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计较如何吞并他的部下,如何争夺权力,你有何居心?公义千里来援,你和李洛表不思如何报答他的恩情,反而谋划刺杀于他,又是何意?”他此言一出,整个大厅里顿时大哗,真文节脸上血色褪尽,看向被押着的李畋,只见李畋已经如软泥一般的摊在了那里。
梅文隽伸手在虚空中按了数下,待灵堂静了下来,方继续道:“宁操大哥,现在你这样就要决定我宁阳数千弟兄的将来,恐怕太过于武断仓促了吧。不错,我是光明宗信徒,但蒋大头领也带领的是我红巾义军。那为什么不能加入他们?”
真文节大声叫道:“那自然是不行。蒋公义非我光明宗人,却要带领我光明宗的队伍,这成何体统?虎王还在,为什么光明宗的人要听一个外人指挥?”。梅文隽冷笑数声,大声道:“我等不论入教还是举义,从来就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这堂堂红巾队伍也不只是为了一教之私。当日公义就说,若圣教之事与天下之事冲突,那又如何?嘿嘿,我梅文隽想了这么久,今日终于想通,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非一教之天下。我本为苍生,又何苦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说到这里,梅文隽歇了口气,突然目光斜视真文节,沉声道:“恐怕真大哥还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个王潮,他也不是真正的光明宗信徒吧?”
真文节待要争辩,却一时无话可说。毕竟梅文隽挑明车马要和自己分道扬镳,自己现在威望能力均不及他,要凭借自己教中身份,又已毫无作用;而当日光明宗定计辅助王潮这个海寇的时候,他也确实不是信徒;真文节一时只能涨红脸面,口中嗫嚅。
真梅二人互相对视,意犹未尽,这时虎王那宏亮如雷的声音突然在大堂中炸开:“这里是怒翔的灵堂,你们在这里争什么争?”随着这话,一直冷眼旁观的虎王终于走进灵堂。各路红巾将领震慑于从他身上发出的凛冽气势,纷纷避让。虎王数步走到站在鹰王棺旁一时沉默的蒋锐侠面前,目光如刃,直刺其心。蒋锐侠毫不避让,凛然对视。
虎王和蒋锐侠对视片刻,突然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大声道:“好汉子,我陈虎哮佩服。”说完转身对堂中众人道:“我光明宗从不强人所难。今日我陈虎哮就在这里说的清楚,无论何人,何去何从,任其定夺,我决不勉强。”真文节大惊,转头看了看陈虎哮,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整个大堂里一时变得安静,所有人都惊讶于陈虎哮的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虎王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精光四射的眸子扫视了一遍大堂内的所有人,突然开口大声道:“将朝廷狗官,禁军统军使,周宇冲给我带上来,我要用他的人头,祭拜我堂堂光明宗的鹰王……”
一名狼狈不堪只着血衣的短须魁梧男子被数名红巾押了上来,满面的绝望恐惧。被身后押送的红巾兵在膝上猛踢,就手一推,人已狼狈跪倒在张鹰的灵柩之前,满头黑发没有了约束,覆在他的面上,将他的最后的神情全部掩盖。
一直在哭泣的小张燕尖叫一声,突然从张鹰灵柩里将那把金环开山大刀拖了出来,照着这军官兜头就砍了过去。昏暗火光中只见一道金影闪过,那禁军军官的大好头颅冲天而起,颈项中飚出老高的血箭。那头颅在空中翻滚数圈,洒出满天血珠,刚要落下,虎王突然挥手,那把火焰三股钢叉带着凌厉劲风掠过,将那头颅串在正中,“铎”的巨响钉在张鹰灵柩前摆放祭品的案几之上。
