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的母亲尚未到N城,所以我在这个城市可以说是举目无亲。举目无亲这个词一点也没给我造成孤苦伶仃的感觉,这事有点奇怪,我好像从小就喜欢举目无亲,中学读书的时候离家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路程,我还是执意要住校,每周只回家一次。上大学的时候过春节也不回家,留在学校天天睡懒觉,心里十分舒服。因此在N城的十年时间里举目无亲正好使我如鱼得水。我一向觉得,在一切社会关系中,亲戚是最无聊的一种,凭着莫名其妙不知有无的血缘或亲缘关系,一些毫不相干的人就跟你有了干系。你跟他们完全缺乏认同的基础,永远不可能有相同的价值观,你认为很珍贵的东西别人觉得一钱不值,你认为好看的颜色别人心里感到晦气十足,你们哪怕到了下辈子也不会有多少共同的地方,但仅仅因为一个亲戚的称呼你就对他们有了责任,他们来办事、看病或者只是来玩,你都必须责无旁贷地帮忙。这真像被强行套了一个笼头,跟野生动物被驯化为家养动物一样痛苦。
亲戚就是这样一些事物,它的本质是网(这点大家都已经指出了),它漫布在水中,像水草一样漂荡,谁碰上它就被网住了,网住了还是在水中,不会马上死去,但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却被死死圈住,往任何一个方向都游不开。这样的鱼只能在梦中设想那广阔无比像空气一样轻盈的水。
这多么悲惨。
大学毕业分到N城使我既高兴又人心不足,N城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它距离我的家乡有500公里。但距离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它的陌生不是因为远才陌生,而是因为没有任何亲戚熟人朋友的那种陌生,陌生得像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N城这个名字对我来说跟西宁或贵阳没有什么区别,它们都是地图上的一个圆圈,与我从未有过关系。
一张白纸意味着什么?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到N城的单位报到,唯一的遗憾是这里离家乡还不够远,亲戚们还是有可能到这块白纸上来,涂上一些令人不快的色彩,我想若是弄到西藏拉萨或者黑龙江的齐齐哈尔什么的,一辈子都不会有亲戚光临,这该有多么美妙!
在N城的自由生活中我度过了七年时光,七年中我在业余时间里埋头写作,80年代跟90年代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没有双休日而后者有,所以80年代的整块时间除了节假日就是每周的星期日,在这些神圣的业余时间里我不需要拜亲访友,连想一想的工夫都不需要,这使我在大量的阅读和练习中慢慢地成长起来,写出了一些还说得过去的诗,使我在虚荣的青春期获得了一些轻佻的自我膨胀的资本。我想我如果在N城有许多亲戚,她们决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到了二十七八岁还没有一个可以用来结婚的男朋友,她们会串通起来让我去见一个又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男人。这样做的后果除了使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外还会彻底败坏我的胃口,从此成为一个什么人都不愿见把自己关闭起来的孤僻的老女人。
这与我的想法相差太远了。幸亏以上遭遇只是出现在我的臆想中,至今也没有成为现实,最终也不会成为现实。我过着没有亲人限制的自由时光,我写信对母亲说我要报考研究生,这样她对我十分放心,在80年代,研究生是一个比较高级的名词,只有少数人才能拥有,这能使我母亲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她来信说,只要我在三十岁以前解决个人问题,三十二岁以前生下一个孩子就行了。我一直没跟母亲讲实话,我想她肯定会认为写诗没有什么出息。
我怀孕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关于怀孕
怀孕的姿势就是干呕的姿势,控制不住的干呕,在任何场合捂着嘴冲到卫生间。这种姿势十分不雅,我看到过几次自己弯腰疾走的身影,它们重叠在一起,带着我春夏秋冬各种不同的服饰,依次走过。在我怀扣扣的早期,电视里正在播《渴望》,那首主题曲如同一团厚实的气流裹着我的身体,因为浓密而显出了形状,像雾和云,粘附在我的肢体上,并跟随着游走飘动。我看到自己眉目不清,曲线不明,像一团人形的雾状物,或一个雾状球人。厚实的气流渐渐密不透风,它们的封闭具有压力,似乎因为怀孕才招来了它们。这种头晕憋气的感觉使我头脑一片空白,脑子里经常重复着一些毫无意义的怪问题。那些密实地贴紧我皮肤的气团在我的感觉中变成了我膨胀的肉体,身上胀痛的感觉从乳房开始到达全身。
那出电视肥皂剧在我第三次怀孕的时候在中央台的黄金时间播出,受到全国人民的爱戴,一到时间,所有窗口里飘出的都是同一首歌,任何人都不可能听不见。这是我怀孕时间最长的一次,直到把我的扣扣生下来。所以这首歌不仅仅停留在我那次的怀孕里,它奇怪地使以往几次的怀孕跟上来。特别是现在,当我坐下来,不去想工作的事,我一生中的几次怀孕就很容易从记忆中浮升上来,当我远离它们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它们就像黑暗中的红色莲花那么美丽,一朵大而饱满,其余两朵玲珑含苞,它们在黑暗中飘浮,散发着神圣的光。
