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面不忍之色,依然沿着峡谷内的官道,慢慢的走着,双眼逡巡,看着四周为胜利而兴奋的红巾战士,还有那些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官兵幸存者。一名浑身染满烟黑血红的官兵披头散发的从他面前哭闹着跌撞跑过,后面紧跟着一名大声呼叫的红巾军。青衣秀士怜悯的看着这被残酷战场逼的发疯的人,眼中突然有了点点晶莹,暗自长叹:“此乃我李见秀之过啊,一谬定胜亡,万夫俱赴死。可怜白骨尽衔铁,惨澹悲风与寒月……”吟诵到此,连连摇头,俊朗玉面上尽显悲悯哀戚之色。
一侧传来爽朗之声:“果然不愧为江南第一人,你和君弥二人所定的这个计策,果然是天衣无缝。我军伤亡不足百人,却全歼来犯四千官兵,呵呵,锐侠实在佩服。能得你二人相助,真乃上天助我啊。”
李见秀转头看去,只见蒋锐侠身手麻利的顺着从崖顶垂下的一幅山藤编织的软梯,几个起落,已从十丈悬崖下到地面。只见他将背上所负的“繁弱”神弓向后一推,大步走上前来,伸出双手就拉住李见秀,连连大笑,口中赞道:“嶷贤韬略,果然让小弟佩服。要是换作我来指挥,绝然不可能如此小的代价,得到这么大的胜利。不过,嘿嘿,这山寨里所有的火药也算是被一次用光了,以后想再搞这么一次,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还想来这么一次?谁还会上你的当?”马蹄得得,颜云放策马从谷内缓步走了出来,看到蒋锐侠李见秀二人正在攀谈,当即插话道,“这次是嶷贤精通韬略,看透人心,舍庐州府不打,以疑兵牵住庐州兵力,而以主力南下青葱谷,方有此胜;计含连环,既是欲擒故纵之计,又有请君入瓮之策。可要是再依样画葫芦,恐怕公义你也是太小看天下英雄了。”
蒋锐侠哈哈一笑,正要回话,李见秀却先开口自谦道:“我这一策并无什么神奇之处,不过是因为我对领军的耿君恭了如指掌之故罢了。耿君恭忠义自负,向以诸葛乐毅自居,熟读兵书,又数历战阵,可惜却对兵书生吞活剥,遇事又犹疑不决,只有小智慧,却无大韬略之人。有心算无心,我要胜他,算是胜之不武了。倒是君弥,首先提出火攻计,又故意提出先破后立之计,方有我之后策;孤身诱敌,凛然不惧;又甘于以苦肉计取信于敌,若不是有大智大勇之人,如何可为此事,见秀才是真正五体投地。”
颜云放微笑起来,对李见秀颔首不语;又转头看着一边挺立的蒋锐侠,突然一拳打了过去。蒋锐侠不备,被打了个结实,立刻跳到一旁,手抚腰间,看着颜云放对自己诈怒道:“好你个蒋公义,让你施个苦肉计,你也用不着在我挂在悬崖上的时候用箭射我吧。若不是我身手好,还真让你给干掉了。你说,你是不是就想借机杀人灭口阿?”说着笑意宴宴的看着蒋锐侠。蒋锐侠脸上神色突然掠过一道不自然的绯红,“嘿”的嘘了一口气,立刻大声笑着对颜云放道:“哪里哪里,我也是知道君弥武艺高强,我那一箭,可是留了七分力,只用了三分劲,哪能伤得了你这样的高手阿。对了,你现在的伤口怎样?没有什么事吧?”
颜云放摇了摇头,示意无恙,转头看着李见秀,脸色中却颇为折服:“嶷贤的这个连环计,确实厉害,把一个耿君恭耍的团团转,让我都心里不忍。”说到这里,颜云放耸了耸肩,向李见秀道:“如你吩咐,耿君恭的一条命被留下了。恩,就押在后面,嶷贤需要见他吗?”
