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化龙踏前一步,“啪”的一下打在李见秀肩上,将李见秀口中的吟唱打断,口中冷冷的道:“嶷贤,你从哪里学到的这个?你是不是也入了这光明宗邪教,老实告诉我。”
李见秀猛然反应过来,忙面对汤化龙,双膝跪地,俯首道:“师尊见谅,小子一时失态,将江湖道听途说的邪教歌谣玷污师尊玉耳,实在罪过。但小子虽然悖妄,却不敢忘记圣人教导,怎敢入这等无君无法的邪教?况且,这光明宗号称食菜事魔,师尊,今日中午我可是啖下了一整只肥鸭的哦。”
汤化龙哑然失笑,敲着自己花白头颅,道:“真是健忘真是健忘,我怎们能这样想呢?”说到这里,神色一正,看着仍然跪在地上的李见秀道:“嶷贤,不是为师多疑,这光明宗蛊惑百姓,目无君父,妄图造反,颠覆社稷,我等饱读圣贤诗书,心中不可忘了这正邪之分啊。你是我得意弟子,怎能看你走入邪路阿?当然要点醒于你。而你以后也不准在和这些狂妄之徒接触,知道了吗?”
李见秀低头受教,汤化龙才伸出手,搀起李见秀,目光中射出欣赏,拍拍李见秀膝上尘土。李见秀顿时受宠若惊,向后推开,自己用手拂去灰尘,望着汤化龙,目中感激之色不尽。
汤化龙欣慰一笑,老迈的皱纹堆积出笑容,对李见秀道:“嶷贤啊,后天也就是我花甲大寿了。呵呵,到时你的几个师兄也会赶来,我到时候给你好好引荐引荐。呵呵,你还没有见过你的几个师兄吧?”
李见秀拱手道:“虽然我与几个师兄从未谋面,可早对他们的大名和事迹如雷贯耳了。埠阳乔暗,江南诗社之长,所作诗文,南北传唱;双晶过之思,一篇《柳州赋》,名动天下;豪城向戴川,任职刑部,号称刚正,无案不破;陵山程灵秀,更是统领大军,新近破贼,文武兼资;桃津诸犍怀,亲治《九朝》,献于圣上以做镜鉴,被皇上亲封为治史第一笔,更是让嶷贤敬佩服膺啊。”
汤化龙哈哈抚徐大笑起来,道:“这就是我汤门五虎啊,呵呵。我这辈子除了这些书,就是培养了这批弟子了。得意啊……”,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对李见秀道:“嶷贤啊,你中举到现在也有三年了,怎么就没有想过出仕为官阿?虽然现在官场腐败,可也有如你向师兄、程师兄那样的刚直之人,出淤泥而不染啊;可不能自求清名,却负这天下百姓啊。你想,你若做官,这世上自然少一贪官,少则造福一方,多则可让官场一清啊。若人人如你袖手旁观,天下苦矣。”
李见秀脸上微红,对汤化龙道:“师尊,学生此次来,本就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已答应了天最新任太守耿思俭,必去助他守护天最一城。可能老师还不知道,红巾围城而耿公高义,虽危难仍往之;学生为之所感,已应承与他同赴此难,但求共死……”
汤化龙一拍大腿,道:“好,我汤布云的学生就当如此才不负忠义之名,任侠之气。不以显贵而趋之,不以危难而避之,恩,嶷贤啊,不愧为我汤布云的徒弟,就凭这点,你在为师心中,绝不逊于你的师兄。”
李见秀眼中润湿,抱拳朗声道:“李嶷贤必不负老师期望,不破红巾誓不回还。”汤化龙双手扶住李见秀双肩,激动不已,老泪横飞,片刻方对李见秀道:“嶷贤,你既然要去天最破贼,不能仅仅只是一个白身。你现在已是举人,我这就提笔给那章吴州写上一封推荐之信,你拿去做个晋身,也好谋个职位,更便于你行事。”
“章吴州?章亮基章大人?老师你认识章大人?”李见秀诧异不已。汤化龙脸现得色,道:“嘿嘿,恐怕你们都不知道吧?章亮基和我汤化龙可是同门师兄弟,我汤布云只是从不愿将之炫耀于口罢了。嘿嘿,恐怕你师兄程毓雅也不知道他的大帅和我有这层关系呢。嶷贤,也不怕告诉你,除了章亮基章大人,当朝左丞相杨昌廉杨大人也和我有同门之谊,哈哈。”说罢,得意大笑。
李见秀此刻脸上表情已惊异莫名,片刻方默然收色。汤化龙止住笑声,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那幅《兵车行》,递于李见秀。李见秀顿时脸色大变,欲待拒绝,汤化龙笑道:“嶷贤,我给你这幅画,不为其他,只因你去剿灭红巾,而红巾却是起于光明宗,这幅图或许对你有用。哼,虽然光明宗是邪教,可这幅图所示光明战胜黑暗却意境不差,只不过,这些自封光明的食菜魔才是黑暗而已。”
