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绕开城墙上相互重重叠叠的尸体,小心的踏在尸体间彼此的空隙之中;脚踩在那些血潭里,很快就将脚下靴子的牛皮底泡胀,发出“叽叽”的声音;那些死去的人的眼睛呆滞的凝视着打扰他们安宁的人,那凝固的杀气扑面而来,似乎随时都要跳将起来,将这几个居然能安然在这他们誓死守卫的城头漫步的官兵撕成碎片。郭峤感觉自己的神经全部都被崩的如琴弦般紧张,似乎只需要再轻轻一弹,就会让自己变成一个疯子。当下加快脚步,眼睛凝望着那塔楼,不敢言语。
“喂,姓关的,你小子怎么又来了?”,一个粗大的声音突然响起,让郭峤心中一个激灵。当下斜眼看去,却是一个厚唇鹰眼,体格粗壮的红巾军官坐在一块大的插旗用的础石之上,冲他身后的那朗州军官招呼。
郭峤身后那朗州军官关锋城冷哼一声道:“来给你们这群反贼送礼物来了。哼哼,都是我们苏大人的意思,看……”。话未说完,郭峤已经低声喝道:“给我住口。”关锋城恨恨的看了一眼给自己打招呼的季韦俨,回头正视前方,再不作理会。
季韦俨当下提着陌刀,起身随在三人身后。他不声不响的走着,郭峤却感觉到背后寒毛直竖,不由开始有点后悔进城,更是痛恨遇到这么一个不懂礼仪的家伙。
这时周海羡突然停下领路的步伐,向侧一闪。郭峤凝目望去,一个全身披挂的挺拔少年正立在自己面前。对的,确实是少年,虽然他嘴上留上了短髯,肤色也显微黑,杀气腾腾,满布风霜,浓眉下的那双眼睛精光闪烁,一双大手却修长有力。纵然如此,可也掩饰不住那份少年的稚嫩。
郭峤还在疑惑,耳边周海羡声音传来:“这就是我天侠营统领,云山蒋锐侠蒋公义大人。”
当下郭峤再不怀疑,虽然心中好奇,不过久历人事的城府也让他能将之完全埋在心中。双方见过礼后,蒋锐侠亲兵端过几张板凳,双方就在这血腥满地的城头上分作主客坐了下来。
郭峤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红巾将领,除却这头领蒋锐侠外,其他几名将领也都是彪悍强壮,绝对是久经战场之辈。而且他们手中的武器,身上的铠甲,利落的身手,也都表明这些人并非单纯的出身草莽,恐怕大部分还都是大夏官兵出身。不禁暗中点头,郭峤心中有点明白这些红巾的可怕战斗力来自何方了。
当下郭峤起身,向周围团团一礼,口中道:“在下忝居朗州镇军长史,今日才知红巾中也有豪杰,倒是让我小瞧了天下英雄。我朗州精兵,向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却被诸位挡在这小小的嘉惠城下,蒋头领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看蒋头领气宇轩昂,英气勃发,气魄非凡,着实让郭某佩服,佩服啊。今日能见到此等翩翩少年郎,也不枉我郭某冒死前来。”
听郭峤说的客气,语中赞赏之意明显,更隐有招揽之心,蒋锐侠倒也是彬彬有礼的回道:“不敢当。我等草民,都是活不下去,只有靠自己双手来挣得一份生存。那里称得上英雄,郭大人缪赞了。”
郭峤轻捻起自己胡须,眼中透出一丝世故和狡猾,看着对己心有戒备的蒋锐侠,口气淡然的道:“看蒋头领身手不凡,人才出众,御下自成体系,防守滴水不漏,果然是大将风度,让人佩服阿”。说到这里,郭峤语气一转,叹息一声:“不过,想到如蒋头领这样的风流少年,却要身死在这个小小嘉惠城中,任凭长草荒烟,掩埋孤坟野冢,嘿嘿,实在是可惜,又实在是可叹啊。”。
郭峤话未落音,蒋锐侠身后的杨神秀已经大声喝斥出来:“好你个冒酸水的臭书生,敢到这里来轻慢你家大爷,敢情是不想活了”。杨神秀心伤白凤翔,本来说话稳重的他也对郭峤恶语相向。郭峤斜眼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杨神秀,口中道:“我是和你家头领说话,注意点自己上下尊卑……”
