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炬绝河津(八)
蒋锐侠使劲勒住马缰,胯下的乌云踏雪昂然长嘶,奔腾的马蹄嘎然停止在距小鸾河不过两丈之处,身后是一条躺满尸首的血路。缓缓的别回身子,蒋锐侠因为杀戮而变的血红的眸子渐渐清澄起来,突然手中的那只丈八钢枪在空中划过一道森寒的弧光,重重的扎在被血浸透被火熏黑的河边软土之中,蒋锐侠朗声下令道:“仔细搜索,不要放过一个官兵。注意收集马匹,将俘虏集中起来……”
大火还在呼呼的喷射着烈焰,但是已没有了方才的肆虐和酷热,毕竟可供燃烧的草木油料已经被火吞噬的差不多了,倒是才倒下的人马尸体又成了新的火源,在火焰中发出吱吱的皮肉炙烤声,伴随着冲天的恶臭。蒋锐侠荡回马头,任由乌云踏雪慢慢的在火场中游荡,眼光却在冷漠中有一丝不忍和遗憾;周围亲兵散步四周,满眼警惕。
两骑飞快地从远处奔驰过来,到了近处,其中一骑突然加速,对着蒋锐侠笔直而来,眼看快要冲撞上蒋锐侠,那马上骑手却突然控马从蒋锐侠身侧掠过,将摘下头盔透气的蒋锐侠头巾上的长发高高激起,随风飘舞;另一骑却在离蒋锐侠还有两丈之处便已勒住马头,静静候着。蒋锐侠看的清楚,那莽撞之人正是年轻气盛的真鸯,而停马候命的则是沉稳的高宠,不由嘴角微微上翘,开口询道:“两位今日斩获如何啊?”
高宠在马上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回答道:“谢大头领关心,高宠这阵,杀敌二十七人,内中包括两名官兵曲长。”他说话倒是颇为平静,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所立功劳。倒是真鸯从蒋锐侠另一侧圈马跑回,一边跑一边扬着自己手中长槊叫道:“嘿嘿,今天小爷杀了该死的官兵一共三十一人,比高钟云还多上四人,痛快,痛快……”说着话时面容激动,配上满脸的血污和明灭的火光,活脱脱一个杀神转世。
蒋锐侠向着二人点点头,赞许道:“好,不愧是龙王的亲传子弟,果然厉害。”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向高宠,沉声道:“高钟云,你可敢做奔袭宁阳的先锋官?”高宠一愣,立刻面色绯红,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声道:“清秋高宠领命,定当为大头领逢山开道,逢水架桥,逢敌破之……”。蒋锐侠骑在马上,俯身看着抬头望己的高宠,露出的是信任和重视:“想必高宪的弟弟,决不会辜负我蒋锐侠的信任。”看到高宠精光爆射的双眸,蒋锐侠暗自点头,方对高宠道:“我现任你为我亲兵营哨长,允你在亲兵营里拣选人手,独立组织一哨人马,作为全军之首,立刻赶过小鸾河。嗯,张君择张曲长作为向导,真鸯作你副手,与你同行。可好?”高宠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仔细听着蒋锐侠的吩咐,直到命令完毕,方大声应道:“高宠定不辱使命……”,身子从地上一弹而起,跳上那匹青骢大马,飞快拉上还有点不高兴的嚷着“我比高宠杀敌更多,为什么我是副手,我不服”的真鸯飞快地去找蔡亚炯去了。
“钟云稳重,才堪大用;不过他毕竟年少轻狂,初临战阵,又是戴罪立功,你就这么信任他么?”李见秀侧马从旁慢慢而来。虽然是在火场中厮杀多时,可李见秀身上却无半点血迹灰痕,依然一尘不染,显得飘逸。
蒋锐侠淡淡一笑道:“我也不过是个懵懂少年,比高真二人也长不了一年两载的,不敢奢谈什么。但我知道,只有战火,才能让他们真正成长起来,就如我,一年前,我哪里敢相信自己能有今日,又哪里敢相信自己能是上万大军的统领;高宠绝对比我有潜质,只要给他舞台,我相信他绝不会让我失望。”
