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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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千山-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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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远足的人浑身上下都还是给沾湿了。“

站在金陵通往城外的大道边,左手撑着一把小小的碧绿油纸伞,芊芊右手却紧紧握住,仿佛生怕松手就会有飞走一般。一名米色宫装丽人俏立不语,两个娇小丫环伴侍左右。雨点轻轻打在伞面上,如滴在了琵琶女的琴弦上,弹奏一首古老的夜曲,如泣如诉、如丝如缕;雨水在伞面上润开,宛如滴在了丹青家的画卷上,泼写一副迷离的江南水烟,似隐似现、似有似无。可这一切美景都无法让宫装丽人痴迷的眼神从凝望的前方移开。那白衣翩翩的背影,在雨中是那么清晰,雨幕根本无法让这融入天际的背影减弱半分……

“耳边尤有轻语声,佳人已随风飘去……”,婉转低吟着前朝女诗人霍爱的这句绝句,程天霞心中宛如瓷器上有了轻微的裂纹,虽然看不清道不明,却又感觉得到那清脆的撕裂。当李见秀轻轻从她紧握的手中抽出那副画卷,看着被细雨染湿贴在他白净的额头上的那缕卷发,程天霞的心都被抽走;当从那清澈的大眼中看到透出的一丝涩意,看到他悄悄摘下挂在脖子上的那一泓碧绿如沉深潭的玉佩,犹自带着暖暖的体温的递在她的手心,程天霞醉在那深黑无底的眸子之中。二人默默无语,却又似已千言万语;这一霎那间,交接在一起的目光将所有心底蕴含的情意都传递而出。小手轻轻掂了掂那袖中的香囊,欲拿出又收回,反反复复犹犹豫豫,最后却还是在飘飞的小雨中将那还带着女儿香薰的锦囊递与那白净然而有力的手中;看到那双修长的文人之手将那香囊珍而重之的缓缓收入怀中,听到那声淡淡的却又充满了情意的“你等我……”,程天霞的一颗心才真正的感觉到了依靠,仿佛这辈子的所有苦难所有等待都已有了结果,都随着这个香囊而被那远去的旅人带走,唯余空寂,伴雨而咽……

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需要说。我该说的都说了,他该懂的也懂了……看着那风度翩然的白衣公子转身离去,程天霞心中默默低语;望的痴了,连父亲的离去也未能真正的留意。芳心萋萋,但为君系,或许就是说的这个感觉吧……无法控制的两道清泪沿着如玉雕琢的洁白脸庞悄悄滑落,与那雨水纠缠在一起,已分不清楚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伤感,或许都有吧。程天霞心中默默的想着。

或许就是那惊马下将我拥入的宽厚怀抱吧,或许是那从我脸上掠过的却平淡如故的眼神吧,或许是那夕阳下转身离去的孤独背影吧,或许是站在堂中长声曼吟的潇洒风情吧,早无法分清是什么时候对这个勾人心魄的男子情根深种,情难自禁,不知不觉间就中了他的毒,失了自己的心。怔怔的看着雨中已消失的背影处,只有那越来越大的雨点密集而下,遮盖了天地,涂覆了日月。悄然叹了一口气,程天霞脸上露出了一丝惆怅的笑意,转身对身旁俏立的两个丫鬟轻声道:“惜书,知画,我们回吧……”

雨声中飘过天籁之音,只听到那若有似无的声音轻声唱道: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轰隆”,一声巨响,震天动地。

随着这声可怕的巨响,在官兵们惊骇莫名的目光中,天最城西门的那段紧邻邻衣江的高高城墙带着满天的尘烟和飘飞的火焰,不甘心的发出呻吟声,嘎嘎叫着缓缓向下塌去,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充满砖石瓦砾、断木残梁的缓坡。

“弓箭手,弓箭手,给我射;郭知琢,梁庭豹,给我带人顶上去,把口子给我封住……”,一个赤裸上身,批发过肩,满身血污的魁梧汉子,挥着大刀狂乱的吼叫着,一把将头上的顶盔摘下,跺脚大吼。散布在四方的官兵立刻都蜂聚而来,寥寥几个弓箭手忙寻找位置,弯弓瞄准那还弥漫不清的缺口。几十个浑身浴血的官兵在两三个校尉统合下,沿着倒塌下的残亘乱瓦攀援而上。他们都清楚,谁更先占据这废墟的高地,谁就能统治这个缺口,就能决定这座城池的命运。