蒋锐侠脸上面无表情,打断郭峤道:“我军中上下全是兄弟,岱宗说话就是我蒋公义说话。郭大人若是看不顺眼,则请自便,恕我蒋公义无礼。”
郭峤那里说过如此轻慢,脸色一变,当下拂袖站起。刚要举步前行,一个脸有刀疤的大汉栏在他面前,口气恭敬的道:“郭大人,我家头领不过一时激动,望你切勿计较,不要耽搁了大事才是。”
郭峤看了看那刀疤大汉杨耀岚,见他神色颇为端顺,当下也觉受用。本来他受自请入城,就是想凭一张嘴皮来做说客,如果被这年轻头领一激就拂袖而去,那也是折了他郭峤的名声。当下也就顺着杨耀岚的话,坐了回去,略一沉吟,脸上似乎已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是一幅淡然处之,事不关己的样子,以长辈口吻曼声道:“公义,在你面前我也不说虚话。公义少年英豪,自然不惧生死,不过,纵观你们所凭持,众不过三千,城不过五里,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不知道你等死守此城,却又为何?我朗州大军过万,前有耀帅大军呼应,后有朗州万民接济,嘿嘿,就是困,也能将你等困死在这个撮尔小城之中”。
说完这番威胁言辞,郭峤立刻闭目不语,一幅高深莫测之相,既然已经点透其中关节,相信此间利害自会有人衡量。
蒋锐侠面无表情的听完郭峤的说辞,却什么都没有说。他何尝不知郭峤所说均是事实,而且他也知道,如果官兵再来上两三次如刚才那样的进攻,此城也就必破无疑。可是要让他就此屈膝,却绝对不可;要投降刚才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这对蒋锐侠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抬眼慢慢环视着围绕在身边的将士们,一张张满是血污和伤痕的脸上都是或绝望或漠然或充满怒火,似乎早已不关心自己的生死;或许那么多同伴的死亡让这些幸存的人早已失去了生气了吧,郭峤的话没有激起一点点地涟漪。再看看几个将领,周海羡低头不语,诸飞燕满面悲哀,季韦俨鹰眼溢光,杨耀岚若有所思,石望胤眼光游移,一时之间似乎是各有心事,无人开口。
杨神秀一下跳到蒋锐侠面前,神情激昂的大叫道:“大哥,投降万万不可阿。我们那么多人都死在官兵刀下,此仇不共戴天;要是投降,怎么对得起那上千死去的兄弟啊。”
郭峤在旁嗤之以鼻:“莽汉一个。你一个人拼死,却要众多兄弟陪葬,还敢自称对得起兄弟。你对得起死去的上千兄弟,那对得起没有死的上千兄弟吗?愚蠢。”
杨神秀勃然大怒,手按刀柄就要发作。季韦俨跨上一步,按在他手上。杨神秀挣了一挣,却比不过季韦俨大力,当下怒目瞪着季韦俨,口中喝道:“子宛,你放手……”。季韦俨别过头去不看杨神秀冒火的眼,但如铁箍般抓住杨神秀的手却丝毫不松。
朱隽琅本一直在旁,此刻看到季韦俨出手制住杨神秀,他本与杨神秀共做蒋锐侠亲兵数日,感情倒还深厚,此刻见杨神秀脸色涨红,当下拖着伤腿走了过来,手按大刀,对季韦俨喝道:“子宛,难道你真想降敌不成?”。季韦俨不语,朱隽琅大愤,“当啷”一声腰刀出鞘就要向季韦俨削去。一道黑影突然闪过,朱隽琅只觉一股大力切在自己手腕之上,那刀再也把持不住,徒然落地。朱隽琅握住手腕,定睛看去,眼前却是那张刀疤横贯的通红面颊,不由失声道:“亮云,你……”
杨耀岚低身拾起朱隽琅落在地上的刀,递还到朱隽琅之手,沉声道:“都是自己兄弟,怎么刀枪相向?头领的话你忘记了?再说,统领还未说话,你我担心什么?惶急什么?”
