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之势向那军官劈去。
那军官显然是好手,一见季韦俨挥刀,身形一矮,以盾护头,人已在并不宽阔的城头翻滚起来,一把钢刀却在灰烟中贴着地面削出,直奔季韦俨脚踝。季韦俨怒吼一声,脚下不得已连连后退,手中的陌刀却已失去力道,砍在那人盾上,溅出几点火星,顺着盾面的弧度侧滑而去。
一刀逼退季韦俨,那军官立刻就地滚回,那刀就在地上打圈,几名围在他周围的红巾连声惨叫,小腿都被那军官的地堂刀法所伤,再也立足不稳。又有几名朗州兵从云梯出跳下,刀光挥舞中,一时之间,这个垛口上附近再也没有站立的红巾。
季韦俨咆哮着,陌刀奔雷般再度劈出,离他最近的两名朗州兵顿时身首异处。那朗州军官猛然回目怒视季韦俨,口中怒喝道:“朗州前锋营前锋曲曲长关锋城,来者何人?”
季韦俨口中闷喝一声,也不答话,陌刀侧晃,阳光下挽出一个刀花,从右拦腰向关锋城削去。关锋城猝不及防,左手盾一守,硬生生接了季韦俨一刀,大盾表面受到巨力轰击,立刻裂出一道白生生的纹路,身子也被季韦俨的刀势推的向后连退几步。季韦俨得势不饶人,跨上一步,反手旋身,又是一刀从左砍过。关锋城手忙之间,急忙将盾拉过遮挡,这次更是没有力道,陌刀入盾,一声巨响,顿时裂为两半,而那陌刀则已劈入关锋城右肩,一片血肉带着铠甲飞溅。关锋城吃痛不过,右手大刀落地,人已软跪在地。
这时,从其他垛口支援过来的红巾已经将那突入城上的官兵通通砍死;两名箭手飞速的射出十来支火箭将那靠近的云梯点着。云梯上没有跳过墙来的官兵被烈焰一熏,嚎叫着从近五丈高的云梯上跌下,眼见都是不活。
关锋城抬起血红的眼睛,愤怒的眼神毫不畏惧的瞪视着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季韦俨,一口酽痰向着季韦俨狠狠吐去。季韦俨侧身闪过,口中喝道:“怎么?不怕老子杀了你?”。关锋城嘴角轻蔑一撇:“要杀就杀,妈的个巴子,什么玩意,给老子偷袭。反贼就是反贼,屁都不是”。
季韦俨老脸一红,当下也不说话,缓缓从他脖子上收回滴血的陌刀。城下的朗州兵已经退去,城上幸存的红巾们一个个脱力般沿着城墙垛口滑倒在地,躺在满是血污的地上,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若不是还能看到胸口上因为呼吸而有的微弱起伏,已经无法分辨这些城头上的,那些是尸体,那些是活着的人。
季韦俨喘息着回过身,看着那朗州军官,口中道:“这是打仗,讲哪门子的礼节,你是活该”。说到这里,季韦俨向城下一指,道:“你去吧。下次你攻进来,老子一样能活劈了你”。
关锋城抬头,眼神中不见丝毫感激,口中依然凶狠桀骜地道:“你别以为放了我,下次老子就对你手下留情。哼,下次老子抓到你,一样活剐了你”。说完,转身寻到一根悬挂在城墙上未被砍断的飞抓,左手单臂拉住抓上绳索,“呼”的一声纵身跃下,健壮的身子已消失在城墙之上。
蒋锐侠艰难的出着粗气,将手中的那只已经断折的染血长矛顺手扔到城下。腰上所挂的箭囊已经空空如也,“繁弱”神弓也被蒋锐侠顺手扔到了一旁。蒋锐侠站在那里,茫然四顾,只见周围躺满了或官兵或红巾的尸体。偶尔有还残留着一口气的人发出痛苦的呻吟,让人心中凄然。蒋锐侠身后不远处,亲兵哨哨长杨神秀一手拄刀,脸上涕泪横流,怀中紧紧抱着已经昏迷不醒的白凤翔,浑然不顾肩上背上十余处汩汩冒血的伤口;一支长箭从白凤翔胸口直贯后背,鲜血早已将杨神秀的衣服浸的变成朱红。杨神秀左近那眼神焕散的却是斥侯哨的哨长朱隽琅,他的一张本来颇为俊秀的脸上却赫然出现一道狰狞的交叉血痕,而大腿上一道被大刀砍出的可怕伤口如婴儿小嘴一般外翻,露出肉里白森森的骨头;而此刻的他,却还倔强着,一跛一跛的向着垛口走去;离朱隽琅不远处,孙庭先的身子紧紧靠在城墙之上,一支长枪从他的左肩穿贯而入,将他的肩胛击得粉碎,并穿透他的肩膀刺入墙缝之中,将孙庭先颇为高大的身子牢牢地钉在了城墙之上。孙庭先强忍着疼痛,闭目苦捱,口中艰难的呼吸着,翕张的嘴如同离水的鱼儿一般,不时有一股一股的污血从他口中忽然溢出。
