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峰顾夫子。
进得门来,顾夫子本是古井不波的脸一下绽开笑容。身为教授圣贤书的儒者,顾匣峰自认不苟言笑,忧国忧民才是正途,因此在蔡家村人眼中,顾匣峰就是一个不会笑的老夫子,而顾匣峰本人倒也很是欣赏自己的这个形象,认为这完全符合华夏千年的儒者风范,所谓曲高和寡,虽然自己是个屡试不中的落地秀才,又曾从军做过钱粮师爷,但仍也是为人师表之人,肯定不能和这些猎户药农一个见识。是以每天从私塾回来,要步入家门,才肯让他成天崩的如同老树皮的脸上露出一点稀罕的笑容。而家里有的这个宝贝女儿,更是让他开心不已。在对待女儿的态度上,顾匣峰倒是难得的开明,居然没有和夫人同流合污的逼她学习女红,反而偶尔还要教授点诗书琴棋的,也算弥补一下膝下无子的遗憾。是以顾羽裳虽然已经年将及荓,仍然是淘气胡闹,没大没小,顾夫人也拿她没办法。要说这个世上还有人能让她真正的像个淑女,那就只有从小和她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蒋锐侠了。而蒋顾两家比邻而居,一直和睦,蒋家虽为猎户,但其家也略通文墨,不算粗鄙之人;而顾匣峰也一直对蒋锐侠另眼相看,认为其美姿颜,好笑语,性阔达,心仁善,他日必不是池中之物,也乐于看到二人交往。两家长辈也商量着,等蒋锐侠年满十六,行过加冠之礼,蒋家便正式向顾家下聘礼,等到顾羽裳十五及荓之日,则正式让蒋锐侠迎娶顾羽裳。
顾羽裳抱着顾匣峰的胳臂,不停的晃着,嘴巴就在老爹耳边不停的吹风:“阿爹阿,阿妈说话好难听阿,羽儿听着好难为情啊。”
顾夫人头都不抬,直接打断顾羽裳的撒娇,道:“你这个野丫头也有害臊的时候?很难得嘛。我看你要再这么野下去,锐侠会娶你?哼,想得美,我让你孙阿姨给锐侠那小子找个好女孩,不然锐侠娶了你,饭不会做,衣不会绣,我们顾家还真丢不起这个脸呢……”
顾匣峰大笑起来,一边揉着自己女儿的脑袋,一边对顾夫人道:“有你这样咒自己女儿嫁不出去的母亲么?啊呀,还不是你自己也疼你的这个宝贝女儿,不然能让她野成这个样子?现在大礼之时要到了,你才来临时抱佛脚,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说完自己夫人,他又转头对着女儿道:“羽儿啊,女孩家早晚嫁人持家,你什么都不会,又怎么能管好自己的家啊?再说所谓深闺女红添春色,头白成双得自如,女孩子有了一手傲人女红,才能真正捆的住夫君的心啊。你啊,要是改不了你的这个野脾气,早晚要在你侠哥哥面前露馅,到时候看你侠哥哥还喜欢你不……”
顾羽裳把头一甩,脱出顾匣峰的大手,噘嘴道:“好累啊,我学的好辛苦啊,一绣花,我的眼睛都看出斗鸡眼了;一炒菜,我的手拿刀都拿酸了,改天再学嘛。再说,侠哥哥才不会嫌弃我呢,他说了以后他给我做饭,给我买最好最好的衣服。”说到这里,小瑶鼻一皱,从鼻腔里发出可爱的哼哼声。
顾匣峰笑了笑,看着女儿的这个小儿女姿态,心里高兴,正要再借机给顾羽裳说点什么,突然从屋外依稀传来一个清亮宏远的男子的喊声:“我赶山回来了”,正是蒋锐侠在对面山上冲着村子里大叫。顾羽裳闻言,脸上一下显出兴奋得神情,大叫道:“侠哥哥回来了,侠哥哥回来了”,声音未落,人已经一溜烟跑出门去,自是要到山涧边去迎接蒋锐侠兄弟俩。等到顾匣峰和顾夫人反映过来,只听到顾羽裳撒下的连串银铃般的笑声和一句:“阿爹阿娘,我去接侠哥哥去了……”。顾匣峰闻言只有对着夫人苦笑,道:“当年给她改名的时候,取得是‘闺中领秀,顾盼羽裳,朱颜姝丽,绝异于众’的意思,现在看来,我们的宝贝女儿绝对是绝异于众的顽劣调皮了,真是个荒唐胡闹的主;哎,也只有盼她行过及荓之礼,嫁过蒋家能改的过来。对了,我说夫人啦,你是不是也给蒋家夫人说说,把羽儿的聘礼早点先下了?看着这个宝贝女儿,我老觉得心里悬的很呢,嘿嘿”
一路上欢歌笑语,捕风追蝶,顾羽裳的笑声在春天的阳光里灿烂无比,蔡家村里所有听到她的笑声的人都知道这是顾羽裳去迎接她打猎归来的侠哥哥了。沿着村里的田埂跑上一条铺着青石条的路,顾羽裳听到一个年青男子的喊声:“羽裳,你又去接你的情哥哥啊?要是没接到你情哥哥,你蔡大哥也可以哦”。顾羽裳向旁一看,一个身材高瘦,眉斜入鬓的轻佻男子靠在路边的一棵柳树边,正含着一段柳枝,用暧昧的眼神盯着顾羽裳,傍边还站着几个村里的痞子在鼓噪。
顾羽裳见是村中一霸蔡亚炯,也不害怕,停下来对他道:“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蔡家村最玉树临风、高大英俊的蔡大哥阿。不过呢,既然你要当我的蔡大哥,那我的要求可高了哦,蔡大哥你能给我办到吗?”