当那塌方的城墙上烟雾还未完全散去,从那无尽飞舞的灰烬中已隐现出大群头箍红巾的大汉,蜂拥而来。几只羽箭零零落落的越过顶上去接战的官兵,将当头的几个红巾大汉射倒,那些或死或伤的身体立刻随着斜坡骨碌碌的向城外落去,洒下一条血路。一名头系红巾的青年人敏捷地跃过一名倒下的同伴,半空中用力挥刀,劈飞瞄准他而来的劲啸羽箭,落地后立刻矮身出脚,将冲在最前的一名官兵拌倒在地,手中刀猛的落下,一颗人头带着兜銮飞射而出,血液把那年轻人立刻染的如同疯魔。

“我来……”,一名三十岁的长须曲长从几名后退的官兵身后挺枪直冲而上,枪尖裂空刺向那年轻人,发出尖利而刺耳的声音。那年轻人刚格档开从侧面砍来的一把快刀,眼角处扫到那长枪刺来的残影,已是不及,忙原地用力旋身下扑;那曲长枪势不改,枪杆横扫,那枪尖已从年轻红巾胸口划过,血光飞溅,那年轻人打着旋向后跌飞。正待收势在刺,将他了断,旁边一声大喝:“休伤我哥……”,一个和先前年轻人长的一模一样的小伙子势若疯虎的跳过碎石、猛扑过来。那长须曲长被声一惊,动作稍缓,那刀已“当”的巨响劈在枪杆之上,火光飞射。长须曲长虎口剧震,枪杆在手中跳跃不定;那刀锋已顺着枪杆刮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向他手掌削来。那曲长瞪着血红的大眼,看着那飞速而来的刀刃,突然松开紧握的双手,那刀刃失去抗力,小伙子的身体随着那失去平衡的刀势向长须曲长怀里扑来。曲长左手戟张,一把扼在小伙子的喉头,胳臂上青筋暴出;那小伙子用力挣扎,砍出的刀还想回砍,腹部的凉意剧痛猛然袭来,一只闪着光芒的匕首已被那长须曲长的右手递出,锋利的刀刃割裂了小伙子的所有气力。一口气悠悠呼出,精光四射的眸子灰暗下来。

环视一下身边,所有的同伴都在血战着,长须曲长一把扔开手中的尸体,来不及拔出那把装饰精良的匕首,躲开两个扑上来的红巾军的砍劈,侧翻身形顺势将这两个人一脚踢得扑倒在地,绰起地上刚才放弃的长枪,枪头如蛇啮人,倏来倏回,血花飞起,已将那两人钉死在瓦砾堆上。

耳后风声响起,其势甚急,长须曲长听得风声大作,忙低头伏腰,一把大刀带着呼啸从他头上掠过,砍断了他飞扬的须发。那偷袭之人收拾不住自己势子,身体一下扑到长须曲长之前,背后空档大漏;看他身形,正是开始那被划中胸口的青年红巾。长须曲长狞笑一声,长枪电闪而出,“铎”的一声将那青年红巾从背心扎了个透心凉。正要回手抽枪,一道尖利呼啸从喧嚣的战场上清晰响起。“暗箭”,长须曲长心里陡然泛起这个词语,还来不及作任何动作,那箭就已迅即而至。这时旁边一个胖大汉子身形飞来,将长须曲长猛然撞开,那带着寒光的三棱箭头已从那救他的部下胸口突激而出。长须曲长猛然从地上爬起,扫视了一眼口吐着血沫的忠心部下难以闭合的双眼,再回头,看到站在那废墟顶端一个由三块巨石架成的石碓旁,修长的身影还带着一把长弓。

“狗日的,我杀了你……”,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喝,长须曲长迈开双腿,向上扑去。两旁都是捉对厮杀着的官兵或者反贼。那暗算的箭手好像也看到了长须曲长,脸上却挂出了一丝不可琢磨的笑容,突然间,寒光一闪,又是一只箭向长须曲长飞射而来。长须曲长立刻脚下用力要侧闪开来,无奈脚下是刚刚塌方的碎石,松不受力,他的脚立刻陷入瓦砾之中,身子一矮,那本来瞄准他胸口而来的箭呼啸着穿过了他的左边肩头,长须曲长惨叫一声,钢枪落地,仇恨的目光却仍还望着那箭手。

