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刚转身,就听到冷彻心扉,不含半丝感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请问二位,这里就是平凉王府,对吧?”两人本训练有素,手中刀剑齐出,向后护住后背,跃上台阶,回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刚才明明没有人的府前空地,现在却立着一个浑身黑甲,杀气腾腾之人。来人如石雕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到半丝表情,斜飞入鬓的眉角和隽永无情的目光让他显得冷酷无比。站在雨中,那密集的雨水落到距他身体半分之处,便仿佛遇到了无形障碍般飞溅一边。而他落足之处,本已湿润的石板地却水汽氤氲,将来人衬托的如同天神一般。
钱柯和赵旬秋都感到了一股无尽的压力从那黑甲人身上汹涌而出,两人都似乎被抽取了全身力气一般。赵旬秋竭尽全力,方从嗓子里喊出一句有气无力的叱问:“这是平凉王府,你又是谁……”
黑甲人脸部轻微的抽动了一下,忽然眼中精光暴射。腿不提,手不动,一匹黑练已从黑甲人腰间霹雳而出,那呼啸之声一下压过哗啦作响的雨声。两只威严蹲坐在平凉王府前的千斤石狮被那闪着黑光的练幕一带,轰隆巨响中碎石四溅,竟是被完全砍作齑粉。待那黑练收回黑甲人手中,呆在当场的赵钱二人才看清,那是一把浑身漆黑,厚背宽脊,黑光中却透出淡淡血红的宝剑。
“剑名黑狱,人为至尊。我乃吾皇亲封,大夏第一剑,那庭锋……”
融融的细雨将整个平凉王府完全淹没着,稍微远处的景物便已显得朦朦胧胧。方存孝默默地将颜仁基的四轮木车推至位于王府正中的中堂养心堂屋檐下,让颜仁基能正面面对着王府大门的方向,合上木轮车上的卡子,使木轮车固定下来。
颜仁基端坐在木轮车上,从屋檐下成珠帘状流下的雨水在颜仁基的视线里形成了一道水幕,水幕后三丈开外便是高高立着的影壁,影壁上清清楚楚的刻着当年颜氏先祖留下的祖训:无妄心似水,临危若泰山。笔画苍劲有力,喷薄欲出,乃是当年颜之骞远征西域,壮年封王时亲手所书。当日颜之骞真是如日方中,马蹄得意,故所书家训也带着一种意气飞扬,反而和祖训所述意境有了出入。或者,这正是忤逆了家训要韬光养晦,虽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意义吧?当年的风光反而埋下了今日的祸根。
方存孝如标枪一样的身形立在颜仁基木车之后一动不动,面部不带丝毫表情,深邃的眼光仿佛透过遮天的雨幕和耸立的影壁,投向不知名的远处,但左手却在轻缓摩挲着“邪锋”宝剑的黑丝剑柄,动作温柔的仿似在抚摸情人的光滑的肌肤,带动系在剑柄上的银色丝穗微微的颤动。
颜仁基突然笑了笑,用很轻松的口吻,对方存孝道:“明达,还记得当年我们兄弟几个,还有仁瞻、仁厚一起偷偷打猎,在草原遇到黑狼群的事么?都过去二十年了,我怎么突然就看到了那些闪着碧绿荧光的饥饿眼神。”
“当然还记得。那次颜大哥替我挡了那只领头饿狼的一扑,自己大腿上却被咬下了好大一块肉。当时我就对天立誓,我方存孝的这条贱命就交与颜大哥了。没想到这次却是我为颜家惹来滔天大祸”,方存孝淡淡回应道,仿佛这些事情都不是他所经历的一般。
“那你还记得我父帅知道我们的冒险后大发雷霆,当着你们对我和仁瞻、仁厚说过的一句话么?”颜仁基问道。
方存孝本是严肃的脸容难得的绽开了一丝笑容,耳朵边又响起来从来都是一副儒将风度的老颜王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的话:“你们这些个兔崽子怎么死都可以,但要是断了老子我颜家的香火,老子就是到狼肚子里也要把你们这些个混球挖出来配种”,不由随口把这段从记忆深处中挖出了如此久远的一句话随口道来。