蔡亚炯一下犹豫起来,他可知道顾羽裳古灵精怪的,提出的要求可没有那么容易办到,上次她要他在半夜到土地庙里拿点燃的香火,结果被老爹狠揍了一次;而再上次让他抓一千个萤火虫,他一个人傻乎乎的抓了一个月,结果给她萤火虫的时候,却被她笑死过去,因为费了一个月抓来得萤火虫大部分早给饿死了。虽然说蔡亚炯喜欢顾羽裳,但实在应付不了她的鬼主意,对她也是心里害怕,但他又喜欢这个女孩的可爱灵巧和天生姿颜,还曾让自己阿爹去向顾匣峰提过亲,可是却被顾匣峰以女儿已被聘为由拒绝了。
他身边的几个同伴见他犹豫,都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怂恿蔡亚炯道:“你不是喜欢顾家丫头吗?怕什么?上阿……”,蔡亚炯肚子里腹诽这几个损友,不得不慢吞吞的走上几步,站在顾羽裳面前,口中吃吃的道:“羽裳,嗯,你好啊。我,我,你,你,你说我要,要我做什么啊?”
顾羽裳低下头,显出一副害羞的样子,含语还羞的道:“蔡大哥,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又闭口不语。
蔡亚炯看着顾羽裳白皙的脸蛋上带着微红,煞是可爱,心里一激动,大声道:“好妹子,你要什么都给我说,我一定给你弄到……”
“好,我要白冠乌鹫的翎毛作帽子,莲花岭的百泡泉的泉水洗澡,还要两只红腹绿莺喂着玩。恩,蔡大哥你答应了的哦,一定要给我弄到阿……”,蔡亚炯逞能的话还没落音,顾羽裳马上抬头,嘴里劈劈啪啪不停歇的把自己的要求提出来,还马上就敲脚钉钉,免得蔡亚炯反悔。蔡亚炯听到顾羽裳的这一大堆要求,下巴早已落下;虽然他也是蔡家村有数的猎人,可要做到这些,那可是难于登天的事情。且不说白冠乌鹫号称鸟中杀手,莲花岭七壑十八险,就是那红腹绿莺,本就稀少皆且极为警觉,要捉到一只也是极为困难,更遑论一对呢?