又是三个红巾军呐喊着扑了上来。长须曲长右手握出箭杆,长嚎一声,连皮带血,已将那箭拔了出来,飞扬的鲜血立刻将那扑上的三人糊的满头满脸。趁着他们一楞神的瞬间,还残存着力气的右手就这手中羽箭,刺入当中一人咽喉;身子猛扑,已将右边一人扑倒在地,张开大口狠狠咬上那人脖颈,汩汩的血液灌入他的口中,喝入他的腹中。那人抽搐着,手脚在地上乱蹬乱踢了一会就软弱无力的垂了下来,片刻间失去了生命。抬起头来,红艳艳的血顺着长须留下,那残存的红巾看着野兽般的对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发一声惨叫,扔下兵器,转身就跑。周围的还在搏斗的红巾军被他带动,看着这些拼命的官兵如狼似虎、血满全身,也都被吓的肝胆俱裂,大部分都是扭头就跑。

一个头领打扮得四十多的中年红巾顺手劈倒一名逃跑的部下,试图阻止部下的溃退。可这些人都已给那长须曲长生饮人血的可怕吓坏,绕道而逃。那头领无奈,狠狠的瞪着长须曲长,突然大喊一声,刀光霍霍,向那长须曲长扑了过来。那长须曲长冷冷的看着顺着山坡冲下来的红巾头领,突然蹲下,落在地上的钢枪如灵蛇般昂头而起,枪头猛烈而绝然的扎入了那头领的腹中,而他冲击下来的势子让他的身体完全被钢枪穿透,如喷泉一样的血顺着枪杆流下。那红巾头领瞪着绝望的眼睛死死的看着长须曲长冷漠的脸,身子扭动着如同被穿在草上的蚂蚱;带着血他向前挣扎着让穿过自己身体的钢枪继续向里深入,自己手中的钢刀顽强的向前砍着,要把这个夺去自己性命的恶魔杀死。然而,流出的血飞快地带走了他的力气,带走了他的生命;手中刀转眼间就变成了无目的的挥舞。长须曲长狞笑一声,哗的将钢枪从那红巾头领腹中拔出,红巾头领的身体重重的摔落在瓦砾之上。

“鲁九爷死了,鲁九爷死了……”,周围还活着的红巾顿时一片大哗,纷纷大嚷起来。几个彪悍的红巾悍不畏死地向长须曲长扑了上来,而散布在周围的那些官兵也大叫着迎了上去,缺口处喊杀声更加震天动地。

那就守护在缺口下的魁梧军官大吼一声,亲自带领着百来名兵士沿着那塌方的坡道向上冲来。这股生力军的加入,顿时将那些最后拼命的红巾的勇气完全击的粉碎。再也顾不上抢夺自己头领的尸体,残存的红巾纷纷向城外跑去。

“当当当……”,从城墙外红巾的营寨里隐隐约约传来锣鼓敲击的声音,冲上来的那些红巾军如同退潮一般向缺口外撤去。长须曲长缓缓地抬头,看到那占据着那瓦砾缓坡最高处的那个箭手最后也慢慢的从隐身的那个石碓旁闪了出来,手中箭矢闪着寒光。几个贸然冲锋在前的官兵旋即被他一一射倒,余下的官兵都惊惧地瞪视着这名可怕的箭手,缓缓向上逼去。那箭手在瓦砾堆中却显得动作轻松,几步纵越,已退到斜坡中半。

“你别走,留下名来……”,长须曲长努力睁开已被血洇住的眼,放声大叫道;但却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箭手渐渐的退下斜坡,扬长而去,风烟中飘来隐隐约约的声音:“我乃云山蒋锐侠,你有本事就来找我吧……”

“路太守路大人,情况怎么样?天最还挺的住吗?”,一个四十岁许的中年官员急匆匆地从城里街道上快步而来,身上所着的五品官服已经一片烟熏火燎,看不出本来颜色;颌下胡须也被火烧的只剩几个胡茬,早就没有了那份从容。