“这也是我今天最后拜托你的,明达。”颜仁基突然转过身,眼神里射出炽烈的光芒,“我颜仁基兄弟七人,到现在是却只有云放一脉单传。我们颜家对的起大夏社稷江山,对不起在天的列祖列宗。今日之事,即使你没有杀那庭锐,也是一般,我只求得是能将我颜家香火传递下去。如果今日起了冲突,我只请你保住云放,能送他到天水他七叔府上。”
“不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方存孝犯下的罪过,我就必须有个交待,我不能对不起颜家,还对不起自己良心。”说完这句肺腑之言,方存孝又静静的凝视着纷飞的雨丝,整个人形宛如石雕般冷漠,但在他心中却不住翻腾,毕竟,这次是他方存孝有生以来第一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颜仁基的婉言请求,心中不免异样。
颜仁基微微点头,道:“其实,明达,这件事情已经和你无关了。真正想除掉我颜家的人,怕还轮不到他那庭锋吧。不过,唉,我也明白你心中所想,那我儿云放的命运,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吧,只愿这次苍天能放过我颜家一马”,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奈,声量渐渐低下,直至消失而不再言语。
方存孝本不擅言辞,见状也不知该如何规劝于他。不过,不能让颜府因为自己受到损害,还要保护他不受别人侵犯,这点是自己永远恪守的信条。方存孝本轻轻摩挲剑柄的手渐渐收紧,用力握住剑柄直至青筋从粗糙的手背冒出。
“我说明达、奉础,怎么回事情啊?刚才文警和朱彝两个混小子闯到后院,弄得到处乌烟瘴气,鸡飞狗跳,老头子问两个小子所为何事,他们居然语焉不详,我说你们到底什么事情搞得这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不用回头,一听到这个充满中气的斥责之声,颜仁基和方存孝就知道是颜老太爷颜之骞出来了。方存孝马上转身稽首行礼,神色之中充满了恭敬。颜之骞此时已高寿八十四,虽平生征战五十年,负伤过百次,但岁月的沧桑和兵戎的残酷却在他身上没有一点体现,身体安康,耳聪目明,雪白头发胡须衬着红润如童的面容,手中驻着紫檀木龙头拐杖,举手投足间显得精神矍铄,动作敏捷。在怒气匆匆的老爷子后面,是急的抓耳搔腮,面红耳赤的裴文警和朱彝两个家将头领。
颜仁基本来不打算告诉父亲那庭钢死于方存孝剑下的事,就随口道:“阿爹,今日官军午时破城,又奉旨烧杀屠城,到处兵荒马乱,暴兵横行,我颜家虽贵为王府,可也不得不防阿。文警和朱彝二人一向办事细心果敢,我就叫二人负责府内家眷安危了。”说到这里,他瞪了裴朱二人一眼,“没想到两个混蛋反而惊扰了父亲休息,实在是不可原谅。不过念在他们二人是护主心切,又正是用人之际,也只有就不计较了”。裴文警和朱彝二人也慌忙跪地,口中直叫请罪。
颜老太爷重重一顿手中所握龙头拐杖,将跪在地上的裴朱二人吓了一跳,二人忙连连磕头。颜老太爷手中拐杖伸出,拦在二人面前,喉咙里咳嗽一声,对颜仁基道:“奉础,看来你也是一片苦心阿,对老头子是照顾的很周到了”,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加重,大声喝道:“颜仁基,你是不是看到你老头子我老了,就连我你也敢欺瞒了……你现在是越来越长进了阿,哼,什么保护家眷安全?淮州被围三十余天,还轮得到你现在才来保护?平凉王府又是什么所在,那些乱兵敢乱来?我颜之骞可不是那被反叛不成的淮王小子,哼……”
颜仁基见自己敷衍的话被揭穿,难免面色有点尴尬,不由道:“爹爹,毕竟今天是淮阳兵败城破,官军正是志得圆满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些不开眼的激活闯过来,不让人护着爹爹,我心里不安啊。”