李见秀环视了一下满目疮痍的青葱峡谷,长长叹息一声,道:“我与耿思俭二人向为莫逆,今日却亲自定策打败了他的大哥,火烧青葱谷。宜勤就是在九泉之下,也必不饶我啊。我还有什么脸见他的大哥,不见也罢,不见也罢。”说着,深深低下头去。
蒋锐侠看了看自责而形销的李见秀,鼻孔中嗤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这种感情颇为不屑。倒是颜云放面现同情之色,安慰李见秀道:“各为其主,各在其位,此事无奈,怪不得嶷贤啊。”
这时,谷口那边过来一队红巾。蒋锐侠眼尖,看清当头之人正是被他任命为中军曲长的蔡亚炯,身后则押着一队官兵俘虏,向着自己急行而来。蒋锐侠也不想再听李见秀自怨自艾,听颜云放劝慰告解,当下大步向着蔡亚炯一行迎了上去。
走到近前,蔡亚炯一抱拳,肃容沉声道:“公义,幸不辱命。被引上悬崖的洪州官兵全部三百二十六人,除去死伤者外,不曾走脱一人,悉数带到。”说着闪到一旁。蒋锐侠看的清楚,数十名虽然被抓却依然气势不减的身着皮甲的官兵被押在后,当先一人倔强的昂着头,眼神炯炯的看着自己,不由走到此人面前,开口问道:“你是谁?看什么?不服气么?”
这官兵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当然不服。哼,你们夏人,就知道施这些阴谋诡计,一点都不光明磊落。要不是中了你们埋设的火药,又被暗箭所伤,你们这些人能抓住我们白苗人?做梦。”说着,头一昂,神情高傲的看向一边,口中道:“有本事,放过我,我们再打一次;要是能打败我,我彩青阿豹才算是服气。”
蔡亚炯脸色古怪的看了一眼彩青阿豹,鼻中“哼”了一声:“放了你?做梦。你们这些官兵平时作威作福,现在成了阶下囚,还有脸说我们打不过你?输了就是输了,象个男人……”
彩青阿豹一扭身子,怒视着蔡亚炯道:“哼,我承认这场仗我们是输了,不过是因为黑檀龙那个黑苗笨蛋的原因。哼,若是我彩青阿豹领军,才不会中你们这些奸诈夏人的计。”说着又向着蒋锐侠吼道:“你们用冷箭伤我,若有本事,就面对面,刀对刀的拼上一场,如何?”说完,嘴角上翘,一脸蔑视的看着蒋蔡二人。
蒋锐侠“嘿然”一笑:“山林傲啸,弓箭为尊,你身为苗人,号称山老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充什么好汉?”彩青阿豹一愣,口中嚷道:“我们苗人也善于使箭,但是绝对不会在他和别人决斗的时候,卑鄙出手偷袭。哼,你们夏人就是没有胆子,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就用搞偷袭……”
“是吗?那我和你来比一比,如何?”众人闻声回头,看到的是颜云放似笑非笑的脸,“我们都有伤在身,就让我和你比一比,看谁更有资格称自己为勇士吧?”
彩青阿豹看到是颜云放,不由呆怔起来,口中喃喃道:“你不是官兵吗?怎么?”突然他反应过来,身子向前一挣,大叫起来:“原来是你欺骗了耿大人?把我们带到这个绝地来的?”叫完,他身体一哆嗦,埋首低声自语道:“为了骗我们,不惜杀了自己人,还让自己人重伤,真够凶狠,也真够勇猛……”突然抬头,紧紧盯着颜云放端详一会,突然将身体挺的笔直,恭敬的垂头道:“输给你,我不冤枉,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你才是真正的‘代崔屈’”。彩青阿豹这么一说,那些被红巾俘虏的其他苗人顿时都停止了拼命的挣扎,全部将目光集中到了颜云放身上。