开始亲率官兵冲突城墙塌方之处的那魁梧军官站在瓦砾堆里,听到喊话却没有回头,眼睛仍呆呆出神的望着城外那空地上正在重新集结的反贼,顺着翻腾的灰尘和紧促的脚步,听着锣鼓和号角声声,他的脸色在血汗下更加严峻。一把将手中的刀插入砖瓦堆中,路姓军官低头看着被血浸透的这个缓坡,沉声道:“耿大人,是惊开无能,恐怕今天就是我天最府能够坚持的最后一天。耿大人,我现在就让人护送你出城吧。贼子没有水师,这邻衣江上还有退路;耿大人,你我并未交接,你这就去吧。我路休景感激你的气节,但我路休景接手天最的时候这是一个好城,我交出去的也必然是一个完整的天最。我不会和你交接的,耿大人,你就不要再留在这个危城里和我一起完蛋了……”

中年官员耿思俭惨然一笑,被炭黑沾染的脸露出洁白的牙:“路大人,我耿思俭既然选择了与天最共存亡,就不会做那临阵逃脱的苟且之事。此事休在提起,还是想想如何才能打退这些反贼为是。”

长须曲长嘿嘿冷笑一声,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糊满的血块,朝地上狠狠仍去,口中冷声道:“打退反贼?现在城墙都已经破了,我们也死得没多少人手了,大家都填在这里好了,还有什么好想的?”

路休景啪的一拍刀柄,刀声嗡嗡震荡。回头,路休景对着长须曲长怒喝道:“郭知琢,你给老子住嘴。有什么好说的?跟随我们多年的弟兄都死在这里了,难道你还想独活不成?”。郭知琢闻言冷冷一笑,伸出舌头来来回回舔着唇边的干涸的血,直至显露出正常的肤色;从鼻中重重发出嗤的一声以示不屑,郭知琢顺手提起那支伴他多年沙场的钢枪,一步一滑的向坡顶爬去。

一阵风沙刮过,耿思俭的眼睛迷朦了。作为一个文人,他想这有朝一日名垂青史;可当自己毅然选择留下护城时,这种血腥的拼杀却与他心目中想象的豪情壮志相差甚远。但他不后悔,人有所为有所不为,没有对错之分。耿思俭强自挺着瘦弱的身子,越过这些阻路的巨石城砖,向弥漫着血腥和烟尘的战场过来。

路休景淡然地看着城外忙碌的敌人,一股股的炊烟在敌人的阵地上飘升起来;看来一时半会敌人不会再次进攻了,路休景突然感觉到浑身酸软,一屁股坐到了一块染满红白的城砖之上。耿思俭困难的爬了上来,气喘吁吁,终于也行到和路休景所在的位置,耿思俭长出一口大气,翻身和路休景坐到了一起。

路休景斜眼瞟着这个看起来颇为文弱的文官,心中倒越发起了敬佩之情。此人不避危难,率着仅仅百人就敢突城而来,这份勇气确实让他这个老牌军人也无法轻视;而这些红巾战力之弱,也确实让人难以想象。若不是整个天最府里残军不足千人,恐怕他早主动出击,将这些乌合草寇赶到邻衣江里喂鱼了。

顺手从战甲下内衣兜里摸出自己的太守大印,路休景将这颗篆刻着“天最府”的铜章递到耿思俭手中。耿思俭讶然的看着路休景;路休景嘿嘿笑了笑,道:“既然耿大人不走,总要有个名份吧。现在我们就交接了,多年以后史书里提到我们这场战斗,总还要写上个天最太守耿思俭大人与城携亡吧,免得大家都觉得这个天最是坏在一个武夫手里,也算是为自己留点私心了。不过耿大人,你恐怕还要多谢我呢,否则,史官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你为好。你是文臣,若我这个暂代太守的武夫还不给你太守之位,百年之后,谁又搞得清楚,说不定你我之间还要有人落个懦夫的骂名呢。算了,还是我这个武人来吧,你说如何?呵呵哈哈”。笑声里多有酸楚,片刻就停歇下来。

耿思俭翻来覆去的看着这颗太守大印,脸色苍白,沉默半晌,方对路休景道:“既然如此,那耿某就敬谢不敏了。”

路休景转身看着远方,大手摩挲着插在地上的大刀刀柄,语调萧瑟:“我常常在想,我路休景也算是多年征战之人,看到了多少死亡,见惯了多少血腥,还以为我这样的人是个阎王不收的人呢,想不到,今天我终于知道我的葬身之处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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