这……”
张绣霍然回头,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色变,脸上阴晴不定,片刻,方下定决心,毅然道:“纵然如此,我也当收留他们。再由我亲自上表,另再托京中赵王爷转寰一番,想必还是有办法的。毕竟这些淮王余部也不过是些小鱼小虾罢了,放了他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
颜云放不由长辑到底,他知道张绣所应承的这些,早已担待了莫大关系,不由雀跃道:“好,我这回去,一定好好劝降他们;若他们不允,我颜君弥也已尽人事,必前来投效张伯父……”
张绣欣慰一笑,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就等着世侄你了。言尽于此,好自为之……”言罢回头,拾级而上。
颜云放看着张绣的背影,终于露出了一个久违的轻松笑容,那么明媚,那么灿烂……
“赵叔,我想问问,方才张伯父说到张鹰和蒋锐侠两股红巾,语焉不详,不知道现在他们到底如何,赵叔可否教我?”,看着张绣上得楼去,颜云放转身对着赵玄翼,拱手为礼。赵玄翼慌张的还礼,口中道:“折杀我了,折杀我了。公子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赵玄翼顺手端起一茶,小喝一口,清了清嗓子,方慢慢道:“说到这红巾,嘿嘿,可是如何了得,闹的是沸反盈天,不亦乐乎啊。那张鹰,自号鹰王,天最败退之后兵不过千,一路裹挟,到得攻下宁阳,开仓放粮,居然集的不下万人;纵然后来蒋锐侠那一部和他分道扬镳,带走三千之众,余下反贼却也将整个宁阳残破;后又和那天夷山中的凤行彦合股,在窦县用四面埋伏之计,击破章亮基吴州精兵,杀郑川,擒何成智,伤赫令侠;在波亭击退泉州兵众,斩杀泉州镇军锋将欧庆、柏燕森,伤泉州镇守使方重景,嘿嘿,盛极一时,不可一世。”
“蒋锐侠所部不过三千,居然据守嘉惠小城,力抗朗州镇军精锐万人,重伤朗州镇守使苏关庭,杀锋将高君励、团练使贺人龙,一时名声大噪;短短两个月间,纵横云冈,连掠巨江、南朔两府,兵逼庐州府,兵力已不少于万人,四周巨盗流民纷纷蜂拥,也已成了一方巨蠹,所到之处,杀官逼财、分粮毁契,将这好好的云冈周边数府搞得是乌烟瘴气,士绅纷纷外逃啊。”
“唉,这也是国之运衰,妖孽横行啊。君弥你说,若不是程灵秀程大人偶染风寒,章大人临时以新任淮州镇守使楚宪南为帅,将不知兵,上不服众,这吴州百战精兵,岂能中那如此简单的诱敌埋伏之计?泉州镇守使方重景方大人则是过于谨慎,又加上那天夷山中山民通贼,故意诱官兵入了波亭陷军谷,嘿嘿,八千精锐,一日丧尽啊。”
“蒋锐侠能胜得苏关庭这个号称不败的名将,嘿嘿,也是运数使然。一则蒋部居然拥有重骑两百,趁夜横行,纵火闯营,朗州兵皆为步兵,仓促间那能抵住;二则那红巾卑鄙狡诈,交战之前就遣人刺杀于他;待的红巾突营之时,众军一时无主,上万人马居然被区区两千红巾击溃。若不是危急关头,祖飞训祖将军率队殊死抵抗,阵斩敌将石望胤、陈承溶,恐怕那夜之中,匹马也难回朗啊。”
“嘿嘿,现在那姓蒋的率人进了云冈山区。那一片地方,民风彪悍,地瘠民穷,兼之各方豪强各据一方,就连官兵也不愿到那里去。大家都认为这些红巾窜入那苦穷之地,必然自取灭亡,结果没想到的是,这姓蒋的居然打败了云冈山中六大豪强中最有势力的郭士惕、孙泽绪两家,逼降柳殷韩曲四姓,又收服了横行四府廿九县多年的三大巨盗孙义石亨颜蜀;巨江南朔官兵会剿,却反被击败,死伤三千;而这部红巾还借势出击,破巨江府,虐杀太守林昭续;陷南朔府,吓跑太守潘谐。纵兵四掠,招揽流民。”
