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李说不可能,不会的,肯定是疏忽了。我想这又不是一般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疏忽的。大李拿起电话就拨,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把大弯找着了。我在绝望中神经高度紧张地听着大李的只言片语,看到这个事实很快地被证明。
事实就是千真万确不可更改的铁一样的东西,冰冷、坚硬,任何东西碰上去都会出血(如果这些东西是有血的话),我以前不知道事实是如此重要的一种存在,它劈头盖脑就砸下来,即使你粉身碎骨它也仍然完整,并且落地生根,长得比原来更粗壮,生出密密麻麻的枝干,把天都罩住。这些枝干像刺一样刺过来,这无数的刺中有饭钱、医疗费、女儿的入托费、房租水电费,等等。
一切。
会不会发疯?二
刚开始的时候我担心自己会发疯,第一件事是离婚,我不得不提出来,第二件事是解聘,我完全没有想到,我甚至觉得不会是真的。
它们间距是那么短,猝不及防。
两次我都以为自己要疯了,在我的家族史上疯子的身影重重叠叠,她们(他们)从年深日久的家族史中走出来,一直到达我的眼前,这种情景有点像某幅关于革命先烈前仆后继的国画,他们处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故而穿着各个不同的服饰,色调暗淡,排着参差的直列。我的疯子祖先们也是这样,但她们目光散乱,神情恍惚。她们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她们的身体也就不再为这个世界负责,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哭或者笑,这一切与任何人无关。
那样一件四面都是洞(它的边缘和形状使我们想起剪刀,快意的破坏,隐秘的愿望,剪刀穿过布的声音,锐利而不可阻挡,一旦剪断就不可能原样接上)的衣服在我的等待中空空荡荡地飘来,贴地而起的小风使它鼓起,它胸前的两个洞越来越触目,祖先的乳房从那里裸露出来,就像两只奇怪的眼睛。我知道,这件四面是洞的衣服空着,它飘到了我的眼前。
扣扣
在最混乱的时候我每次都会看见我的扣扣,她一岁、两岁、三岁、四岁,她圆嘟嘟的小脸像最新鲜的水果,鼻子经常流鼻涕,嘴角有时候流出清澈明亮的口水,她的额头比别的地方要黑些,上面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旋,在阳光的照耀下,她安静地睡着的时候,就会看到她额头上细小的金色茸毛旋成的小窝,那是一个隐秘的印记,是我的孩子特殊的痕迹,想到在这个广大渺茫的世界里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马上使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我的女儿成为了我那些混乱而绝望的日子里温暖的阳光。她的小身体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脸、脖子、胳肢窝、背、肚子、小屁股,到处都香。每当夜晚我长时间地闻着她领窝散发的香气时,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感动。我想我任何时候都不能疯,我怎么能疯呢?扣扣除了我谁都没有,我除了她也谁都没有,我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最重要的就是我的孩子,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她养大。
关于南红五
南红的头发每天都在长。有一天她就出门修了个半秃的时髦发式。然后她回到家里对我说:我不能停止对男人的爱,没有办法。
各式耳环垂饰犹如听到召唤,一下布满了那张油迹斑斑的三屉桌,它们大多数是那类廉价的、装饰性的,骨质、木质、各种不知名的透明半透明的石头,稀奇古怪地组合在一起,这很符合南红的风格,如果长得既不像贵妇人,也不像白领丽人,就只能往艺术家上打扮。
南红说短发必须戴耳环,不然太男性化,她不喜欢自己太男性化。
两只骨做的耳环在她的耳边晃荡,妩媚的光彩重新回到她的脸上,也开始渗透到了这间寡情乏味的屋子里,就像一种隐约的光,分布在房间,我们感觉不到,但天花板上的阴影就在这点微不足道的光中消失了,南红一定不会再从那上面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儿,在水龙头里、在炖汤的汤里、在衣服的皱褶上,那个小小的灵魂消失了,或者是南红不想看到它,对于不想看到的东西我们都会慢慢看不到。老歪的脸也不再出现在她的上方,甚至老C,这个南红仇恨的对象,在赤尾村的房子里是一片比老歪更为浓重的乌云,我一直没有提到他。