李见秀无言接过这幅画卷。汤化龙长笑一声,转身走出书屋。李见秀慢慢将画展开,那战场血腥、漫天肃杀又迎面扑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那阴森杀伐之气。从书屋大门射进的光柱此刻却缓缓移动,透过那画卷,光柱已将李见秀的身影映在那灿烂之中。李见秀突然转身,却看到那透过画卷射在地上的光圈之中显出几行文字阴影出来。仔细看去,赫然便是那光明宗教义,李见秀不由轻念起来:
“熊熊明焰,光耀界间;怜我世人,生又何欢;我起锄恶,死亦何难;苍天喑暗,光天重现……”,反复低吟声中,李见秀跨门而出,阳光赫赫,扑面而来……
“驾,驾,驾……”,一匹棕黄快马宛若无人的奔腾在贯通金陵的宽阔街道之上,马上之人不停挥鞭,那马儿更是鼻息沉重;周围本拥挤的人群看到那马上骑士全身披挂,背负锦囊,锦囊上还飘荡着三幅小旗,立刻明白这是传递紧急军情的驿马,那里还敢挡道,都立刻向大道两旁闪开,开始还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波分浪裂,让出当中一条宽阔大道。
人群拥挤推搡中,却听一声女子惊叫“小姐”。众人回首望去,一个丫鬟打扮的俏姑娘正拼命向人群外挤去,而她的前方,一名身着米色宫装的华服少女,脸现痛苦,一手扶腰,身子正缓缓软倒在大道当中。那驿马飞驰,毫不停步,隆隆蹄声中直奔大道上的少女飞踏而来。米装少女两只大眼睛惊恐的望着那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大、遮天蔽日的奔马,脸色刷地变为苍白,绝望的闭上眼睛。
“啊……”,人群中顿时发出各种各样的叹息,已知救援不及,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卒睹如此花样女孩香消玉殒,亡于烈马蹄踏之下。那丫鬟身旁几个妇人拉住那丫鬟,不让她再上前送命。马上驿卒脸色焦急,怒马狂鞭,全神赶路,此刻却突见大道之中横卧一人,顿时也是大惊失色,手中疆绳急勒;那马儿全力奔跑,突然受制,顿时嘘哩哩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前足高高扬起飞踏,就往那大路正中惊恐万分的少女当头落下。
人群惊呼声中,一道白影从人群中飞窜出来,急速揽住那华服女孩,就地翻滚,向街侧滚去。那黄骠马马蹄重重落下,踏在石板地上碎石飞溅,扬起弥漫的尘土,一时间纷纷扬扬将街道挡住。烟尘落下,那少女已经被推倒街角,抱膝缩成一团,眼神愣怔;而一个白衣人却面朝下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那驿卒震骇,滚鞍下马,满面怒气站在大道正中,破口大骂道:“你们不要命了?敢阻拦紧急军情,不怕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妈的……”。见周围百姓都向后退缩,一个个唯唯诺诺,这驿卒向地上恨恨的吐了口口水,眼睛扫过那战战兢兢的人群和还缩在街角没动的少女,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那丫鬟猛地扭身挣脱几个妇人的拉扯,踉跄跑到那缩在街角已经被吓坏了的米色宫装少女身边,大叫道:“小姐,小姐,你怎么样?没有伤着你吧?”。那小姐愣愣的回过头来,看着丫鬟焦急的脸,呆了半晌,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一般,从不会动的木偶终于变成了一个活人,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紧紧抱住丫鬟,默默哭泣,涕泪横流。
周围百姓围了过来,一个中年人看着那还躺在地上没有动弹的白衣人,不由叹息道:“真是好汉子,敢在惊马下救人,仁侠仗义阿,让人敬佩”。说着他蹲下,伸手去翻动那白衣人的身子。那白衣人应声翻过,仰面朝天,眉目清秀,满脸方正,倒是一介翩翩美男,不过此刻此人却紧锁眉头,脸带痛苦;而中年人翻动他的身子,似乎碰到了他的伤口,白衣人嘴唇微张,轻轻呻吟。那中年人立刻高兴的叫道:“还好,还好,还活着,还活着。”