看到蔡亚炯一副窘迫不敢言语的样子,顾羽裳更是来了劲头,皱起眉头,左手叉腰,右手就对着蔡亚炯指指点点,嘴里不停的道:“哼,你就这个样子,怎么还好意思和我的侠哥哥比哦,我的侠哥哥可是帮我捉了一对松鼠,给我火狐狸的皮毛作围巾,帮我弄梨花沟里的清泉,你怎么和他比阿?哼,要本姑娘看上你啊,等下辈子吧,要不再回去投一次胎也行哦。”
蔡亚炯听的下巴都要掉下来,等顾羽裳叽叽喳喳的一停,他马上大声叫道:“不公平不公平,我和蒋锐侠的待遇怎么相差那么多阿?我就要白冠乌鹫,他就打一只骚狐狸就行了?我就要红腹绿莺,他就只需要臭松鼠?不行不行,这些我也作的到太便宜他了吧……”
顾羽裳闻言,小嘴一翘,道:“你可是堂堂村长的儿子哦,还好意思和人家一个小猎人比,也不寒酸。哼,侠哥哥要是是村长的儿子,就绝对做的到这么简单的要求。”
蔡亚炯马上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要是他能做得到你的要求,我就承认他比我强,我就死心了……”
顾羽裳小瑶鼻里轻哼了一声,道:“哼,要是我侠哥哥做到了我的要求,你就是让他当你爷爷的儿子他也不稀罕。”
蔡亚炯一时没反应过来,道:“好,他要是能做到你的这些要求,我就让他当我爷爷的儿子……”,话音还未落,顾羽裳“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声音宛如泉水叮咚、云雀婴宁,直叫蔡亚炯听到呆了,嘴里喃喃自言自语,就踏上一步,伸手想抚摸顾羽裳的脸蛋。
顾羽裳没想到蔡亚炯做出如此轻薄行为,脸上一红,转身就开跑,边跑边叫:“侠哥哥回来了,我没空理你了。呵呵,我让侠哥哥帮我打一张狐狸皮,他要捉到了,以后你见到他只有叫他阿爹了……”
'文'蔡亚炯闻言一怔,自言自语:“我为什么要叫蒋锐侠阿爹?奇怪了。不对,我说的是让他做到你让我做的事情,不是做到你让他做的事情,好啊,你个小丫头敢耍我……”。旁边的几个玩伴早已笑得弯下腰去。
'人'蒋氏兄弟二人一路高歌,下山路上充满笑语。转过前面的大石头,就是架在山涧之上的独木桥了。山涧名叫大急溪,取的就是水流湍急的小溪之意。清澈见底的涧水从两侧壁立高耸的群山之间奔腾而下,透明无瑕的水浪撞击在涧中林立的山石上,溅出雪白的浪花,破碎成细腻的泡沫,又转瞬消失不见;落在山涧水中的树叶花草随着湍急的涧水起伏着向下飞奔,间或遇到在水面上的大石头,打着旋被漩涡拉到水底又很快的在下游冒出来。水下则可看到游动迅快无比的鱼儿,黑色的身影在清澈的水底不停挣扎以免被水带走;青色的水草则一溜烟的向着下游飘动,那碧绿的叶子在水中不停的摇摆,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冲走一般。每次蔡家村的人走过这个大急溪的独木桥时都特别小心,要是不幸落入水中,恐怕没等冲到下游水宽流缓之处,就已经被急流摔在石头上撞死或者被漩涡拉到水里淹死了。
'书'正要绕过大石,突然对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惊叫声,声音十分尖厉刺耳,而听在蒋锐侠耳中这个声音尤其可怕,因为发出这个声音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那个女孩子,和他家紧靠而居的顾家大小姐顾羽裳。
'屋'蒋锐侠将手中的猎叉往地上一扔,整个人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左手伸出,在阻路的大石上一按,高大的身形就直接越过长满青苔的狰狞大石,灵巧一转,飘落在独木桥桥头。抬起头来,就看到那个黄衣绿裙、身形窈窕的女孩子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独木桥对面,左手捂着自己的嘴,右手指着桥下,身子瑟瑟发抖,如秋风中的落叶,那幅被吓坏了的可怜样子,让人心疼不已。
蒋锐侠几个大步跨过独木桥,大手一张,扶着顾羽裳瘦削的双肩,轻轻晃动,急忙关切的问道:“羽儿,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让大哥去给你报仇……”。
顾羽裳被蒋锐侠一摇,方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嘤咛一声,娇躯轻扭,一下钻到蒋锐侠怀中,脸蛋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嘴里不停的道:“好可怕好可怕……”