李见秀点头应道:“我也看好钟云。不过,他可是光明宗的朱雀卫,那么轻易就鼓动起了数百红巾屠俘,难道……”蒋锐侠打断李见秀的话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无论如何,他要救张鹰的心,绝对比很多人要诚的多;这一仗,要得就是他肯用命……”说着,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至于以后,那再说了……”。李见秀恍然过来,点点头,突然却又道:“公义,当日你放了张晃诚的余部,实在不智啊。令不行禁不止,这样的大罪你也放纵,日后可怎么部勒部众啊?”蒋锐侠露出不忍之色,摇摇头道:“无论如何,张晃诚自己已以身抵罪;他的部下都是我当年为曲长时候的老兵,这,实在是……”继续摇摇头,没有再说,目光也飘向远方。周围那些幸存的官兵现在正被红巾慢慢的搜索如来,一个个焦头烂额,灰头土脸,被提溜出来后也甚少有人反抗,武器被收缴后用腰带捆缚了,慢慢被驱赶集中到渡口前的一块空地上。满地乱跑受惊的马匹也被很快的集中起来,但其中不少还不停的挣扎嘶鸣,反而显得比那些垂头丧气的俘虏更有杀伤力。
李见秀见蒋锐侠目光游离,知他不愿再谈此事,不由叹了口气,却立刻又提到另一事道:“公义,那这些俘虏准备如何处理?我们要千里奔袭,势必不能带上俘虏;若是押回庐州府,则城内本就守备空虚,人心不稳;将这些人留在城里,空耗粮草,又留隐患,倒也麻烦。
蒋锐侠摇摇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毕竟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战场上是你死我活的敌手,可现在他们都已放下武器,这个?”李见秀知蒋锐侠心地仁厚,加上自己虽投奔红巾,可心中却始终还有那份没有完全根除的认同,也不愿多造杀孽,自不再劝,只是加了一句道:“无论如何,让周海羡还是多加人手,以防万一。”
蒋锐侠点点头,双腿轻夹,乌云踏雪摆摆头,慢慢向前碎步而行,驮着蒋锐侠在这血糊肉焦的战场巡视起来。李见秀随在身边,看着满地的尸体和丢弃的兵器,燃烧的火焰和飘摇的浓烟,不由心中有感,怅然道:“想这些人都是何等身经百战的健儿啊,却被困在这河岸边,一点勇力都没有发挥出来,一点展现自己威力的机会也没得到,就这样窝窝囊囊的被烧死在这条小河边,到死恐怕都不知道是谁消灭了他们。想起来真为这些勇士不值……”说话间颇有点伤感。
蒋锐侠哈哈一笑道:“所以说,这就是如你这样的谋略之士的厉害。匹夫之勇,不过血溅五步,如嶷贤你这般大智之人,才能真正做到伏尸千里而不损一人啊。这就是韬略,是我蒋锐侠之幸阿。”李见秀情绪却依然不振,看着那些身作官兵盔甲的尸体,一时愣怔,随口念了一句千古名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啊……”
蒋锐侠还欲说上几句,这时,离蒋锐侠不远的前方一处还冒着余烟的树丛中突然传出惨叫声,接着立刻是杂乱的脚步和喧哗。不等蒋锐侠吩咐,孙庭岳已领着三个亲兵飞快向发出吵闹的地方赶了过去。蒋锐侠看看还在伤感的李见秀,笑叹口气:“读书人……”,摇摇头,策马紧随在孙庭岳之后赶了过去。
小树林还在继续燃烧着,冒出的滚滚烟雾将火把那微弱的光芒变得更加模糊;树林外围着一圈红巾,领头的是云冈曲家的二当家曲讽。他的右臂鲜血淋漓,地上落着一支短戟,而左手则别扭的握着另外一把。目光中却是愤怒无比的盯着被他们围在其中的人。孙庭岳大声吆喝起来,周围红巾见到是大头领的亲兵,纷纷闪开一条道来。曲讽转脸看到是蒋锐侠亲到,阴沉的脸上现出一点笑容,正要行礼,动作间牵动伤口,笑容顿时变成了苦笑。
蒋锐侠挥手止住曲讽,立刻跳下马来,顺手从自己盔甲下衣襟上撕下一幅,就在曲讽伤口上包扎起来。曲讽没有想到蒋锐侠亲自给他包伤,倒是一直愣着直到蒋锐侠包完伤口,拍拍他肩膀,方回过神来,眼神中却有了点无法言传的光芒闪烁。
蒋锐侠回头看着那倚着数林站着的官兵,全身著禁军甲胄,褐色须发,卷曲细密,高鼻深目,身材高大,一眼就能辨认绝不是中原人士;身著明光铠,腰佩玄铁环,看装扮,应是一名锋将。虽然被围困在这里,这名胡人却依然目露凶光,神情野悍,仿佛择人而噬的野狼,握在手中脊厚刃阔的大刀上鲜血淋漓。曲讽在蒋锐侠身边恨恨道:“方才我带人打扫战场,刚走到这里,这个家伙估计方才一直躲在这里,突然出手,杀了我三名手下,还伤了我的手臂。妈的,卑鄙,要不是偷袭,老子会输给这些个杂种。今天老子不活剐了这个胡杂,老子就不配姓曲……”。
“你,不行,爷爷要你当人质,你,才活得了……”,那锋将突然开口说话,一口腔调十分怪异,但却还颇为流利。曲讽脸色更加阴沉,左手握着的短戟慢慢在手上挥舞起来。蒋锐侠伸手拦住恼羞成怒的曲讽,盯住那锋将的目光却渐渐凌厉起来,突然开口道:“我是红巾天侠营统领蒋锐侠,你是何人?”