只见陈虎哮突然双目圆睁,两手高举,悲声高叫道:“鹰王,我的好兄弟啊……”,叫喊声中,徐徐坐倒,口中渐渐喃喃念诵起光明宗的教义。
“熊熊明焰,光耀界间;怜我世人,生又何欢;我起锄恶,死亦何难;苍天喑暗,光天重现……”。这种悲天悯人的节律混杂着满天朔风寒雪,只觉悲凉扑面而来。蒋锐侠站在堂中,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打湿了整个脸颊……
千里暮云平(七)
看着鹰王的灵柩在满天风雪中渐渐化作青烟,消逝在天际,蒋锐侠的心中空荡荡的无可凭借,整个身体笼罩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在这光明宗火葬的烈焰前感觉到呼吸的困难,感觉到思维的凝滞,感觉到情感的崩溃,感觉到未来的沉重。那燃烧的火焰在蒋锐侠眼中跳动,似乎是张鹰的英灵在对自己招呼,在引领着自己前往那光明之境。四周的黑暗排山倒海的压了过来,似乎要将那在夜幕下显得微弱的火焰吞噬,但那火焰却不停的跳动着,虽然渐渐的低矮下去,但却将火星光明不停的挥洒到四方;蒋锐侠入神的看着那火星,心中却若有所悟,或者,自己的将来也将如此吧,尽力的燃烧着自己,将那份光明挥洒到四周浓重的黑夜中,或许是转瞬即逝,或许是落到了枯草荒原,引起真正的参天大火,焚烧掉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
张鹰的火葬仪式在一片寂静中完成。突然吹过一阵卷着雪花的狂风,所有的人已经失去了哭泣的力气,只能茫然的看着那最后的白色灰烬裹着雪花,被风刮着飘散到四方,再也无法收集。一直端着骨灰罐准备收集骨灰的张燕祭月两个少年少女顿时哇的哭了出来,张燕疯狂的冲上前,在空中不停的抓着,想要把那些随风飘走的灰烬全部抓回来。祭月也傻傻的站在原地,泪水再也停歇不下。
蒋锐侠看着张燕在灰堆中疯狂的抓着,祭月则嘤嘤哭泣不停,心中突然一酸,走了上去,一把将两人揽到怀中,喃喃道:“燕子,月儿,别哭了。怒翔大哥一定愿意留在宁阳城里,他眷恋这片土地,所以他才会随风而走,让自己同这片土地永远的混在一起,守护这里。你们应该为他高兴才对。”祭月紧紧抓住蒋锐侠的衣襟,将头埋在他怀中抽泣;张燕小脸上却渐渐显出了坚决之色,看着那在风雪中飘舞渐渐远扬的灰烬,大声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不哭了……”
站在不远处的陈虎哮长长叹息一声,缓缓道:“入尘归土,混迹天地。宁阳同鹰王一生纠缠不清,能留在宁阳的也是随了他的心愿。”向蒋锐侠拱了拱手,陈虎哮黯然点点头,转身向大厅走回。真文节和被押的李畋领着自己的亲信将领,还有一众泉州红巾头领也都转身回厅,只留下云冈红巾一系的头领,还有如梅文隽符彦澜等人领着部下等候在风雪中,静静的看着蒋锐侠做出决定。
李见秀静静看着蒋锐侠在不停的安慰张祭两个年轻人,神色却十分平静。这么多天以来,他已经看多了生离死别,在他的面前眼睁睁看着死去的朋友已经不在少数,甚至连自己的爱人也是在自己面前失去;他的心在张思真香消玉殒的时刻就已经随之而死,此刻的他无比冷静的看着面前这番景象,脑海中却在不停的算计着将来。
一名三十多岁朴实忠厚的中年男子走上前,将蒋锐侠怀中的祭月轻轻拉过来,伸手爱怜的抚摸着祭月乌黑光滑的长发,在她耳边安慰数句,方揽着祭月向蒋锐侠深行一礼,自介道:“我是沧山凤无畏,凤王的族弟,祭月的三叔,现任凤字营的统领。我愿意带着凤字营余下的九百弟兄,投奔蒋大头领……”。说着拱手向胸,行了一礼。