C无端地使我想到草绿色的军服和红色的五角星,就是那种传统的几十年一贯制尚未改革之前的解放军的形象,一个六七十年代的军人和化着浓妆半秃着头佩戴着稀奇古怪耳环的南红站在深圳的背景下,让我不能不想到“政治波普”这个词。这个虚拟的画面在我奇怪的凝视中活动起来,但一切又是那样的不和谐、不伦不类,两个人站在一起不和谐,干什么都不会谐调,吃饭、相拥,一个人流泪,另一个人忏悔等等,全都怪模怪样,不合常规,而这种怪诞亦不像哈哈镜里的表面变形,而有着一种更为深入的气质。
事实上C并不是一名军人,至少不是现役军人,至少在南红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离开军队多年。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种情况,也不知道我脑子里的那幅荒唐的政治波普画面从何而来。
现在我想起来,南红说过C的父母家在军区,一切关于军服与帽徽的想象大概就来源于军区大院。南红对我叙述的男友关系过于复杂和混乱,当她说到C的时候我常常神色茫然,她有时就补一句:就是家在军区的那个。所以在我同样混乱的脑子里常常把C等同于军区。
现在我决定要让C清楚一点。这个念头带来的第一个后果就是我决意换掉C这个代码,我忽然觉得以字母代表人物不够真实,犹如一个骨架行走在大街上,空洞而奇怪,反过来如果对一个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人,如果我们不得不叫他C的话,也会立马有一种真相被掩盖的迟疑。
史红星这个名字就这样出现了,它使C从南红模糊一片的叙述中凸现出来,成为一个三十多岁,理着小平头的男人,他在军区大院的红砖楼房里对着老婆手中的敌敌畏瓶子面色苍白,在南红的宿舍里神情沮丧。史红星,这个永远不如意的男人,被老婆牢牢地掌握在手心的男人,他与南红的故事像鲜血喷涌而出。
鲜血跟南红去上环有关。南红说史红星做爱不戴安全套,她指责他,他就很沮丧地说:我知道南红的孩子不会姓史。他怕老婆怕得要命,同时又异想天开地想让南红给他生个儿子。南红说她真是又恨他又可怜他,他是一个窝囊废,老婆周六周日不让他出门,平日上班早上出门时口袋是空的,经常绝望赌博(赌博的钱从哪里来呢?南红没有说)。南红说有一次史红星非要送给她200块钱,她坚决不要。她还说深圳的女孩跟人同居都是有条件的,或是养起来,或是给钱,她跟史红星什么都没有。
关于同居与钱,养不养起来的话实在是俗气得很,俗气而且粗鄙,根本不用搞清楚前因后果,光这几句话就能把好端端一个女孩给毁了。它犹如沼泽,这个女孩一脚就踩了下去,腐烂的草根挤压着她,气泡一串串地一路冒上来,兴奋而且凶猛,有谁知道气泡也是凶猛的呢?一个女孩在下沉,她明白沉下去她就完蛋了,她伸出手来乱抓,气泡密集地呼呼上升,如同被触怒的蜂群,她大口大口吸进身体里的全是这些重浊的气体,它们像一些石头连接不断地打在她挣扎着的身体里,正常的空气近在咫尺,但她没法呼吸,沼气的气泡在她沦陷的周围形成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它们的声音像夏天的蝉声铺天盖地,由于密集而变成一种啸叫,声如电钻,用电的力量穿透坚硬的水泥板,水泥粉屑纷纷扬扬。这个沼泽地的景象与现代都市是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它们重叠的身影是另一种无所不在的气泡,弥漫在都市的上空。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弥天的气泡像喷泉一样被一种不知什么力量冲挤出来,密布在一个女孩的头顶,这是一种肉眼看不见但密度很高的乌云,它像一个盖子,越来越低,使她在真正沉没之前就没了顶。如果有一根点着的火柴碰到这层沼气的乌云,我们顷刻就会看到蓝色的火焰腾空而起,既美丽又狰狞,它像沼泽一样同样致人于死地。
许森
许森不能算是我的情人,但他是我在这座城市里联系最多的一位男性。我在半年的时间里到他家去过几次,我跟许森算是一种工作关系,组稿。跟工作没有关系的地方我就去得很少了,有孩子的女人都这样。
许森没有家人,独住一套一居室,我总觉得称为房间比称为家更合适。许森看起来也是四十上下的人了,我不知道他的老婆孩子在哪里,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悬念,这个悬念挂在他的单人床上,他的门厅只是一个狭窄的过道,只够放下一台电冰箱和一个书架,这样他唯一的房间就兼着卧室、书房、客厅的功用,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就习惯了一进门就看见床,并且常常落座在别人的床上(隔着床罩,使主客两方都觉得没有直接坐在床上,床罩同时是床和心的屏障),但许森的床使我心惊胆战,我本能地感到这上面曾经仰卧过不同的女人,我自己是否在将来也会成为其中的一个?