蒋锐侠跌跌撞撞的向着他们走去,脱力的手酸软的腿都在打着颤,步伐是一走一顿。杨神秀抬起头看着渐渐接近的蒋锐侠,眼神中是痛苦茫然;白凤翔在他怀中无知觉的打着冷战,失血过多的脸越发的苍白,而箭创处的血根本没有办法止住,杨神秀随手给白凤翔包扎伤口的那块破布早已变乌,浸满了血后再也没有任何作用;蒋锐侠走到他们二人面前,呆呆的看着两人,心中一股酸楚;杨神秀挂满泪花的脸上却显出决绝,看着面前的蒋锐侠,他从喉间低低的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呜咽:“我要杀光那些官兵,给瑞麟报仇……”。
蒋锐侠看到杨神秀那眼中的凶光,有点慌乱的将自己的视线移向一边。这时朱隽琅拖着伤腿已经走到孙庭先身边,孙庭先闻声睁眼看着朱隽琅,口中艰难的问道:“伟砚,那些官兵退了吗?”朱隽琅点点头,伸手握住钉在孙庭先身上的那只长枪,口中关切的道:“我要给你拔出来,你忍着点阿。我数到三,你做好准备。”孙庭先点点头,尽量放松浑身肌肉;朱隽琅凝视着孙庭先,从他的眼神中明显可以感受到他心中的坚强不屈,不禁暗暗钦佩。慢慢数道:“注意了,一,二……”,话未落音,朱隽琅双手顺着枪杆向外猛抽,只听刺耳的刮擦响起,那枪尖已脱离墙缝;孙庭先的身子向前一栽,还没等他稳住,那枪已经被朱隽琅大力的抽扯,从他的伤口处脱离而去;一大股鲜血从那铜钱大的伤口中如喷泉似的喷洒而去。孙庭先再也无法忍受,口中闷哼一声,身子一软,重重跌落在尘埃之中。
蒋锐侠一个箭步跨了过来,将孙庭先拉起。他的身上已经沾满了血污尘土,红一块灰一块,搅和在一起,凝成大块大块的污渍。蒋锐侠抓住自己衣襟,“哗”的一下撕下大幅,赤裸出自己肌肉贲张的上身。将这幅衣服牢牢的扎紧孙庭先肩头上的可怕伤口,那血眨眼间就将布片润透,但那血流也终于小了下去,渐渐止住。蒋锐侠松了一口气,回身看着还呆呆抱着白凤翔出神的杨神秀,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了。白凤翔那一箭是贯胸而入,如蒋锐侠这样的使箭高手,自然知道如此之伤,可说是必死无疑了。心中悲哀的叹息一声,蒋锐侠扶住孙庭先往塔楼而去。
刚才那波官兵的进攻十分猛烈,那些被督战队催促的官兵中的敢死者毫不顾忌伤亡,依靠着云梯箭塔,发动了自官兵攻城以来最可怕的一次进攻;若不是孙庭先在危急关头带着百人赶到,恐怕城池就在蒋锐侠亲自督守的位置陷落了。但是红巾损失也是颇为惨重,杨神秀带领的亲兵哨七十来人基本都战死在各自的位置上;朱隽琅带领增援的斥侯哨也十死七八;连孙庭先所带两哨人战死的也不下五十之数。整个城楼双方的尸体枕籍重重叠叠,流出的血浆混合着灰土将城头弄得滑腻不堪,蒋锐侠搀扶着孙庭先,在城头上行走却不得不极度小心翼翼,否则必然会摔倒在血泊中或尸体上。
塔楼一根被火烧得黑黝黝的木柱后一个矮个子青年捂着自己的嘴,站在那里抽泣。蒋锐侠一眼认出,那青年是孙庭先属下的一个什长漆阳。看到蒋锐侠扶着孙庭先过来,漆阳一把丢开自己手中的刀,向后一跳,口中惊惶的道:“我……我……我……”。连说了几个我字,还是没有说出要说的话;蒋锐侠看着他,招了招手,苦笑着道:“漆阳,你要说什么啊?你要不说,就过来扶一扶你们的孙曲长,帮我照顾照顾他。”