不待颜仁基话音落完,颜老太爷就接口道:“好啊,你是看老头子老了,没本事了,就让这两个毛都没出齐的人来保护我啊。我颜之骞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流血砍头的事没经过阿,淮州兵败算什么啊。我今天倒要在这里看看,到底有什么人有天大的胆子敢到平凉王府来做乱……”,说罢,转身走到养心堂,一屁股高坐在正中的檀木太师椅上,龙头拐杖拄在胸前,双唇紧抿,脸色严肃,摆出一幅倔强老头的样子。裴朱二人忙也跟进屋中,一左一右侍立在颜之骞两侧。
方存孝开始在颜家父子二人对话之时一直没有插话言语,此刻见颜老太爷回屋高坐,就待进屋请罪,身形刚动,左手袖子却被颜仁基拉住。颜仁基用压低的声音对方存孝道:“今日之事,还需瞒住老爷子,由我处理便罢。若能善了,当然最好;若不能了,四处兵荒马乱,能往何处去?老爷子又年岁太高,怎能受得住颠簸?再说老爷子的脾气倔强,这辈子就没让过步,让他躲兵?不可能。告诉他也就只是倘他没来由的担心而已,算了”。说到这里,颜仁基话语顿了顿,回首看了看堂屋中的三人,口中道:“明达你应已将王府秘道的入口告知了裴文警和朱彝二人了吧?若事不济,让他们二人无论如何都要将老爷子带到安全地方。恩,云放那里的仲元和明凯应该也知道吧?把云放托付给阎仲元我还是放心,阎仲元为我一手带大,忠心自是没有问题;剑法又是你亲身指点,已得你精髓;还曾随华遇忠征战一年,也算是经过沙场杀戮之人了。明达你既不愿曲尊保护云放,那仲元也算是个最好人选了”。说罢叹息,连连摇头。
话已至此,方存孝也就无话可说。天地间的雨幕更加厚重了,黑压压的乌云将夜幕渲染得更加黑中反透出层次;狂舞的银蛇战栗着从云层穿出,猛烈的投射到大地上;低闷的雷声绵绵不绝,滚滚而来。此刻的淮阳城,所有的火焰烟雾都被消散掉了,厮杀惨叫声也完全被掩盖了,仿佛成了一个被蹂躏强暴的女子,在这狂野的粗暴肆虐下认命的宁静了下来。
此刻,穿透了这层层黑幕和轰隆雷雨而来的,是一个字字充满杀气,饱含怒火的低沉声音:“剑名黑狱,人为至尊。我乃吾皇亲封,大夏第一剑,那庭锋……”
看着外面被雨淋后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断檐残壁、枯树败草,赫令侠的心情如同此情此情一样,无奈而悲凉,也不知道是这淮阳城的惨象影响了他还是他糟糕的心情让这一切都看着不顺眼。本来今天应该是赫令侠的大好日子,吴州左骑营算是第一个攻入淮阳城的先锋,可他偏偏无法兴奋起来。只要稍微闲暇下来,眼中就要出现身中三箭还屹立不倒的敌将,死去后两手却还能紧紧相握的夫妻,被路边屋内无所不在的百姓围攻身死的部下……自己也算是身经百战之人,跟随程将军也走南闯北多少年,可今日情景却萦绕不去,或许这就是将死之人不甘心命运而作的最后挣扎所迸发出的惊人气势带来的震撼阿。生命是高贵的……
带着这些震撼参与进攻淮王府的赫令侠再次被震动了,而这次却是被那所谓的袍泽。能和江南名将折可孝亲身对垒,对赫令侠来说是极为兴奋之事,也能再度激发起他的斗志雄心,将他一时软化的心坚硬起来。伤在折可孝枪下无可厚非,折可孝的枪法本来就在大夏有名共响,不算丢脸;淮王府卫队和死士的精锐让他的部属死伤惨重,困兽犹斗的淮军让左骑营一半多的弟兄永久留了下来;但这些都值得,因为对手值得尊敬。但是,那些可恶的作壁上观,任自己兄弟送死的禁军,投机取巧,抢去自己功劳的那庭锐,还有在淮王府火起之时,为了保住性命,甚至对友军大打出手,夺路而逃的行为,这些,深深地刺痛了赫令侠的心。