也许怀孕就应该是这样的,饱含果实的女人,像苹果一样,脸色红润,线条圆实。但是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变质了,时间早得以千年为单位。怀孕使女人变得焦虑,她们不知道将要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知道生下来的孩子会有什么不妥。大家都知道,这是准备生孩子的已婚女人的焦虑。那些未婚怀孕者,被社会规定为不许生孩子的女人,或者自己不愿意要孩子的女人,怀孕的疑虑就像未被确诊的肿瘤的疑虑,无形的肿瘤疯狂地吞噬女人正常的心情,像火一样掠走她的容颜。等到怀孕被证实,肿瘤的细胞更是飞快地裂变占据女人的每一寸神经。在各个不同的时期,这种类型的女人有以下下场:被火烧死、被放进猪笼里沉塘、会服毒自尽、会遭受批判、挂着破鞋游街、会低人一等、会被从事人工流产的医务人员粗暴对待、会遭到男朋友的嫌弃,那个冰冷的男人甚至会说:女人怎么像母猪一样,一搞就怀孕。
(这句话曾经真实地回响在N城的时光中,如同晴天霹雳。)
焦虑使女人在怀孕的时候面容憔悴脸色蜡黄,焦虑使她们呕吐。我呕吐的声音有两次在N城的角落里响起,那是一种必须遮蔽和伪装的声音。回想80年代的N城,人们对青年男女恋爱中的怀孕已经持宽容态度,但一个与有妇之夫发生性关系的女人却会遭到强烈的谴责。总之怀孕的恐惧使我与人群格格不入,我在人群中工作,在食堂打饭吃,在人群中行走,怀孕的恐惧使我与众不同。春天的时候单位里的共青团员要到郊外参加植树活动,我对自己的怀孕一无所知,我只是觉得这个春天比以往的春天更讨厌,空气中有一股令人不快的气味,在我的感觉中那是一种极其难看的花发出的。我没有找到这种具体的花,但又湿又闷的空气使我看到的一切树木和花朵都变得十分丑陋。N城的树在冬天不落叶,因此到了春天树叶的绿色就十分陈旧,陈旧的绿色沉重而疲惫,给人以压迫感,缺乏北方树林那种树叶落尽又抽芽的变化,那种变化使人感到生命的流动。
在N城的3月,疲惫而沉重的绿色铺天盖地,没有出路,3月份的花的颜色也艳得古怪,必须用刻毒这个词才能形容它。
3月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在满城疲惫的树叶和刻毒的花朵中我感到头晕、嗜睡、食欲不振,我把这一切归结于春天的同时隐隐感到大难临头。那个使我怀孕的人不在N城,我只能独自面对一切后果。3月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后果已经在我的身体里生根,我跟单位的其余几位共青团员一人扛了一把大铁铲爬上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那时候,G省的经济尚未起飞,沿海地段也没有大炒房地产,豪华轿车通过走私进入N城是90年代的事情,80年代的G省穷得丁当响,大卡车还是请当地驻军支援的。
走近卡车我就闻到了浓重的汽油味,这是我平生最害怕的事情之一。但我知道我不得不上,我从侧面踩着橡胶车轮往上爬,屁股沉重,样子难看。我挣扎着抓住车厢的木厢板,站稳后我再次闻到了汽油味,我发现卡车的汽油味跟别的车不一样,特别厚,将整个人封死,正常的空气一点都进不来,而它们迅速而密集地聚合在我的每一个毛孔上。对于汽油这样一种我全身都极力排斥的异味,我的每一个裸露或不裸露的毛孔都变成了一只敏锐的鼻子,我竭力想不闻到它们,但我每一次总是比上一次更加确切地闻到了它们。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闻到了汽油味,别人都像丝毫没有感觉,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高声说笑,兴致勃勃,有一种植树等于春游的气氛。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开不了口,汽油的气味不光从我的鼻子进来,也从我的眼睛和耳朵,以及紧闭的嘴灌进。汽车流畅地开着,汽油味的重量压迫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明显地头晕恶心,但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我觉得汽油油腻腻地缠绕着我的内脏,把它们缠成了一团挤送到了我的喉咙里,它们堵着我的咽喉,使我呼吸不畅、头重腿软。
我觉得自己跟别人不是同在一个空间里,我呼吸的空气是另一种空气,卡车给予我的车速也是另一种车速,我即使紧挨着别人,光线在落到我们的分界线时也会有明显的界限。在3月的N城郊外,潮气浓重,雾气弥漫,但他们轻松的心情造成了另一种明亮,我确切地感受到这种照耀在他们身上的明亮,但我自身却无法进入。我半眯着眼睛,绝望地忍受着自己的头晕和恶心,在神情恍惚中看到他们的动作、姿势和说笑声围成了一溜半圆的屏幕,在这个屏幕上我看到了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异类。与我处在同一个空间的没有别的人,有人的地方全是另外的空间。
