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仲元四处看了看,发现这里是一个大的磨坊,而他们出来的地方正好是磨坊里养骡子的马厩后墙。不过此刻那些骡子早就不见,多半被官兵们拉去做了晚饭改善生活去了。朝前走出不远,就看到磨坊的老板和老板娘横尸在一个大石头磨子旁,身上的鲜血早就凝结成黑块,才没有被刚才瓢泼的大雨冲走;周围水洼里还散落着一些鸡鸭的羽毛和几个铜钱。阎仲元快步走了过去,用脚尖拨了拨两具尸体。老板的尸体翻转过来,跌入一个水洼中,双眼瞪如铜铃,胸口开了一个大洞,脸色乌青却又由于大雨而带着些肿胀,脖颈和手臂上已出现了尸斑,躯体僵硬发出些微臭,显然早已死去多时。
阎仲元向朱彝和苏铁铠二人招手示意,让他们围拢来商议商议。苏铁铠将仍未醒过来的颜云放轻轻放到磨子旁边一片干燥的地方,让他靠住磨盘稳住身形。看着颜云放苍白无色的脸,苏铁铠长叹,轻声说了句:“公子真是好福气,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唉”。阎仲元和朱彝相对无言。
三人慢慢聚到石磨边上起,阎仲元蹲下身去,随手拿了根鸡毛在地上的水潭中毫无意义的上上下下反复搅合,朱彝和苏铁铠二人看着他沉默无言。半晌,阎仲元抬头道:“虽然从王府里面逃出来了,但敌人随时都可能沿着地道找到我们,我们必须马上走。”
朱彝点头表示赞同,接下去道:“虽说如此,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里是那里,是在淮阳城里还是城外。这里的老板显然是被乱兵所杀,虽然时间已久,但可以肯定的是,官兵随时可以找到我们。因此,在离开这里前,我们必须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又要怎么才能逃出去……”
阎仲元呼的一下长身而起,道:“不用说了,现在马上就去探路。时间一长夜长梦多。我们几个我年纪最大,又曾从军,对这个淮阳城也熟悉。现在我出去,你们两个好好照顾公子爷。一会他要是醒过来,还要让他注意节哀顺变。”
蹲在一边的朱彝一把拉住他,眼睛里精光闪动,用一种决绝的口气道:“我们这里就只有你曾从军,有在外生活的经验。我和铁铠都一直在王府生活。若是你出了事,我和铁铠不可能照顾得好小公子。铁铠年纪还小,所以,还是我去探路吧”。说罢,他立刻摘下腰刀,穿过磨坊内的大坝子,跑到磨坊门口,从门缝里向外望了望,确定一下后,突然将大门拉出一条缝,侧身钻了出去,消失在夜幕之中,只听见跑步时脚踩在水潭中发出的溅水之声。
苏铁铠看到朱彝的身形消失在门外,心里不禁忍不住一阵酸楚,忙回过头去,不想让阎仲元看见。阎仲元黝黑的脸膛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握住腰间刀柄的手却青筋暴突,显是用了全力在抑制自己。此刻一别,顺利能马上见到朱彝,不顺可能就是天人永隔,纵是铮铮铁汉也对兄弟真情感动。
拍了一下微微颤动的苏铁铠的肩头,阎仲元道:“铁铠,不论等会朱二哥能不能回来,我都要你一直陪着公子。除非……”说到着,他又拍了拍苏铁铠。苏铁铠忙转过头来,瞪着红红的眼睛,大声道:“只要苏铁铠在,就有公子在……”,阎仲元摇了摇头,道:“就是你苏铁铠不在了,也要保证公子安全,今天,就是我们报答颜家大恩的时候。”
正在这时,一直蜷缩在磨盘旁的颜云放身体抖动了一下。本就一直警惕着周围情形的阎仲元和苏铁铠急忙过来,候在颜云放身边。只见颜云放闭着的眼睑微微颤动,脸上开始泛出一点血色。待得颜云放迷糊着刚一睁开眼睛,立刻感到喉咙里如火烧一样难受,猛地发出剧烈的咳嗽,顿时将一张白净的脸挣得通红。
随着颜云放的咳嗽声,苏铁铠的脸一下紧张的绷了起来,眼睛瞪得通圆,脚下跨前一步,提起双手就待捂将下去。阎仲元右手一挥,将苏铁铠的手打开,狠狠的怒视了苏铁铠一眼。苏铁铠一下满面潮红,低头退下两步,然后猛地转身跑到磨坊大门,抽出钢刀,警惕的从门缝向外张望。