“想必公子也知道,今年淮朗均是大旱,粮食歉收。而淮王反叛,加征捐税,更是让那些斤斤计较的无知小民心怀不满。所以这蒋锐侠据住云冈,大旗一竖,嘿嘿,应者云集,均愿从贼;嘿嘿,亏得当今皇上仁慈为怀,这些小民不思忠君报国,却要从贼造反,真是人心不古啊。”
说到这里,赵玄翼重重叹息一声,抬头看向颜云放,却见他脸上有了喜色,心下一惊,方记起这个颜家公子早已和他口中的反贼结成兄弟,看这架势,说不定这红巾军中还有他一个位置呢。心下揣揣,也就停了口沫横飞的述说,皱眉对颜云放道:“公子,小人所知也就这些,这些可都是军中的密报;公子可千万不要说是我泄露给你的。张大帅要知道了,说不定会拔了我的皮。”
颜云放笑着宽解了赵玄翼几句,回看身边三人,阎仲元自然是眉头紧锁,许含光却是听得兴趣盎然,眉开眼笑,唯有常朋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来。颜云放心中暗道此人不简单,城府深厚。正要开口询问,一直不语的常朋却抢先问道:“君弥,你和赵先生口中所说的这个蒋锐侠,是不是云山县燕回山蔡家村中长大,号称箭法如神的蒋锐侠?”。颜云放一怔:“难道你也认得蒋锐侠不成?”
常朋和许含光互视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对颜云放道:“嘿嘿,刚才听你说你还在蔡家村呆了几天,难道就没有听说过我们那燕停镇四杰的名声吗?”。说着也不等颜云放回答,常朋自顾自的念叨到:“蒋家的箭、许家的刀、孙家小子瞎胡闹,遇到常家的算盘,嘿嘿,都吓得叫……”,许含光听得常朋念出儿时的童谣,也是会心一笑,接着向颜云放介绍道:“我、月明、蒋锐侠和孙庭先,都是我们那里燕停镇的还有点小名声的人。不过我和月明后来不愿呆在山中,故而出来闯荡江湖见见世面,也闹了点小名堂。孙庭先和蒋锐侠两人姑表兄弟,却不愿随我二人出山;嘿嘿,还真没想到,蒋锐侠居然闯出了如此名堂,揭竿而起了。我和月明就真的是相形见绌了。惭愧惭愧啊。”
颜云放眼睛一亮,拉住二人道:“你们还认识越秀?嘿嘿,我们真的是有缘份,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既然如此,你我三人今日就在这里痛饮一番,如何?”
许含光向来嗜酒,当下应承。常朋却摇头道:“君弥,此刻不是你我喝酒之时。且不说现在你我彼此都还身处险境,就说现在张帅还在楼中,你我在这里喝酒,那又成何体统?”
常朋这话说得很不客气,颜云放倒是一拍脑袋,口中道:“常兄此话有理。长在上而幼乱酒,家之败象。古话也如此一说,你看看,光顾着高兴,却什么都忘记了,罪过罪过。”连道几声罪过,颜云放话锋一转,看着常朋许含光二人道:“两位兄台,可有什么打算不成?可否愿意随我一起,前往云冈一探?”。许含光大喜点头,常朋也是淡然一笑,心默许之。
颜云放见二人应允,自然大喜,当下向赵玄翼道了别,和常朋许含光阎仲元三人跨出了这微醺楼。走出门来,云淡风轻,阳光温和,颜云放心中只觉如释重负,心中特别的畅快,不由轻声哼了起来。
阎仲元见颜云放心中愉悦,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快步走到前头领路,边走边道:“公子,万事还请小心。这暗箭伤人最难提防,公子还要一切在意啊。”说到这里,阎仲元突然压低声音问道:“公子真要回蒋锐侠那里?那,顾姑娘公子你要怎么办呢?”