颜云放笑了笑,他虽然不知道苗人对他们最尊敬的勇士给予的称号就是“代崔屈”,但从这些苗人看着自己尊崇的目光也能猜度到这个头衔肯定是个不错的称谓。李见秀从颜云放身后走出,看着彩青阿豹,突然说出了一长串让蒋锐侠颜云放摸不着头脑的音节来。彩青阿豹眼中突然异彩顿生,同样回了李见秀一大段同样的回答。
蒋锐侠颜云放二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有料到李见秀居然能这么自如的说出这么一大段苗家语言。看着李见秀和彩青阿豹在那里相互交流半晌,彩青阿豹的目光则不是向着颜云放瞟了过来,而李见秀也是不时地用手指点着颜云放蒋锐侠二人,搞得两个人极度郁闷,完全不知所谓。
这么拉扯了一会,李见秀突然对拉住彩青阿豹的两名红巾战士道:“松开他吧。”那两人没有回过神来,依然夹着彩青阿豹毫不动弹,李见秀踏上一步,挥袖轻拂,两名红巾战士顿时感到一股大力推来,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松开了彩青阿豹。只见彩青阿豹猛然跨出数步,走到蒋锐侠颜云放二人面前,突然跪下,口中呼道:“空浪箐白苗彩青阿豹拜见代崔屈颜大人,拜见蒋大人。”身后那一众苗人俘虏也都毫不犹豫跪了下来
蒋颜二人都是一惊,蒋锐侠毕竟也算是先后收服过多股山盗流民,反应过来,知道彩青阿豹有投效之意,立刻伸出手扶起彩青阿豹,口中连声道:“好,好,壮士请起,快快请起。”待的彩青阿豹站起身,站到一边,蒋锐侠方将质疑的目光投向李见秀。
李见秀看到二人不解得看着自己,当下一笑,拿出一副文人派头,摇头晃脑一阵,方解释道:“想必君弥应当知道,洪宁两州本就是苗人故地,素来为夏苗混居之地。但恐怕你们不知道,这苗人中,还分黑白青金彩五苗。这洪州镇军后营就是来自苗人聚居的凤凰石柱两府,从这两府聚居的苗人中拣选精壮而成。这两府苗人五种里,黑苗最为强盛,也与官府走得最近,是故这两府中凡需苗人任职之位,统为黑苗所垄断,而其他诸苗则都饱受歧视,倍受欺压。唯有在征集丁壮为军时候,其他几苗却又不得不交出各自子弟,归黑苗统带。若不是青白两苗在同黑苗的争斗中还算能有点还手,这两个曲长之位恐怕也是争不到手的。但纵然如此,每次行军打仗,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冲在最前,退在最后,成为黑檀龙牺牲的对象。所以,这次彩青阿豹被我们俘虏,我只寥寥数语,就能让他归心了。”
说道这里,李见秀看看恭敬候在一旁的彩青阿豹,压低声音道:“我还答应他们,如果我们取得天下,一定让白苗成为这凤凰石柱两府之主。”蒋锐侠一个激灵,正要说点什么,看到李见秀眼神中含着阻止之意,当下口微张数次,脱口而出的却是“那是自然”的话语。
颜云放有点赞赏的看着蒋锐侠这种突然变得机灵的反应,心中不禁暗叹,士别三日,果当刮目相看阿。摇摇头,摆脱脑海里这种突如其来的念头,颜云放向着李见秀问道:“不知嶷贤什么时候学会说着苗语的啊?”
李见秀哈哈一笑,颇为自得的道:“李见秀考上解元之后,曾花三年在江南各地游历。嘿嘿,这苗越瑶夷的语言,小弟不才,都能说上那么一二。”这一席话顿时说的颜云放蒋锐侠二人瞠目不已。一旁蔡亚炯也忍耐不住,插话问道:“那他们说的这个‘代崔屈’是何意义?”