阎仲元蹲下身来,在颜云放的后背慢慢的拍抚着,舒缓他因为剧烈咳嗽而难以平复的不畅呼吸。手法轻柔,颜云放只感觉到自己本来要窒息的心一下跳动了起来,好受了许多。到了此刻,颜云放才有机会四向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一看不打紧,把颜云放吓得一下站立了起来,两只手直指那两具僵尸,不知该说什么。电光下,只见已被翻过来仰面朝天的磨坊老板尸体胖胖的脸上没有闭合的双眼被耀眼的闪电映照得泛着惨白,阴森森的直瞪着颜云放,胸口上的刀口沾满已经乌黑的血渍,上面还有些白色的蛆虫在不停蠕动,好似要将胖老板的心脏拱走一般。而趴伏在地的老板娘僵硬的脸孔也正好面对颜云放,长长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粘贴在脑袋上,其中一只眼睛只剩下了深陷的眼窝,积满了雨水,漂浮着一些血丝肌肉,微张的嘴里有什么东西在顶动着,让老板娘的面部肌肉在微微的波动。颜云放顿时感觉心里有一种呕吐的感觉,马上背转身去,不再看这两具浸在雨水中已经开始肿胀的尸体。
这个磨坊的院落并不大,放了一个大型的骡拉磨子后就没有太多的空地。磨子后面是一排房子,大概是仓库和老板的住房;房子旁边则是孤零零的一个马厩和堆放的干草堆。磨子两边是简单的围墙,而正对的则是大门和门房,以及堆放谷子和其他杂物的一个仓库。房子和磨子之间的院子里有一口深井,深井旁则散落着一些女人衣服。可能是有人跳井了吧?颜云放看到这里,心里暗自猜想,这些可能都是进攻淮阳的官兵干的吧?淮州的兵才不会这么可恶。
“不对”,颜云放忽然反映过来,转身一下看这正站在他背后一起打量这个院落的阎仲元,“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对了,我的爷爷呢?我怎么会在这里?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颜云放越说越激动,两手一下狠狠的抓住了阎仲元的双臂,指甲深陷进阎仲元的肉中。
阎仲元眼角猛跳,口中深吸了口气,两眼凝视着激动的颜云放,直到颜云放感觉有点不对劲,终于安静下来,阎仲元才缓缓地道:“少爷,现在颜家已经没有了,老爷、夫人、方叔,还有所有的人都被害了,颜家现在就剩下你,还有我们这几个保护你的人了。”
颜云放安静的一动不动,仿佛一点都没有听到阎仲元的话。阎仲元踏上一步,正要再说,颜云放突然撒腿就朝大门跑去,口中大叫:“不可能,我不信,你是骗我的,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苏铁铠正站在门口,看到颜云放笔直的直朝大门而来,他马上一下阻拦在颜云放的前进路上,伸开双臂。颜云放却就这么对着苏铁铠张开的怀抱猛地一下撞了进来,年轻的苏铁铠根本没有想到颜云放一点躲闪或者减速的意思都没有,顿时后背结结实实的撞在大门的门闸之上,坚硬的木头硌着背让他疼得直歪嘴。
颜云放被反弹之力撞在地上,但他马上一个翻身就爬了起来。一身白衣早已给灰尘污泥弄得一片灰一片黑,不成体统,头上发髻也因为在地上翻滚而蓬乱。但颜云放对这些都宛若不觉,起身后立刻快步跑上前,伸手要把档在门前的苏铁铠拨开,口中还一直喃喃的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苏铁铠两眼茫然,不知道是挡住不放还是应该让开,身体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