蒋锐侠微黑的脸庞一下红的如同午后的太阳,忙轻轻将顾羽裳从怀中推开,自己推后一步,顿了顿,收摄一下因为温香满怀而激动地心情,才再次问道:“羽儿,什么可怕啊?告诉大哥,有大哥在,你不怕……”
顾羽裳见蒋锐侠推开他,心中不快,噘了噘小嘴,就要和蒋锐侠较劲,这时听到蒋锐霆的声音在独木桥另一头响起:“大哥,快看,桥下有死人;不对,还是活的,还在动,大哥快过来看看……”。顾羽裳这才作罢,转念一下,又想到自己看到的桥下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的苍白浮肿的脸,心中猛地又害怕起来,忙几步跳到蒋锐侠身边,伸手不管不顾的强行挽着蒋锐侠粗壮有力的胳臂,用俏脸贴着,方感到心中安稳一点,才也接着对蒋锐侠道:“嗯,侠哥哥,刚才我就是看到桥下有死人,呜呜,好可怕啊,吓死我了。”边说另一只手握着个小拳头,象征性的捶着自己的胸口。
蒋锐侠摆脱不了顾羽裳,无奈之下只有带着她一起往桥头走去。虽然这种感觉对蒋锐侠来说十分惬意,但他年纪尚轻,对此等事情感到脸薄害羞,又顾忌离村子不远,实在想就此摆脱于她;但转念又想到她就是自己未来的妻子,蒋锐侠心中又恨不得一把把这个娇艳过人、青春欲滴的女孩子揽过来好好疼爱一番。心情复杂交错、羞乐交融的蒋锐侠带着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站在桥上往山涧里一探头,那景象一下就将乱哄哄喜洋洋的心情冻结到极点,就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般让蒋锐侠猛地一个激灵。只见在靠近村子这边的山涧岸边的两块巨石之中,一个身穿灰色武士服的年轻男子,仰面朝天的浮在水面之上;头上头巾早不知道哪里去了,黑色长发披散在水中,随着急浪如水草般不停摆动;整个面容由于在水中浸泡过久,象一个发酵的馒头般浮肿着,而在他的身下水中则一股长长的红色水迹漂流之下;乍看间这个人已经是具浮尸,细细观察还能看到此人的胸口还有轻微起伏。看样子这个人是从山涧上游被冲下来的,到了独木桥这里被大石恰好卡住,才没有漂流到下游的乱石滩去,否则早就被撞死或者拉到漩涡里了。但看他流血不止又在水中泡着,如果无人相救,也不可能活得下来。
“他还没死,锐霆,过来,拉着我,我下去把他救起来。羽儿,乖,先放手阿,大哥要下去救人……”,顾羽裳恰生生的放开蒋锐侠的手,马上用双手捂住自己眼睛,但片刻间又从指缝里关切地看着蒋锐霆将采药打猎用的长绳结在一起,让蒋锐侠拉着慢慢朝十丈高的河堤下滑下。当看到蒋锐侠的头在河堤下消失,顾羽裳也顾不得害怕了,忙几步过来,站在桥头上,一眼不眨的看着蒋锐侠的动作,嘴里还不停的叫着:“小心,小心,那快石头不能站,活动的;不要拉那颗树,不结实……”
蒋锐侠听着顾羽裳关心的叫声,心里一阵温暖,脚下更加仔细,慢慢下到河边。山涧边芦苇蒹葭从生,青苔绿蕨遍布,手落处缠丝绕藤,踏脚地朽木腐草,人在其中必须万分小心,否则极易跌入涧中;抬眼望去,那夹住河中那人的石头十分巨大,表面光滑无比;站在石头旁,听到水声轰隆直下,湍急的水流撞击在石头上,化作千堆碎浪翻卷而起。那河中人就在巨浪中不停起伏,幸好脸鼻还未被水淹没。但若是继续任由大浪推动,迟早会脱出石缝,那时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了。
选了颗靠着巨石生长的一丛粗如儿臂的黄荆树,蒋锐侠将长绳在其上捆住后又绕了五六圈,然后将绳子也在自己身上绕了数圈,等蒋锐霆也从堤上滑下,将长绳一端尤其掌握着,自己才一步一滑地爬到巨石之上。到了巨石顶端,勉强可以看到那河中人的双脚露在外面可以看见。略略定了定位置,蒋锐侠方慢慢拉着绳子,脚蹬巨石,向着那人的方向滑去。那巨石上满是青苔,脚上根本无法用力,只能凭靠手中绳子承载体重。逐渐地,蒋锐侠靠近那河中人,看到那人呼吸还算平稳。将脚尖点在巨石面上的一个小窝中,蒋锐侠右手全力拉绳,身体下倾,努力伸长左手去够那人的身体。但那人身子在水中漂浮,指尖刚轻轻一碰,便向一边荡去,蒋锐侠完全用不上力去。连续尝试了好几次,左手手指才堪堪沟住了那人的衣服;蒋锐侠缓缓将那人朝自己这边拉过来,看着他慢慢越飘越近,蒋锐侠脸上不由露出一点喜色。这时,桥上的顾羽裳突然发出一声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