蒋锐侠警醒过来,立刻回礼。目光流转,投射到余下众人面上;只见自己认识的梅文隽、符彦澜、王之辩,不认识的还有两人,都恭敬的向自己行礼致敬,以示投效之意。蒋锐侠脸上惨然一笑,道:“各位愿意随蒋某共飨大业,锐侠感激不尽。但蒋某也绝不愿意因为此事再与同袍兵戎相见……”
蒋锐侠话未落音,李见秀已经踏上一步,大声打断道:“公义,虎王已经说得清楚,个人去留由己,你又奈何要辜负个人的一片好意?难道你就不怕伤了众人的心?”蒋锐侠无言,看看凤无畏梅文隽等人满含期待的目光,终于点了点头,但随即补充说道:“各位头领,如果谁要反悔离去,我蒋锐侠绝不勉强;而若谁的部下要跟随虎王入泉,也请各位不要阻拦。”说道这里,蒋锐侠抬头看天,在火堆余光中可以看到飞舞的灰烬如同精灵一般在雪花中飘荡,口气悠悠,似犹未尽:“兄弟阋墙,亲者痛仇者快;我们已经犯过这样的一个错误,绝不能再犯,伤了红巾伤了义军的大业啊……”
梅文隽等人相互对望,心中越发认定蒋锐侠值得跟随;若不是兄弟阋墙,蒋锐侠怎么会被逼走云冈?若不是兄弟阋墙,凤王鹰王又怎么会被各个击破?若不是兄弟阋墙,李畋又怎么会要设计暗杀蒋锐侠?纵然是义军,可内部也有争权夺利,互相提防。鹰王一死,想吞并者有之,想代之者有之,想分裂者有之;而此刻蒋锐侠不但不趁机扩充实力,吞并他人;反而更顾念兄弟情义,宁愿将如此军力拱手让人,却只求彼此间能有一个信义。想到这里,这些天夷红巾头领慢慢单膝跪地,大声道:“属下愿意跟随蒋大头领,替天行道,共建大同……”。甚至连一直被蒋锐侠拥住的张燕也挣脱出来,跪在雪地之中。
看到这些赳赳汉子真心拥己,蒋锐侠眼眶不禁有点变红,忙快步将这些人一一扶起,口中连声道:“那好,那好。大家以后就是一家,为了红巾大业,为了天下百姓,一起闯天下吧……”。
看到这些头领都真心投顺,李见秀向蒋锐侠微微点头,露出一个赞许微笑。蒋锐侠看到李见秀因为劳碌而疲惫的眼神,不由面现歉疚,走到他的面前,沉声道:“嶷贤,辛苦你了。”李见秀摇摇头,一把将蒋锐侠拉到一旁,突然低声责问道:“公义,你行事怎么如此莽撞?你可知道你方才有多危险?你怎么能就这么单枪匹马的跑来?你难道不知道虎王本已下定决心要杀了你?”
蒋锐侠毫不在意的耸耸肩,答道:“我相信你,也相信虎王能顾全大局”。李见秀嘴一撇,轻蔑道:“虎王?嘿嘿,你还真相信他?你以为他不想除掉你?嘿嘿,公义我告诉你,若不是梅文隽符彦澜二人早有投效之意,若不是我把陈英起和畏答儿调入宁阳城,嘿嘿,你以为光凭大局二字,光凭那些小军官,能打消虎王借机消灭你的的念头?公义啊,你怎么还这么冲动,实在天真阿。本来我以你负伤为借口,已经让你避开了这个鸿门宴,你……哎呀,若不是今日这些鹰王旧部真心要归顺,李畋犯了众怒,你哪里还能留下命来。”
蒋锐侠看到李见秀怒火万丈,连连摇头,知他确实担心自己安全,只有嘿嘿傻笑,大手摸头,向李见秀道:“嶷贤息怒,嶷贤息怒。”李见秀看他认错,脸上哭笑不得,还是骂道:“以后公义你要再作这样的傻事,不把自己的安危当一回事,那还不如让我自己把你杀了好了……”。蒋锐侠哈哈大笑起来,拍拍还在气愤中的李见秀,转身向梅文隽等人走去。
李见秀快步赶上蒋锐侠,同蒋锐侠并肩走到梅文隽等人面前,笑了笑,不等蒋锐侠开口,他已经抢先说道:“各位既然已经决定要追随公义,那我希望大家现在连夜赶回各自所部,集合人手,明日一早,撤出宁阳。”
蒋锐侠一愣,但他一向对李见秀具有信心,对李见秀越俎代庖也无丝毫不满,反而向各人点头以示赞同。倒是凤无畏皱了皱眉,开口道:“恐怕时间太紧了。若是明早就要退出宁阳,集结人手还需要时间。”说到这里,凤无畏顿了顿,衡量了一下,方小心开口道:“其实我们没必要忌讳虎王他们。虎王本人还是一诺千金,说了随大家走,应该不会出尔反尔。”
旁边另一个统领哼了一声,出言道:“这种事情谁知道。虎王本来就是心狠手辣之人,只要能将我们这些头领一网打尽,还怕不能收服下面那些小子吗?”