暧昧的想象使我心跳不已。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象,是不是因为离婚?还是他的房间性场(姑且这样说)特别强?一个结过婚的独身男子的居室,总比在婚姻之中的男人的房间有更浓厚的女性气息,后者房间中的女性物品总是摆在明处,是光明正大的,乳罩晾在阳台上,有一点风它们就会飘来荡去,在房间里一眼就会看到;卫生间里女性的化妆品一应俱全,从洗面奶到睫毛膏,浴液洗发水面霜,不是奶白就是粉红,它们罗列在洗脸架上,还有新打开的卫生巾,但我们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个照片上的女人的东西。这个女人有时悬挂在墙上,她多半和房间中的这个男人依偎着停留在相框里。他们的结婚照,双方总是很甜蜜,那个女人化了淡妆,披着白纱。白纱这样一种非日常生活的事物簇拥着女人,把她从日常生活中抽取出来,使她像仙女一样既美妙又神秘,不同凡响。
有时她在一个台式的小镜框里,这样的小镜框放在书架的某一格,但有时候又放在书桌上,书桌的左侧,它甚至没有灰尘。小镜框里的女人总是和孩子在一起,这也是把它放在书桌上的理由,因为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再好看的女人也经不起几年中天天看,男人漫不经心的目光比时间本身更能加速女人的衰老和陈旧。
女人和孩子坐在草地上,阳光很好,孩子的衣服很鲜艳,像草地上盛开的一朵大花,这样的画面常常是幸福的注解,幸福就像阳光打在女人的脸部和全身,这使女人本来就有的美丽加倍放大了,这种美明明白白,它的来处和去处都清清楚楚,不像那种常常被赞美的忧郁的美,弥漫着阴气,令人既压抑又紧张,在电影或者画展上看看还可以,若挂在房间,气氛马上就会不同,若调子再阴暗一些,你永远也别想高兴起来。
就是这样。
言归正传,那个拥有女主人的房间,虽然女性物品无所不在,但它们统统摆在了明处,最大限度地正大光明,它们的气息每到达一处,就被阳光和空气同时稀释。因此在婚姻中的男人的家里我们所嗅到的女性气息总比独居的男人(性取向异常者不在此列)的房间里的少。我们知道这类男人没有妻子,许森的妻子是离婚了,还是出国了,我一直没有问过他,他也从来不说。他的房间里没有什么一眼可见的女性物品,是典型的单身汉的房间,但在这个房间里我总是一再地看见一些女性的身影,她们不是我无中生有的产物,她们的皮肤、头发和字迹隐藏在这个房间的某些地方,它们是一些小小的痕迹,虽然小却十分清楚,它们散发的气息比起一个活人在跟前更有一种点到为止的简约效果。简约、含蓄、朦胧、神秘、引人遐想。
她们的皮肤和头发就是这样出现在卫生间的洗脸架上的,一小瓶面霜,一小瓶洗发水,它们毫不成系列,在剃须刀什么的男性用品中显得孤零零的。它们的不成系列表明了一种非日常性,缺乏那种主妇式的全面渗透,表明了偶一为之的品性。
离了婚的独身女人如果在这间卫生间洗手,在半分钟之内就会发现这些女用面霜洗发液,独身的女人对它们不知为什么这么敏感,是因为它们出现在独身男人的卫生间,还是因为它们是女人用的,抑或是这个女人对这个男人有着潜在的欲望?我们没有办法知道。她站在洗脸池跟前洗手,那个她不认识、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的头发从她眼前的这个乳白色的洗发水的瓶子里柔软地滑出,它们不是满满一头,而是细细的一绺,十分整齐干净,有一点淡淡的清香,像刚刚摘下来的新鲜的树叶,它爽滑地一直垂落到这个女人的手臂上。与此同时那些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脸庞,也经由面霜的瓶子飘浮到这里,它们像瓷砖一样光滑和冰冷。它们紧贴在镜子周围的瓷砖壁上。这些假设的女人影影绰绰,五官不清,有一点模糊的美。我们从镜子里那些模糊的面庞看到了清晰而实在的自己,水龙头的水冲到我们的手上,在手背、手心、手指之间流淌。
从瓶子里逸出的长发和脸庞是女人的肉的部分,那些摆在茶几上的干花,立在书架上的生日贺卡也就是女人的灵的部分(姑且这样说),女人的灵与肉分散在这间房间里,组接的方法有许多种,一个女人的灵与另一个女人的肉,前者的感情与心和后者的乳房和腰。各种不同的组合是那个男人在某些独自一人的夜晚所做的事情,它暂时远离着我们。我们作为客人坐在这间房间里,或者走动,或者不走动,但我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些携着女性气息的东西,一束干花、诗意的小卡片、饶有趣味的小陶人、淘气的小布娃娃,等等。它们分散在这个房间的某些角落,分散本是一种隐藏的姿势,但它们的分散却奇怪地没有获得这个效果,不但没有得到稀释,反而被浓缩了。
分散的、零碎的女性物品,不管它们的来源和去路,只要它们出现在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里,就不由分说地带上了暧昧的意味,每一样物品的后面都隐藏着某个女人,那种幽暗的隐秘的性质使这些各自分散的气息互相粘连起来,这浓重的气息中有无数女人的身影在飘动,我们分不清这无数女人是从一个女人的身上分离出来的,还是从几个不同的女人身上分离出来的。
隐秘的女性气息就是这样弥漫在许森的房间里,相对于我来取的稿子,它的气味更加浓厚。或者说由于这种气味,这个房间带上了魅力,一种吸引力,潜在的吸引。
他的文章很平淡。他的题目通常是《环境与建筑》《环境与心情》,内容空泛,大而无当。就像那些建于70年代的千篇一律的火柴盒般的楼房,外观上千篇一律,走进去一律千篇。一样的内部格局,一样的走廊、房间,一样的门口窗户,甚至连室内的家具都基本相同。这样的环境很容易产生喜剧,是巧合法则施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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