可是,仗义执言的郑川却差点被杀,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别人是堂堂的禁军都督,自己一个小小的锋将,又怎可能争的过他们呢?连章大人、程大人都不愿招惹的人,自己又如何能伸冤呢?赫令侠的心不禁冷了,呆坐在淮王府被烧毁的废墟上,本是瘦削的脸因为神思不属,显得很是落寞。周围则是零零星星硕果仅存的一百多还算完好的左骑营弟兄,或坐或躺在这些废墟中躲避风雨,有些则冒雨在废墟中翻找着可能留存下的金玉财宝。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对面大殿里已经折断的大梁在孜孜不倦的暗火燃烧下,再也无法承受房顶的重量,一下全部倒了下来。在屋檐下躲雨的十来个吴州兵若不是见机得早,恐怕又有数人将命丧于此。顿时大家都哗然起来,一些本也在屋檐下躲雨的士兵忙先后跳出屋檐遮挡的范围,宁愿被风雨直接浇灌,秩序一下乱了起来。而赫令侠却仍然呆坐着一动不动,对眼前之事视若不见,心神已不知飘飞到哪里去了。
那些吴州兵看到继续在王府废墟里呆下去恐怕性命难保,纷纷向赫令侠身边围了过来。一个留着连腮大胡子的高大军官领头对赫令侠道:“赫大人,这个鬼地方怎么还会有反贼留下阿?不是被烧死也给砸死了。我看我们也没必要再呆下去了吧,换个地方。不然没被人砍死,倒让这些烂木头破石头砸死,那就亏大了”。
赫令侠“呼”的一下站起来,修长的身影在闪电光芒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纤细瘦弱。缓缓环视了周围和自己多年同甘共苦的部下,看到的是一张张沾满血迹灰尘的脸庞,和充满渴望的眼神,都在静静的等着他说话。赫令侠轻咳了一下,道:“镇守使大人亲令我部驻守淮王王府,此乃军令,我不能违背。各位兄弟,我知道你们辛苦了,我赫令侠对不起大家了”,说罢,弯腰向四周众兵团团鞠了一躬。
周围众兵都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各自三三两两的散开,找地方挡风躲雨去了。赫令侠摇了摇头,又坐在了原来的那个房柱倒下后余留的石础之上。几句没有被风雨遮挡住的小声埋怨却仍传到了赫令侠的耳中:“听说郎州有个家伙在一个富商家里找到了镏金摇钱树?那值钱的很了……”“这个破地方,先都被那些禁军糟蹋完了才让我们来看着,还看个屁阿,毛的不剩……”“刚才看到有个泉州曲长还拖了个淮王府的美貌小娘子回去享受呢,妈的,那个惹火噢,长得叫一个美。妈的,最后那小子死在女人身上,我呸……”“这个雨下到什么时候啊?我说老姚,你把你那身臭衣服脱下来生堆火算了?还嫌这里不够糟糕阿?”
听着自己部下的抱怨和对旁人的嫉妒,赫令侠也不想去制止。毕竟他们为了攻下淮阳城和淮王府付出了巨大代价,而收获的时候却被晾晒在这里一无所得,还能维持军纪就算是好士兵了。赫令侠心中正暗自责备自己,也为兄弟们自豪的时候,忽然发现周围众士兵的话语声一下消失了,只余下“哗哗”的雨声。正要喝问,身后传来一句熟悉的问候:“义将,呆在这个鬼地方,还发什么呆呢?”随着话语,一只宽厚的手搭在了赫令侠的肩上。
赫令侠慌忙站起立正,在面前的正是多年来的顶头上司,吴州镇守使程灵秀大人。雨水沿着程灵秀身上的铠甲正哗啦啦的往下流淌,将本来是锃亮无比的明光铠罩上了一层雾气;而程灵秀颌下的一部美髯此刻也被雨水弄得胶结在一起,将他本来的儒将气概搞得无影无踪;程灵秀身后的几名亲兵更是如落汤鸡一般浑身湿透。赫令侠脸上不由浮现出有点恶意的笑容。
程灵秀尴尬的笑了笑,道:“这里到处都烧得乱七八糟的,连个完整的躲雨的地儿都没有。从前面过来,一路上这些个剩下的东西不但不能挡雨,还要担心随时会被风一吹就倒。这个淮王啊,死了还要搞我们一把。”
赫令侠这才反应过来,忙让出自己躲雨的地方,请程灵秀坐在自己所坐的石础之上。程灵秀脱下自己的头盔,使劲摇了摇头,甩出满天的水点。赫令侠忙递过去一块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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