背后一只大手伸过来,揪住颜云放的衣领,猛力一拎,将他带的向后摔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腾起一阵灰尘。苏铁铠很吃惊的看到阎仲元面沉若水,浓眉倒竖,一把将瘦弱的少爷扔出很远,不禁使劲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待他看清楚颜云放确实已经趴在地上,脑袋埋在两手之间,一声不吭,唯有看到在瑟瑟发抖的双肩才知道颜云放正在压抑着自己的悲伤,默默流泪。苏铁铠忙紧赶几步,伸出手想将颜云放搀扶起来。颜云放却猛地一下推开了苏铁铠,自己翻身,靠着石磨依坐,一颗头颅埋在两膝之间不敢稍抬,片刻,两腿间那片本来干燥的泥土就被泉涌的泪水滴出了一片湿痕。苏铁铠看看哭泣的颜云放,又回头看看站在磨坊门前面无表情的阎仲元,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叹息一声,也挨着颜云放,缓缓坐下。
阎仲元呆呆的看着天空,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少爷。此刻在他心中的无尽的悲伤痛苦却化作一个声音,在尽情的向他呐喊:“报仇,报仇……”。但现在的冲动无济于事。阎仲元羡慕的看到前方的几只麻雀在屋檐下缩在一起,唧唧喳喳的闹着,偶尔地从房屋到空地的短短距离上跳动飞跃。风雨过后的天气其实很不错,但是空气里仍然充满了焚烧后的焦臭和淡淡的血腥。自己心中的忠厚大哥华遇忠死了,无敌的方存孝叔叔死了,自己的恩人和主公颜仁基也死去了,留下的自己在这世上又该怎么做才能不负他们的重托呢?阎仲元不禁想的痴了。
雨虽然停了,但仍在夜空中沉沉滚过一道响雷,几只小麻雀在盛怒的天意下立刻噤声不语。闪电划过,只看到三个人如石刻木雕,愣在一个小院之中……
“哗啦”,在黑漆漆的夜色之中,朱彝在大街上走动时忽然一脚踩在水洼中,发出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他已尽量的注意不要弄发出声响,以免惊动可能的潜在敌人,但是此刻整个淮阳城如同死去一般,万籁俱寂,黑灯瞎火,就是刚才城破烧杀时燃起的冲天大火,也早被那瓢泼大雨熄灭,只剩下些青烟飘荡;除了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照亮前方的黯然漆黑。
这个巷子对于朱彝来说,感觉十分陌生,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里肯定还是在淮阳城中。想想也是,淮阳城是淮州首城,人口八十万,方圆五十里,实在是大夏有数的大城;若要挖掘一个直通城外的地道,对于平凉王府来说,实在不太可能。但在现在这个位置,也看不到海心阁高高的飞檐,朱彝心中暗想,此地至少离开颜府有三里左右的路程,则应该已经在城墙边了。顺着巷子摸黑走了一段距离,向左拐了个弯就是一条可容四马驰骋的大道,大道尽头果然看到了黑洞洞的城门。隔的远了,朱彝无法判断是淮阳的那个城门,但看到城门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柳树在夜风中如招魂幡一样摇晃着树枝,他终于可以确定,这里是最先被攻破的淮阳西门。忽然,城门边闪起了几点摇弋的火星,有人打燃了火折子,引起了一堆大火。顿时西门城洞里被火光映射出一群明暗不定的人影。朱彝心中不禁有点忐忑不安;现在的淮阳城等于是一个死城,敢点灯的,不是官军还能有谁?那又怎么才能出城?待到天亮则绝对不行。
朱彝正打算在城墙和房屋投下的黑暗阴影中潜过去瞧瞧西门的情形,这是大道上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在夜色中特别清脆响亮。一群黑甲骑兵燃着火把从大道上飞驰而过,火光照耀得半条街都明晃晃的;朱彝马上伏下身形,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只见城门洞里正围着火堆取暖的那群官兵都站了起来,刀枪出鞘;领头之人大喝道:“来者何人?”