李见秀双手一拍,转头对蔡亚炯解释道:“苗人崇敬勇士,代崔屈之意,就是最勇猛的战士,是对最厉害的武士的至高无上的称号。享有这个称号的,都是部落里最厉害的男子,而且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颜云放,沉声道:“当彩青阿豹和他的族人称呼你为代崔屈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将你看做他们最敬佩的人,而且愿意随时为了你去战斗……”
听到李见秀这么一说,颜云放惊讶不已,转头看着彩青阿豹,却见他重重的点头,然后慢慢屈膝跪下,双手斜撑,匍匐在地,向着颜云放道:“彩青阿豹,愿意为伟大的代崔屈,献出他的一切,包括卑贱的生命……”
看到颜云放有点不知所措的上前拉起彩青阿豹,李见秀微微颔首,侧头对身旁的蒋锐侠低声解说道:“苗人蛮勇,但却忠义。公义啊,这次能收服这些苗人,恐怕你都算是托君弥之福了。否则依照这些苗人的倔强脾气,恐怕是宁死也都不会投降的。”蔡亚炯在一旁嗤之以鼻,自语道:“哼,以刃加身,我看有几个人敢不投降?”蒋锐侠摇摇头,对蔡亚炯道:“亚炯,你别小觑了天下英雄。虽然这些苗人是官兵,但,士可杀不可辱……”。蔡亚炯却阴沉着脸,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喃喃说道:“哼,既然这些这些苗子只服君弥,收来何用?还不如……”他话音未落,已被蒋锐侠凌厉目光扫过,后半截话顿时吞到肚子。只听蒋锐侠用低沉却清晰的话慢慢道:“亚炯,你我从小长大,你知我脾性。话我不愿多说,但你记住,尽管你臣服于我,尽管你我自幼相识,但若你要挑拨我和君弥兄弟之情,别怪我不顾多年情分。”说完,目光中饱含寒意,从蔡亚炯身上一扫而过,让蔡亚炯莫名冷战,却依然低声抗辩道:“我是为公义着想,这些人不能服膺公义,留之无用;而且,也不能任凭外人在军中扶植自家势力。哼,我,正诚,证雅几人都是为公义不服,也望公义明鉴。”蒋锐侠眼中寒芒一闪,看着阴沉的蔡亚炯和一旁似乎事不关己的李见秀,冷笑数声道:“你们是不服还是嫉妒?哼,你们的心思,我蒋锐侠一清二楚。虽然我出身猎户,这点人情世故还是知道。”说着,鼻中闷哼一声,走了一步,又停下步伐,转身看着蔡亚炯和李见秀,斩钉截铁道:“我不是翟让,君弥也不会是李密。”说罢不再理会蔡亚炯,紧走数步,和颜云放并肩而立,脸上神情却立刻从冷漠变换为热情,抚掌哈哈大笑起来:“君弥,恭喜你了,能收服这样勇猛不屈的战士,果然不愧为我的好兄弟,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说着,重重的拍向颜云放肩膀。
颜云放脸上微微有点尴尬异色,立刻拉着刚从地上起身的彩青阿豹,走到蒋锐侠面前,沉声对彩青阿豹吩咐道:“军无二主。我们这支红巾的统领是公义。如果你真敬我为代崔屈,那我希望你从此以后,以公义为主公,服从他的所有命令。”
他这话刚落音,蒋锐侠已经笑了起来,笑声中颇为豪气:“君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些苗人既然尊敬你,服从你,那从此以后就做你的部下又如何?”
颜云放暗中打量了一下蒋锐侠,看到他的笑容似乎颇为明朗,当下也不在推托,应承一声,立刻对彩青阿豹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交给你一个任务,如何?”
彩青阿豹毫不犹豫地挺直笔挺的身子,等待着颜云放的命令。只听颜云放双唇轻启,一字一字吐出一句话来:“我要你以洪州援军的名义,去赚庐州府……”
呵呵,动了点手术,修改了一下,自我感觉没有那么突兀了……
逸气走风雷(四)
暮色已经降临,祖飞训却依然守候在庐州府城墙之上,手扶箭垛,双眼不瞬的看着城外起伏的群山和苍茫的大地,还有那距城数里的灯火通明的红巾大营和在城寨之间来回游荡的举着火把星星点点的红巾游骑。自红巾头日小队赶到攻城受挫之后,这数日这些红巾似乎都学乖了,主力到达后只是扎营不动,却派出大量的骑兵绕城巡查,不时射入一些冷箭,半夜则是擂鼓放火,将庐州府诺大一城弄得是鸡犬不宁。而那红巾贼头,也就是前日抢城未果的反贼,则不时跑到城下索战叫骂,让祖飞训憋得心里实在难受。好几次都已跨马提戟欲出城应战,却又总被闻讯赶来的太守白湘之或团练使秦汉寿拦住。他们唯一宽解的话就是:“静待援兵……”,让祖飞训这向来自侍武力蔑视反贼的将军搞得实在是心中憋屈,只有跑到城楼上和那些反贼对骂。
今日天色快要黑透,又是一日过去,按照前日飞鸽传书,则洪州援兵在今明两日就当到达。祖飞训不由心中有了些许期待,好歹等援兵到达后,里应外合,在痛击反贼一番,也是快事。
突然暮色下可以看到游荡在庐州城外的那些星星点点的火把突然扰动起来,伴随着隐约传来的唿哨声,慢慢向着城南聚集而去。而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红巾大营中也传出鼎沸的人声。虽然隔的远了无法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