当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蒋锐侠身上。此刻蒋锐侠端坐石上,面色沉静,完全让人琢磨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郭峤看了看似乎颇为紧张的红巾将领,顺口道:“看各位不是身起草莽,想必也应该知道我大夏是如何对待投诚之人。嘿嘿,大夏连那蛮荒戎胡之人都能容纳,你等也不过就是误入岐途的子民,只要苏大人一纸上书,便能还各位一个清白出身,又有何不可?”
说道这里,郭峤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微笑:“各位也不是正宗的红巾军,不过是挂其名批其皮罢了。既然已经和那所谓鹰王决裂,就是当个反贼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知道各位却又是作何打算?又能有何出路呢?郭某擅自为各位盘算盘算,是当一方流寇,最终被朝廷大军剿灭呢?还是归降朝廷,博一个封妻荫子呢?那个选择更好,各位想必都是明白人,也不用郭某再多费唇舌了吧?”
这时,蒋锐侠突然开口,语气平淡:“我等和官兵血仇似海,恕蒋某难以应承。”郭峤脸色顿变,猛然起身,口中叱喝道:“真是朽木不可雕愚孥。就凭你等,也能对抗天兵?只怕我军再攻一次,你等立成齑粉……哼哼,你一人逞强,让这城中万人陪葬,无知小儿,自讨巨祸。”
蒋锐侠被他这话一激,立刻命令道:“送客……”。他话未落音,一声“且慢”传了过来。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孙庭先在漆阳搀扶下,从塔楼养伤处悠悠走出。蒋锐侠忙快步跨过,在另一边扶住孙庭先。
孙庭先看着郭峤,惨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郭大人真是有好生之德,看我满城军民覆亡在即,居然舍生入城,让孙某佩服阿。”郭峤傲然一笑,也不谦虚。孙庭先忍了忍痛,口中道:“方才我也听到了郭大人所言,倒也是颇为在理。若我等坚持不降,恐怕也就只有舍生取义这一条路。不过既然郭大人提出这条明路,倒也算是一个不错选择。”
蒋锐侠看到孙庭先如此说话,心中一惊,口中闷哼道:“越秀,你……”。孙庭先摇摇头,止住蒋锐侠,向着郭峤继续道:“若要我等投降,其实也不是不行,但前提是郭大人必须要答应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郭峤来了兴趣,牵着颌下长须,饶有兴趣的倾听着。孙庭先剧烈咳嗽几声,吐出一口鲜血;蒋锐侠和漆阳扶着他坐在一块木凳之上。孙庭先闭目养了一会神,方开口道:“郭大人,你听好了。这两个条件是,降朗不降淮,受调不受编。若果能答应,我天侠营降了也无所谓。”
郭峤听了孙庭先的条件,沉吟一番道:“这降朗不降淮,好办。本来就是苏大人收留你们,当然是降朗不降淮。可受调不受编,这恐怕不太好说吧。你等入了我朗州镇军,难道派来的军官你等都不接受?部属都不补充?这,恐怕不太可能吧。再说,让你等自成体系,恐怕也只有招人忌讳吧。”
孙庭先微微一笑,艰难的道:“若这点都不答应,恐怕我等也无法投诚吧?大家都是生死伙伴,如果一降就被分割的支离破碎,恐怕到时候我等就是那鱼肉,你们就是那刀俎,嘿嘿,换成是你,如何?”