那群骑兵飞马奔到西门城洞,唏缕缕长声勒住马缰,当头的一名军官立在马上,挥舞马鞭,大声骂道:“老子是天翔军豹捷营曲长董彦佳,你们都他不张眼睛啊?那都督说了,城里还有淮州余孽作乱,立刻关闭所有城门。若是有一个淮州余孽溜走,哼,要你们好看。”
站着的那群守门兵闻言之下立刻鼓噪起来,其中一个满面短须身材粗壮的军官回道:“老子们是吴州兵,你们那庭锋凭什么管到老子们这里来。只有程将军才能命令我们,其他人么?哼哼,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再说黑灯瞎火的,谁知道都是些什么家伙冒充呢?”,一个声音接着军官的话,阴阳怪气地道:“一个个神气活现的,抢功劳都抢到阴曹地府里找阎王爷报功去了,还在这里不知死活。骑个马就当自己是个人物啊?这么好事,以后生他妈的十七八个儿子,都送到禁军那里当骑兵去,老子就告诉他,儿啊,以后看到你老爸打仗,你就不要抢啊,不然会去给阎王爷当禁军的,哈哈……”
吴州兵一听,都哄笑起来。那禁军军官董彦佳脸色剧变,“当啷”一声就把随身携带的马刀抽了出来,其他跟来的禁军也纷纷刀出鞘,箭上弦。吴州粗壮军官立刻喝道:“刀牌手架盾,长枪手突刺,弓箭手上弦。”,本来还嘻嘻哈哈打闹的吴州兵转眼间立刻布成了三条线,前方二十来人派的整齐划一,一人高的大盾把所有人都遮蔽起来;后排则是二十人的枪兵,将手中丈八的长枪往前排刀牌手肩上一搁,长长锋锐的枪尖闪着寒光从盾阵中冒了出来。后排的十来名弓箭手则直接将弓箭对准了还骑在马上的禁军。
见到这个阵式,本来已被气得满脸绯红的董彦佳脸色一下苍白起来,身后的几名骑兵也害怕的放下手中武器,战马不安的打着喷嚏,在原地不停踏步。开战以来,禁军就没有打过几个硬仗,而这次他们几个骑兵更本来只是传命而已,如今吴州兵这么如临大敌的硬来,他们不到十个人,平时又是欺软怕硬,怎么也不可能应付得了这些富有经验、配合无间的老兵。
董彦佳忙将手中马刀入鞘,连连摆手道:“各位,各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说话间手却勒紧缰绳,脚夹马腹,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吴州粗壮军官面带揶揄,口中不饶道:“董曲长,放心吧,我徐宗袭的部下儿郎再不济,拿稳弓箭的力气还是有的。再说了,你要是屁股一拍,我们这箭再快,可也追不上禁军兄弟的逃命速度哈……”,吴州群兵又哄笑开来。面对如此直白的嘲笑,董彦佳脸色憋得通红又不敢发作,只有重重的让自己的本已撑起准备逃命的绷紧的身躯跌落在马鞍上,恨恨的回头对自己部属大吼一声:“我们走。”
几名骑兵慢慢调转马头,开始还是控马让其缓缓前走,待走出一箭之地,董彦佳猛回头大叫道:“你们这些混蛋,等着看董大爷怎么收拾你们……”,吼完这挣面子的一嗓子,董彦佳一夹马腹,几骑往回飞奔而去。那些吴州兵闻言,把兵器朝盾牌上敲击,发出示威的声音,闹着看禁军们飞逃而回,相视而笑,都把中指朝禁军消失的方向高高竖起。
朱彝籍着西门一片混乱,慢慢溜回了刚才的小巷。官兵在城门留下了那么多人,硬闯肯定是不可能,要混出去看来也很困难,除非可以换装成官兵的样子。想到着,朱彝有了主意,或许偷袭几个官兵,借来他们的盔甲,反而有机会溜出现在的这个如死城般的淮阳。想到这,朱彝开始向回退了几步,转身就准备跑回磨坊报信。
“当啷啷……”,朱彝回转的身体猛地撞到架在屋檐下的一堆干竹竿上,“哗啦啦”一排竹竿纷纷倒下,砸在旁边的一口大水缸上,顿时发出了一连串的脆响,在如此寂静的夜里异常的响亮。朱彝顿时被自己弄出的动静给吓着了,恍惚间不知所措。突然传来刚才那个粗豪军官徐宗袭的喝问声,朱彝马上机械的沿着小巷向前跑去,边跑心中却在大叹倒霉。后边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显然是那群守城兵赶了过来。朱彝惟有更加快自己的步伐,必须告诉阎仲元他们这里的情况,不能让他们出来冒险,此刻在朱彝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跳过几个水坑,前面那个挂着一个大大的白底黑字“面”字招牌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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