那宫装少女此刻才记起那救命恩人,听到中年人的叫声,立刻对身边丫鬟道:“惜书,你扶我起来,我要过去看看”。丫鬟清脆的应了一声,立刻走到宫装少女身侧,轻轻拉起少女身子,将个娇柔女儿支了起来。
那少女勉力行到那白衣人之前,看着这张清秀而痛楚的脸,少女心中没来由的一股心疼,在丫鬟的搀扶之下,轻轻蹲下身去,从怀中抽出一张丝绢,细心地擦拭着沾染在那白衣人额头上的汗水和灰尘,脸上却淡淡地露出关切。那白衣人在地上低微的呻吟着,好像在强忍着痛苦;当少女的手接触到白衣人的额头,白衣人身子突然一颤,紧闭的双目突然间睁了开来,两个眸子像溪水般的清澈见底,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陡然和白衣人的视线相交,宫装少女一下慌乱起来,就要起身站起。但她扶伤的身子此刻却是较弱无力,脚下虚浮,又跌坐下来,直接坐到了白衣人的胸口。那白衣人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神情,猛力咳嗽起来;宫装少女更加慌乱,两只柔荑在白衣人胸腹猛撑就想站起。那白衣人却大叫起来:“你要谋杀我啊……”。宫装少女给他一吓,复又跌坐下来。那白衣人再受此重创,干脆利落的头一偏,双眼一闭,似乎又昏了过去。
丫鬟惜书看到眼前这连环发生的一切,目瞪口呆,一双俏眼目不暇接,直到那宫装少女嗔怪的招呼,惜书才立刻伸手扶起还傻愣愣坐在白衣人胸口的小姐。
宫装少女刚站起来,那白衣人幽幽一叹,身子竭力向外一翻,滚到一边,看着两个女孩,大摇其头:“哎,看来我没有被马踩死,也要被你给压死,好人真的是不长命啊……”
那宫装少女顿时俏脸绯红、霞飞双颊,低下榛首,盈盈下拜,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小女子程氏感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为小女子受伤,小女子在这里赔礼谢罪了。”
那白衣人撑起自己身体,重重喘息了一下,又用手到处捏了捏自己身子,自我感觉还算没有什么大碍;回头看着那还关切看着他的宫装少女,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道:“这位姑娘不必介怀。能救的姑娘性命也算是侥天之幸,不敢贪功了。”,说完又默运气息,感到全身已从刚才那马蹄的挂擦中恢复过来,不由暗道侥幸。若那马蹄再踏前那么几分,恐怕自己已经逃不开肠烂腹穿的噩运了,不禁后背冷汗直冒。强自跳了起来,看看还守围在四周的百姓,听到他们窃窃私语,忍住剧痛,咧嘴一笑,整理整理衣裳,就要排众而去。
那丫鬟惜书忙赶了上来,拦在白衣人身前,道:“这位公子,你救了我家小姐的性命,请留下名号,我家老爷日后也好登门拜谢啊?”
白衣人嘿然一笑,轻摆手道:“那就不必了。这等事情乃我侠义本分,况能做一护花之人,心已知足,岂能留名以求钓誉?我不为也”。说罢拂衣转身,大步不顾而去。
宫装丽人站在街头,望着那白衣人背影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悠悠叹了口气,低声吟道:“翩翩浊世佳公子,富贵功名总等闲……”,随着轻语,两颗珠泪却沿着眼角滚珠银粒般的滑落而下。
丫鬟惜书看着那白衣人离去,回望自家小姐,却看到她俏立街头,眼中含着哀伤失落,却也无法劝慰。低头看去,一幅卷轴却在小姐脚下碌碌滚动,不由弯腰拾起,递在小姐手中。
宫装丽人眼神一亮,问丫鬟道:“是他的吗?”;丫鬟点点头,肯定的道:“应该是他留下的,可能是他刚才滚动的时候从怀里露出的。要不,我们看看,这是何物可好?我想啊,他应该是一个文人,说不定这就是一幅他的字画文章呢。那这样,小姐不就知道他是谁了吗?就不用在这里唉声叹气了啊,是吧?”,说完,捉狭的看着宫装丽人。
那小姐脸上又是红晕满天,啐了丫鬟一口,道:“尽是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顿了顿,又试探的轻声道:“我们真的要看这幅卷轴?或者我们在这里等着,等他回来,可好?”