那漆阳脸上一红,当下跑了过来;双手刚一碰到孙庭先,那刺鼻的血腥就冲鼻而来,漆阳手一软,口中已经“哇哇”呕吐起来。蒋锐侠理解的拍了拍漆阳的背,帮他减缓一下那股难受。漆阳吐了一会,抬头看着蒋锐侠,脸色惊惧雪白,口中叠声道:“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人了”。蒋锐侠理解的一笑,他也知道,如漆阳这样本是箭手,向来都是远远弯弓搭箭,杀人于百步;今日却与人面对面的厮杀,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夺走他人的性命,那种恶心感是让人难以承受的,恍惚间蒋锐侠脑海中就又泛起了当日和他对垒的那名骑士眼光中的留恋和恐惧,心情越发的压抑。当下也只有再拍拍漆阳的背,口中道:“给我看好越秀,一定要保护好他……”。漆阳压抑着心中的恶心和恐惧,口中应道:“只要我在,曲长一定没事。”
蒋锐侠还想再对漆阳说点什么,那边朱隽琅已经大叫起来:“头领,官兵又来了……”。蒋锐侠在漆阳背上一拍,人已如箭飞射而出。城楼上立刻又骚动起来,还能动弹的红巾们都纷纷挣扎着站起,负伤很重的战士也将自己的武器握在手中。所有人都知道,不管自己是否负伤,那些毫无人性官兵对待他们的,都只有一个字,杀。与其让他人虐杀自己,不如在最后关头自杀,反而少受其辱。
来到城墙边,蒋锐侠小心的从垛口间探头而出。城墙下和城墙上一样的可怖,堆积如山的官兵尸体,被烧得奇形怪状乌黑一片的云梯,横七竖八的兵刃武器,汇集成潭的鲜血……这一切都让小小的嘉惠城变成了可怕的修罗地狱。城外那些官兵也没有了锐气,在鼓点中乱七八糟的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后,就稀稀拉拉的站在一箭之外排成弯弯扭扭的作战队形,几面大旗在风中有气无力的飘动着。
三骑从官兵军阵之后排众而出。当下一人身着儒服,青衣冠巾;身后则跟着两名军官,均手持大盾朴刀,护卫在那人身边。蒋锐侠看的奇怪,挡住了身边部下的冲动。只见那三骑慢慢警惕的策马而来,行了一段,其中一名军官越过那儒生,跃马来到嘉惠城吊桥之前,向着城楼高喊道:“城上反贼听好了,我家将军有好生之德,特地派长史郭峤郭大人来与你等谈判,快快打开城门。”喊话完后立刻打马离开城下。
听到这军官喊话,城上红巾都为之一讶,目光齐聚到蒋锐侠身上。蒋锐侠心中一阵慌乱,此等大事他又如何敢仓促决定,忙命身边两个轻伤的红巾立刻前去请周诸两位司马前来商议。
城下那三骑倒是颇有耐心,那两名军官满面警惕的一动不动的端坐马上,除了马儿偶尔打打响鼻甩甩尾巴,就完全是如雕塑一般;而那儒士则视尸山血海直若无物,一脸平静的摇着手中折扇,若不是在战场之上,真可看作是神仙风范。蒋锐侠看着这等人物,心中也不禁暗自叫好。
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蒋锐侠不用回头,已听出是周海羡和诸飞燕二人。这个嘉惠小城共有三门,蒋锐侠和周诸二人各司其一,而又以蒋锐侠所守西门最为吃紧,全营五个步曲,西门即有三曲,而弓曲和马曲也先后数次支援,甚至连弓曲曲长孙庭先都在西门重伤。
周海羡和诸飞燕二人赶了过来,西门领兵的几个曲长季韦俨杨耀岚石望胤也都先后赶了过来。石望胤本是投奔张鹰的流民首领,被诸飞燕说动,也叛张随蒋而来。众人聚到一处,蒋即将城下骑士所说一一告知,当下众人都沉默不语,一时之间也无人能猜到郭峤来意。
琢磨一会,周海羡捻着胡须,迟疑的猜测道:“可能是官兵被我们打疼了,不想打了?谈和?”。杨耀岚看着他就想顶上一句,但话到嘴边,却又打住,换了句话道:“姓苏的不会是想招降我们吧?”