那锋将的目光一下电射到蒋锐侠身上,上上下下打量半晌,突然嘴一撇道:“你就是那个反贼?卑鄙,偷袭我们。我,不服,和你比试……”。蒋锐侠还未及答话,孙庭岳已经突然手指那官兵锋将大叫起来:“你是畏答儿,安塞回骑的统领畏答儿……”。畏答儿目光如炬突然划破夜空,孙庭岳只感觉到这种犹如野兽般无情的目光刺到身上如有针芒在背,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方向蒋锐侠压低声音继续道:“大哥,你没必要答应他。这个人在天翔军中号称三绝,骑术一绝,箭法一绝,拼命一绝,十足十的好勇斗狠之徒,听说当日天翔禁军军中大比,他硬是活活的用手撕裂了他的对手,为此还被那庭锋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大哥你是一军之主,没必要和这样的蛮子争斗。”
蒋锐侠目光瞟向畏答儿,与他的目光霎那间相互碰撞在一起。蒋锐侠只觉从此人目光中感到血气和凶悍,活脱脱似只没有被驯服的野狼般闪着难以名状的凶光,而他背上背负的那张马弓,火光下虽然看不清楚,但也能分辨出绝对是一张神弓,不由来了兴趣,走上一步,沉声道:“那好,我和你比。听说你号称三绝,骑术箭法和拼命。哼,这个拼命你现在没资格和我比,骑术你不能比,那我和你就比比箭法吧,如何?”
畏答儿“当啷”一声将手中大刀丢在地上,双脚叉开站在原地,神色倨傲的道:“我,胜了,我走……”。说完,眼光不屑的瞟着蒋锐侠,栗色的瞳仁里满是嘲弄。蒋锐侠轻声一笑道:“要是你输了,怎么办?”畏答儿摇摇头,看着蒋锐侠,缓缓用他那怪腔怪调说道:“不可能。”。那曲讽在一旁大喝道:“不识抬举。哼,就凭你,也想胜的了我们军中的第一神箭?作你的清秋大梦吧。”
畏答儿听到曲讽这句话,似乎有了点兴趣,上下打量着蒋锐侠,口中道:“你,就是那个什么……”歪着头,想了一下,畏答儿接着说道,“小后野还是小后栗?”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大声接道,“是不是后羿?你这个死笨回回,还亏你被称作哲别落呢。大夏神话中这么有名的神射手都不知道。”畏答儿和蒋锐侠同时抬头,看到是陈英起浑身血凝的骑在一匹白马之上,马兜銮下晃荡荡一排人头,煞是威风。
陈英起跳下马来,几步走到畏答儿面前,面露讥嘲的道:“早就听说过回人麦嘉部的畏答儿是个汉子,怎么?不敢比?怕输不成?”畏答儿受激不过,当下朝着蒋锐侠大声道:“我输,这条命,你的……”。陈英起却蔑视的笑道:“你人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你这条命,我们随时都可以取走。”畏答儿粗糙的面上泛起怒气,大声嚷道:“那你要如何?”。陈英起一字一顿,厉声道:“若你能胜,你就走;若你输了,所有安塞回骑都得听红巾军指挥。”畏答儿闻言一愣,踌躇不语。陈英起冷哼道:“我道宛州回人夸耀的哲别落是怎样的勇士呢,原来不过如此,连箭法都不敢比,还吹嘘什么呢。还是回家去钻女子的白纱裙去吧。”
回人女子嗜穿白纱所作群裾,又爱以白巾蒙面,浑身都笼在白纱之中。所以回人嘲笑懦夫都是说让去钻女人的白纱裙。畏答儿听到陈英起这般奚落于他,早已失去理智,哪里还管其它,涨红脸大声道:“那好,一言为定……”。
蒋锐侠厉声喝道:“好……”。说罢转身向回走去,周围围观的红巾纷纷闪开一条道路,而被押到集中的那些俘虏也一个个眼含希望的巴巴望了过来。只见蒋锐侠走出一百五十步,已到河边,霍然转身,向着畏答儿大声道:“一百五十步,一人三箭,生死由天。若我被你射死,我的手下必会遵守诺言,让你离开。”