我一下就感到了作为异类的孤独。正常人的唾弃刺眼地停留在我周围的人墙上,那是一种与黑暗同质的闪光,刺眼、尖锐,又像一种噪音,吱吱作响,这种声音常常出现在电影里,当银幕上的人遭受危险或不幸时,这种吱吱的响声就会响起,让人心头收紧。在生活中我们听不见这种声音,电影把它过滤出来,放大给我们听。在N城3月的汽车上,我听见了这种吱吱作响的噪音,它在我的记忆中放大,跟那个春天的陈旧的绿叶、妖艳古怪的花朵、潮湿闷人的空气以及比任何一次都更严重的晕车连在一起。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晕车这么厉害是因为我怀孕了。在那段时间,晕车的感觉一直没有消失,那是我第一次怀孕。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平白无故出现晕车的感觉,我就会想到自己有可能是怀孕了,因为这二者的感觉实在是太接近了。
由此我想到,通过晕车来发现怀孕,实在是上天的一个昭示。既是昭示,又是隐喻。一个非婚怀孕的女人,一个需要隐瞒实情的人,一个只能独自忍受折磨的人,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人,一个只能在别人的冷眼旁观之中的孤立无援的人,一个呼吸不到别人的空气照耀不到别人阳光的人,一个被正常的车速所甩出、被噪光所击中、被噪音所环绕、头重腿软恶心想吐的人,这个人的确就是异类。
某个男人
使我变成异类的那个男人,我永远也不要说出他的真实姓名,但他像一片有病的细胞隐藏在我的身体里,使我疼痛和不适。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这个人的面容我还记忆犹新,当时他才四十多岁,却已经满脸皱纹,黑发中夹有不少白发,充满了沧桑的男性之美。我想现在他的头发肯定已经完全白了,这会使他更有风度,而他面容的皱纹仍像原来那样,那是一张新的皱纹无处生长的脸,长着这样的脸的男人四十岁就这样,到了七十岁还会是这样。现在这个男人浮升到我的视野中,他满头白发,长形脸、穿着一件高领毛衣,毛衣的颜色是茶褐色或黑色,他侧着脸,微低着,光线到达他的头部是侧逆光,一道金色的镶边沿着他的头发、前额、鼻梁、嘴唇、下巴蜿蜒游动,这使他的整个头部生动而有神采。如果扩展到他的全身,我会看到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的脚下和身后是一片草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那个与我有过关系的男人,或者是别的什么男人的形象,我把他们叠在了一起。我在不久前看到的卡拉扬在维也纳附近的毛尔巴赫的照片就是这样的,还有在《廊桥遗梦》出现的美国电影里的金凯,书中说他身子瘦、高、硬,行动就像草一样自如而有风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轻易就美化了他,记忆中的事物为什么会与一部浪漫的爱情电影以及具有王者风度的卡拉扬混淆在一起,在这个日益实用的时代,或许真的需要一些浪漫来做人们的梦,我在荔湖图书馆的阅读使我想到有可能我日后要从事畅销书的写作,若能成功,我将不再从事那些不适合我的职业,我将作为一名自由写作者,养活自己和扣扣。我隐约感到,在90年代,作为一名自由写作者是有可能生存下来的。
现在,就让我来为这个男人安排一个名字吧,我是否称他为金凯,既然他有着满头的白发和皱纹,同样的瘦、高、硬,行动像草一样,我为什么不称他为金凯呢?尽管他跟金凯相去十万八千里,现在还被囚禁在家庭之中,但我还是准备称他为金凯。这表明,我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复述都是不准确,甚至于远远地脱离了事物本身的。等我的扣扣长大后,我将告诉她生活与小说根本不是一码事,而我既没有体力,也没有其他技能,命运也没有为我提供别的机会,我所能做到的就是编写一些虚假而浪漫的爱情故事给一些出版商,以此来换取我们的生活费以及她的教育费,即使这样,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要经过艰苦的努力才能获得别人的承认。我想这就是我所能找到的一条最好的出路了,也许我再找一个人结婚,生活的担子就会轻一点,但我既没有激情,也没有信心了,一切都已耗尽,剩下的只是活着。
所以我并不是那本书中的女人,这个我在此称他为金凯的男人,他是我过去生活中的一个幻影。他的影子有时在阳光和草地之间,有时是灰蒙蒙的天地间一条更为灰色的影子,他的深灰在我的生活中晃来晃去,即使他本人消失了也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我的生活便灌满了阴影累累。
过去二
共青团植树活动过后,我感到卡车上的空气仍一直跟随着我,就像有一个无形的罩子,把卡车上令人头晕的气味完好无损地罩到我头上。我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上厕所、起床漱口等等,都在这个罩子之中,这个感觉又加倍地使我感到空气的滞重。春天植物的气味浓臭袭人,但我看到别人都有一种轻盈快乐之感,任何事情似乎都有些不够真实。在同一个饭堂吃饭,几个单身男女一下就把饭吃完打羽毛球去了,我一点食欲都没有。我一直以为我晕车没有恢复过来,过了四五天还是这样,过了一个星期还是这样。
韦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