丫鬟惜书嘿嘿笑道:“小姐,我们两个女孩子,在这大街上等人,好像不太好吧?要是他不回来呢?天色也晚了啊,老爷要是等会回到客栈,知道我们两个偷溜出来,你倒没事,我肯定要被老爷责罚的啊。所以啊,我们还是看看字画再说是等还是走了啊……”
那小姐点点头,紧紧抱着卷轴,似乎怕它飞走一样,二人退到路边,就着黄昏的夕阳,慢慢展开手中卷轴,丫鬟惜书也在一旁凑过头来。
随着画卷慢慢在滚动中展开,只听一声惊叫,惜书猛地向后跳开,双手捂住眼睛,叫道:“啊,这是什么画啊,好可怕,我不敢看了”。那小姐也是脸色苍白,但却坚持将画缓缓完全展开。只见一幅气势恢宏的战争长卷顿时呈现在二人面前,暗红的画面,血腥的拼杀,明暗的变化,层次的交错,霎那间纷至沓来。那小姐强自忍着心中的害怕,看着那画中天神或恶魔般的战士,心神不定,手腕抖动。仔细看了片刻,她终于看到了题在画上的一段小字,脸上不由露出了开心的微笑,轻声低语:“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啊……”
夕阳西照,映射在这宫装丽人身上,衬上她的矜持笑容,显得一派高贵雅致、容光绝代,颇有几分仙气飘逸,清丽出尘。
“恭喜,恭喜”,“祝贺,祝贺”,随着午时的接近,前来汤府恭祝汤化龙六十大寿的人士越来越多。几个年轻人站在汤府大门,迎接着这纷至沓来、熙熙攘攘的如云宾客,微笑满面、精神勃发。此间惟有一个白衣俊朗青年笑容中却隐隐透着点焦急和颓唐。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身着湖蓝长衫的士子一边接过宾客递上的名帖贺礼,安排家人带路入席,一边还抽空对那白衣青年低声道:“嶷贤啊,又在想那家的姑娘呢?今天可是老师大喜的日子,怎么你好像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阿?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去找霜灵姑娘去了,把身子掏空了吧?”
那白衣青年李见秀咧了咧嘴,却又欲言又止。他一是心挂天最,担忧好友耿思俭的命运;二来红巾围城,而他老家李家寨却离天最不足百里;三来他路救弱女,不仅负伤,还将老师才赠与他的那幅名画《兵车行》丢失,可这些却又无法在此刻说出,以免惊扰了老师的好端端的一场寿筵,只好埋在心里。现在那士子问起,唯有顺着那人话意,呸了一声:“你才赖在女人肚子上起不来呢。今天身子不是很舒服,恐怕要荷宠兄多担待担待了。”
那蓝衫士子姓王名仲菱,字荷宠,也是汤化龙的亲传弟子,和李见秀是同期中举,现在金陵尹府中担任幕僚,为人玲珑,交游广阔,也算是在这金陵城中的一个显赫人物。今日汤化龙六十大寿,也亏了他负责安排妥当,发送名帖,而今日自然过来帮忙接待。他算是吏,而李见秀却未出仕,仍是白身,二人相交谈不上莫逆,但也算是有同师为朋之谊。
听到李见秀推搪之言,王仲菱微微颌首,担心的问道:“不是我说你,嶷贤啊,叫你这几天就呆在老师府中,你偏要出去瞎转悠,多半是忍不住嘴,吃了秦淮河边的好东西,不适应吧?还是改天为兄带你去逛那秦淮花船中的魁楚鸣玉舫,嘿嘿,告诉你,鸣玉舫当家的亲手做出的秦淮小吃,那才是真正的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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