畏答儿高声回道:“好汉子。你要死,我佩服你,一军之主,和我比箭,你是好样的……”说着翘起了拇指。
这时李见秀也赶了过来,看到这个架势,不由大惊,正要说话,陈英起却快步栏到他的面前,沉声道:“这是草原决斗的方式,你不要干涉。”李见秀怒视陈英起道:“公义是全军之首,要有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你这人,不但不拦住,还要推波助澜,你有没有计较?”也不理被说得一愣一愣的陈英起,向着蒋锐侠九大声道:“公义,你说了匹夫之勇,不过血溅五步,你所不取,为何现在却又要效这愚夫所为?”
蒋锐侠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李见秀,突然露出个捉狭的神情,大声道:“见猎心喜,手痒难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转身向等待的畏答儿叫道:“来吧……”,顺手抽出三只箭矢,插在面前的泥地之上。
畏答儿依样葫芦,从随声的箭壶中取出三箭,同样插在地上。慢慢从背上将那张朴素毫无装饰然而却硬达六石的,号称“断雕翎”的马弓摘了下来,手心慢慢摩挲着已经被他磨得光洁如女子肌肤的弓身,神情渐渐变得肃穆起来,仿佛手中握的不是一件兵器,而是神圣的祭物。眼中自信的光芒越发强烈,同远方同样与他执弓而立的蒋锐侠对视着,毫不畏怯。
突然,畏答儿暴喝一声,身子前倾,右手伸出就去摘箭。手指刚刚触摸到羽箭尾部的翎羽,寂静而毫无声息的,一股寒气已飞快逼来。畏答儿久经沙场,自然明白那是羽箭逼近的玄妙灵感,哪敢再伸手摘箭,人就地一旋,高大的身躯竟如狐狸般灵活,飞快的急旋中,那无声之箭已经从他腰间飞快划过。不等畏答儿再有反应,第二箭在火光中又已无声而至,这次甚至连那点预兆的寒气都感觉不到。若不是畏答儿眼角正好瞥到了那点箭簇反射回的火光,这箭定是要让他当场负伤。狼狈的滚地避开这第二箭,那第三箭却赫然出现在他躲避的道路上,畏答儿大吼一声,就着手中的“断雕翎”荡了开去,心中却已是一片灰暗。不料“嗒”的一声轻响,这箭却似大失水准,被弓轻轻一带,竟被横带开去,贴地飞开。
这时空中的弓弦声才连环传至。畏答儿一身冷汗的从地上爬起,看着远方蒋锐侠在火光下身形挺立不动,却感到如有排山而来的气势,压迫的自己无法呼吸。勉力摇头,使劲咬了咬舌尖,畏答儿摆脱那种让人不安的感觉,大笑道:“蒋头领,你现在三箭全无,还如何胜我?”
蒋锐侠悠然的声音传了过来:“能射就射,等为何为?”畏答儿脸色一涩,狂笑数声,伸手就去拔箭。那箭应声而起,入手却是极轻。畏答儿只感分量不对,再细一打量,不禁面色全如死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陈英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还不拜见主公?”。畏答儿高大的身躯,向着远处的蒋锐侠,如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了下去,带着颤音的言语中充满了钦服:“属下回部畏答儿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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