颜云放脸色“刷”的一下苍白。顾羽裳,想到这个名字,颜云放心中一阵莫名的疼痛袭来,那明媚活泼的女孩身影一下在他的面前跳跃,如坠入凡间的仙女,就那么莫名的缠绕走了他的那份情那份思。
常朋突然道:“君弥,你们提到的顾姑娘是顾羽裳?”。看到颜云放点头称是,常朋正色道:“君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认识羽裳,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在我们燕停镇,羽裳是有数的美人;而大家都知道的是,羽扇和锐侠两人是从小订亲。兄弟之情和儿女之情,孰轻孰重,君弥你自然知道吧?”
说到这里,常朋斜眼瞟了瞟脸色苍白的颜云放,继续说道:“君弥,你知道我和日曜都是心高气傲的人,轻易并不会和人结交。可是君弥你有一点打动了我,那就是当张帅亲自劝你随他之时,你能以兄弟之情为重,断然拒绝;这,才是让我常朋真正决定和你成为朋友的原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说到这里,颜云放脸色更是白的如纸冷的似冰。
许含光拉了拉常朋,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常朋撇了撇嘴道:“君弥,虽然你我今日才是初次见面,我说这些,也都是交浅言深了。不过,我希望你记住,兄弟手足,女人衣服,这,也算是我给你的一个忠告吧。”
阎仲元踏上一步,沉声怒道:“姓常的,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家公子看上顾羽裳,那是她的福气。哼,难道跟着那姓蒋的反贼,落个贼妻盗子,反而舒服?”
常朋冷眼看着阎仲元,鼻中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奚落,颜云放一挥双手,嘶声道:“你们别吵,我自有分寸。”说罢,不理三人,埋头快步向前而去。阎仲元狠狠瞪了常朋一眼,跟了上去。常朋叹息一声,拉着许含光二人在后坠上。
这时几人身后一人叫道:“公子留步……”。回头看去,却是赵玄翼赶了出来。颜云放忍住心中不忿,露出笑容,却见赵玄翼气喘吁吁的跑了上来,顺手递过一叠纸张,口中道:“公子你拿着,这里是两万两的银票,是张帅给你的……”
颜云放看了一眼,看着银票手工考究,印刷精美,正是大夏国内流通的十三州联号银票,当下也不客气,顺手接过,道:“赵先生,替我向张大帅道谢。就说我颜云放毫不客气,收下他的礼物;应承他的事情,颜云放自然会尽力完成。”
赵玄翼笑了一下,看着颜云放,脸上神色甚为复杂,片刻他突然道:“公子,你知道为什么张帅对你另眼相看,即使知道你随红巾贼反也不介意吗?”
颜云放道:“这确实是奇怪。按理说张伯父知我从贼,还与贼首结为兄弟,就算不立刻拘我报官,也当痛骂一番,恨我不争啊。”
赵玄翼嘿然一笑:“公子你知道为什么张帅不计较你要去红巾吗?嘿嘿,这个秘密,说来话长。告诉你吧,当年张帅,呵呵,也是出身红巾;后来遇到颜大帅,兵败后才招安从军。这,恐怕也是张帅不计较你投奔红巾的原因了。不过,现在大帅需要避嫌,也不能和你多谈,只有望你见谅了。”
看到颜云放脸露讶色,赵玄翼却是语不惊人誓不休,继续道:“还有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和公子直接相关了。你知道当年你父亲曾经和张帅相约,若是彼此各生男女,则要结为夫妻吗?现在张帅膝下只有一女,闺名含韵,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娇艳无双。那宁王陛下都曾闻得小姐艳名,想聘小姐为其世子妃,而张帅一口回绝,就是因为你颜云放之故啊。本来今年张帅就想让颜大人为你做主,娶小姐过门,谁料这天降大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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