杨耀岚此话一出,顿时大哗。一直默默抱着白凤翔呆在众人身后的杨神秀霍然站起,口中大喊道:“老子绝对不降。那些混蛋有种,自己上来取老子人头;老子还没杀过瘾,谁要投降,我想杀了他……”
杨耀岚被杨神秀这么一吼,顿时面子有点挂不住,脸上那道横贯鼻梁的刀疤一跳就要发作,蒋锐侠立刻先插话道:“我们不忙在这里推测,先让那姓郭的进城再说吧”。众人默然,蒋锐侠对周海羡道:“沐波大哥,你以前和这些人交道打得多,你去接那姓郭的吧”。周海羡点点头,这里淮军出身的就以周海羡职位最高,自然也就义不容辞了。
郭峤骑在这匹性子温和的棕色牡马上,心思却百转千回,无法集中。虽然苏关庭攻城之前他曾警告过苏关庭不要轻视对手,不过那也是他本人个性谨慎,本能所致,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小嘉惠县城居然在这区区两三千红巾草寇的防守下变得固若金汤,让堂堂朗州上万镇军受挫,死伤惨重。据抓获的俘虏供称,这队红巾号称天侠营,是从那红巾鹰王的天鹰营分离而来,本是往淮朗交界的云冈山区而去,倒不是专程来阻击朗州镇军的。之所以在这小小嘉惠县城相遇,不过是双方机缘巧合罢了。想到这里,郭峤不由暗自心惊,红巾草寇向来是乌合之众,善打乱仗而无机变,居然能在两军遭遇之前抢先占据小城固守,当机立断之处让人佩服;而仓促据小城却能守的有章有法,外援断绝却又能拼死而战,这让人对这个守城之将更是兴趣盎然了。
这个时候嘉惠城头一名顶盔贯甲的大将从垛口处伸出头来,大声叫嚷,让郭峤身后的那些朗州兵后退。郭峤嘴角上翘,微笑起来,这些红巾还真是仔细。当下让随在身边的那两名军官命令朗州兵按那人所说,后撤一里,自己则催马向前,慢慢来到吊桥之下。
“吱呀”声响,那吊桥放下,郭峤冷眼看着站在吊桥另一头的那全身披挂的大将,轻轻夹马,越过吊桥。两名军官分别持刀围护在郭峤身侧。看到二人警惕异常的样子,郭峤心中却嗤之以鼻;人都到了别人针中,区区两人又有何用,当下曼声对二人道:“轻松点,别让人小瞧了我们朗州男儿”。
越过吊桥,那桥立刻被城上之人高高拉起。郭峤看着那红巾大将,语气有点轻慢的道:“怎么?对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也这么害怕不成?”
那红巾大将倒也没计较,向着郭峤深施一礼,口中道:“我乃红巾天侠营左司马,露凡周海羡,草字沐波”。郭峤当即也下马还礼,自我介绍道:“我乃朗州镇军长史,佳山郭峤郭峻岳,周将军有礼了。”
当下周海羡在前领路,朗州三人则牵马在后相随,向城里而去。一路上,郭峤抬眼四望,见到的要么是对己怒目相视的红巾反军,要么是痛苦无助的伤兵病号,但无论是谁,看着他的眼神都没有任何的喜悦或者希望;相反,能感觉到的倒是那血腥仇恨,还有浓郁的悲哀,弥漫在这个死静的小城之中。
周海羡并没有领着三人前往城里的县衙,反而直接向着西门城楼而去。挨挨挤挤磨肩擦踵的都是头系红色飘带的反贼,他们的目光汇集在郭峤身上,让向来泰然自若的郭峤也感受到那目光的火热,身上感觉有点不安,无法在保持那种置身事外的平和,当下紧走几步,随在周海羡身后。
小心的踏在被血湿透的阶梯上,一步步走上城楼,这城墙上的血腥和恐怖让见惯战场惨烈的郭峤心中也有点呕吐的感觉。周海羡一指那塔楼道:“我们将军就在塔楼里等着郭大人。随我来吧。”
一行四人绕开城墙上相互重重叠叠的尸体,小心的踏在尸体间彼此的空隙之中;脚踩在那些血潭里,很快就将脚下靴子的牛皮底泡胀,发出“叽叽”的声音;那些死去的人的眼睛呆滞的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