梅文隽摇摇头,辩解道:“这些都不重要。虎王不会在现在力量并不占优的情况下出手,除非他不想回泉州了。”说到这,他转头看看李见秀和蒋锐侠,目光闪亮的道:“恐怕现在更麻烦的是粮草。我们被困宁阳三个多月,还能有多少余粮?天夷又屡经战火,也支撑不了我们这么多人,退回去也立足不稳。蒋头领千里来袭,恐怕也是轻装简从,嘿嘿,不尽快退走,等官兵站稳脚跟,卷土重来,我们就危险了。”李见秀微微击掌,点头赞同。
符彦澜疑道:“官兵刚败,能来这么快?嘿嘿,他们来了,我也要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说着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
蒋锐侠也理解到李见秀梅文隽二人的担心,虽然他并不惧怕,但对这种谨慎之举还是赞同,毕竟现在红巾军主力并不多;而且他追击官兵的时候还差点反胜为败,丢掉性命,对李见秀就更加器重,当下开口道:“嶷贤冠英二人所虑甚是。各位既然有意投奔我军,希望明日一早能收束各军,宁阳西门汇合。”
蒋锐侠既然出言,众人不再反驳,纷纷应是。正要各自散去,突然一个肝胆俱裂的惨叫划破夜空刺耳传来:“夜袭……官兵夜袭……”。
转眼间雪夜中寂静的整座宁阳城沸腾起来,人喊马嘶响成一片,火光在夜色中浓浓燃起,不一刻映红了整个天空;天空落下的雪花全部消融,变成淋漓的雨滴落下;喊杀声惨叫声在雪夜中混响成了一片,掩盖了风声雪音……
千里暮云平(八)
“哒哒哒”,最后一个袭击者消失在宁阳城门,清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身后只留下了一座熊熊燃烧的宁阳城。
蒋锐侠李见秀等人纷纷赶到西门,迎接的是陈英起那张沾满灰烬血污的脸。夜色中仓促迎敌,陈英起所领的人马战况十分不利;幸好敌军志在骚扰,在畏答儿的队伍接近之前就飞快离去,陈英起的人手损折并不严重。但是被官兵突袭的防守东门的泉州红巾伤亡却近千人,而且连储存粮草的几个大商户客栈也被官兵点燃,那火光夹杂着粮食烤熟的焦糊味,萦绕在整个宁阳城头。
“一定是聂君览那个叛徒……”,萧雨旗随在蒋锐侠身后,看到熊熊燃烧的火场,恨声骂道,“若不是他,谁能知道我们剩下的粮食藏在这个地方?能在这么黑的夜里准确找到粮仓?”。说着,萧雨旗突然转到蒋锐侠面前,单膝跪下,昂头看着蒋锐侠大声道:“头领,你一定要为鹰王报仇啊。就是聂君览这个叛徒害死了鹰王啊。葬礼前真大人不让我透露,他说要是大家知道鹰王是被聂君览这个叛徒害死,整个队伍就会散啊……”,说到这里,萧雨旗连连叩首,涕泪横流,“大头领啊,鹰王死的好惨啊,他是被聂君览那个叛徒从背后偷袭而死的啊……”。
蒋锐侠突然回身,目光如有喷火,紧紧锁在萧雨旗身上,厉声道:“你是鹰王的亲兵,你在哪里?”。萧雨旗一怔,马上号啕大哭起来,“鹰王中了毒箭,还不让我们把他带下城墙,还逼着我们全部去缺口应战啊。是我的错,我不该离开鹰王啊……”。说着说着,手已经哆哆嗦嗦的摸向腰间。
一只大手突然按住萧雨旗摸刀的手,萧雨旗抬眼看清是李见秀止住自己。只见李见秀若有所思,拍拍萧雨旗的手,转身对蒋锐侠道:“怪不得这些官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进城来,我看若不是这个聂君览带路,若没有他的旧部在城内接应,官兵怎们能闯进宁阳城啊?此人如此熟悉军中内情,又有影响,看来是非杀不可;”
蒋锐侠似无所闻,凌厉的目光已经越过洞开的城门看向那深邃漆黑的远方,握住马缰的手青筋暴起,身体绷紧挺直,口中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的有力蹦出:“聂,君,览,我,必,杀,你……”。梅文隽王之辩等鹰王旧部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