郭峤哈哈一笑,道:“好。我郭某也做得了这个主。应了……”。孙庭先微微一笑,向着身边站着的蒋锐侠道:“公义,你说如何?”。蒋锐侠面色一沉,闷哼道:“你都已经作主,我还有何话说?你是我大哥,你说了便算吧。”
孙庭先勉强苦笑,对蒋锐侠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擅自作主了。郭大人,今日天色已晚,明日辰时,开门出降”。说着向着郭峤伸出一只手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郭峤和孙庭先轻轻一击掌,向来淡泊谵然的脸上也显出几分得色。
掌声之中,只见杨神秀松开刀柄,转身跑回原地,抱住白凤翔那冰冷的身子,嚎啕大哭起来,其声之悲,其音之切,闻者莫不涕泪,见者无不心酸……
远山斜阳,晚霞如血,朗州大营,中军大帐。
几只儿臂粗细的蜡烛燃着明晃火焰,偶尔绽出一朵灯花,发出噼叭的一声微响。整个大帐里寂静无声,几名大将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站在上首的苏关庭苏大人作出最后决定。
陪同郭峤入城的其中一名军官毕恭毕敬的跪在帐下。郭峤令他带回了嘉惠红巾明日投降的消息,而自己则和关锋城两人留在城中以作人质。苏关庭一得消息,立刻招来了各营锋将和团练使,商议后续该当如何动作。
左营锋将蓝采雷向来脾气暴躁,又和被陈英起所杀的贺人龙关系颇善,前脚跨进中军大帐,后脚就用他那粗旷的嗓子嚷道:“苏大人,我说还商量个什么鸟啊。妈的,都他妈的杀了才好。这些反贼,伤了我多少兄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降,降个鸟……”。苏关庭凌厉的眼光猛然射到这个粗鲁汉子身上,蓝采雷一缩脖子,不敢言语。
前锋营锋将祖飞训生性谨慎缜密,用兵勇而不莽,当下也向苏关庭进言道:“苏大人,这些红巾战斗力非同一般,据末将所知,其中还有不少是前反淮王旧部,在淮州呆不下去,才窜到这里。若能收为己用,也不失为不错选择。”
蓝祖两将意见相左,而余下众将,或赞同蓝采雷,认为反贼反复无常,即使招安也难收其心,况且提出的受调不受编,其心可诛;或偏向祖飞训,大叹朗州兵数次征战,损失颇重,又受制于章亮基,没有必要为他人作嫁衣裳,能扩充时何不扩充?至于所谓受调不受编,真到那时,也由不得这些反贼再闹了。待到后来,双方互相说服不下,方在此刻静静等候苏关庭示下。
苏关庭心中早有定计,看着部下在帐中争得面红耳赤,心中却倒有几分得色。只要忠心于己,部下之间彼此有点争执,那也不是坏事,只要做到平衡,自己就能稳坐首席。当下苏关庭心中暗自得意,能短短十年从一个普通兵士做到一方镇将,没有左右逢源的本事和权衡利弊的气魄简直难以想象。轻咳了一声,苏关庭看到帐下精神一振猛然肃立的诸将,以一种毫无变化的语调道:“诸位可知,今日一日,我朗州镇军在这嘉惠城下损失多少?”
负责攻城的蓝祖二人,以及代领莆仓团练的冯龙辛三人都是一惊,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属下无能……”。苏关庭斜眼睨视矮身在地的三人,挥挥手道了一声罢了,语气依然是那种不温不火:“我并不是责怪你们,但是我朗州地瘠人穷,比不得淮州膏腴之地;朗州军本小力弱,这精兵都是多年积攒下来,我可不能学那程灵秀,别人打残了打废了,上面有一个章大帅罩着,要什么有什么。我这朗州军要少了人,没有人管还是好事,就怕到时候还有人弹劾我一个用兵不力,损兵折将。嘿嘿,诸位,我苏育山可要仰仗你们给我朗州拿点脸面啊。”
苏关庭这番话听上去和是否受降毫无关联,蓝采雷抬头憨憨的看着苏关庭,没有理解他这番话的题外之意。祖飞训细细一琢磨,倒是心下了然,当下恭声道:“属下无能,让朗州百战精兵损折在这小城之下,实在失策。不过既然城里留下的全是可战之兵,以大帅之威,这些流寇自然拜倒,驱之为前,虎狼之师,倒也算是完全之策啊。”祖飞训此话,半是恭维半是劝说,比起蓝采雷一味嗜杀,那自是高明了许多。
苏关庭点点头,慢声道:“既然祖将军认为收留这些反贼是可行之策,那本帅就按祖将军之意,上奏朝廷,讨得圣旨。祖将军这可是立了一个大功啊。”祖飞训听了苏关庭此话,心中暗暗叫苦。他自然知道当今皇上对那些敢于挑战他的权威的人是多么痛恨,无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藩王,还是边塞那些附边的戎羌部落,只要敢于造反,圣旨所下,从不受降,前后已有好几个官员因为收留叛逆而被以附逆或是不力处理。此刻苏关庭一句话就将这个擅自纳降的责任扣在了自己头上,这可让他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虽然对苏关庭不满,祖飞训谨慎的性子自然也不会让他出言不逊。当下祖飞训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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