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关心呢?都两个多月了,你不觉得你有点不正常吗?”
要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或许确实会像导演说的那样,觉得这是一件古怪的事情。但是如果顺应我的感觉,那么我的直觉告诉我,没有什么比这张小照片中蕴涵的东西更加要命的了,在目前为止,在最近的这两个月里,这可是比中央电视塔倒塌比北京城在36度高温下三个月不下雨比人民日报头版大标题出现错别字更加严重的事情。
“你不会说我爱上他了吧?”
“老实说,要不是怕太唐突,我是想这么说来着。”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对一个人感兴趣,而不仅仅是因为我爱上了他?”我近乎恼怒地问:“你们是不是都这样,看见白胳膊就想起全裸体?”
“好,好……”导演安抚地说:“假设这人就是他,那你证明了什么呢?证明你确实见过他?”
“不,这个生日宴会我并没有参加。”
“那……”
“这人是跟我朋友的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朋友去的,一个女孩子,他们当时是恋人关系。我朋友把她的电话和地址给我了。”
导演的眼里流露出真正惊恐的表情:“你不是要继续追查吧?”
“我确实是想找那个女孩子。”
“我的天。”
11
最终,我打通了那个女孩子的电话。
“我看你还是先给人家打个电话为妙,”导演无奈地说:“如果你一定要去骚扰人家的话。”
是的,我一定要骚扰她,事关重大。
“万一我们遇到的人不是照片上的那个呢?”导演叮嘱我:“你还是先在电话里跟人把事情说清楚,省得把人吓着。任何人被你这么一问都得吓一跳,更何况,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不是谁都有大象一样的记忆的。”
有趣,他也说起大象。
我拨通了电话。
电话铃刚刚响起,对方就拿起了话筒。我反而大吃一惊,在脑子里酝酿了无数次的话到嘴边全忘光了。
“喂,喂……”对方沉静地说。
我的感觉是,她似乎一直守在电话机前等着电话铃响似的。她在电话那头如同安静的小动物,只剩下时钟滴答、心跳、呼吸和头发飘动的声音。我张口结舌,无法出声,而她也就在那边安静地等待着,隔了半分钟,她继续“喂喂”了两声,那感觉不急不徐,仿佛早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深呼吸一次,我总算找回了声音。
“我想,你说的人是我认识的那人。”她在我一段滔滔不绝后,沉默了3分钟,开口说到:“但是,这一切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你们……”
“都过去了。”
她的声线异常平板,无风无浪,我匪夷所思地想起了大海中火山熔岩包围下的内湖,蓝黑色的水面,那水面在遥远的小镇上怎样了呢?下雨了吗?
关于失忆症(9)
“我想知道你的感觉……”
“你—根本—就—无法—知道—我的—感觉。”她仿佛对一个聋哑人亮出口型一样,一字一句地说,感觉上她在电话边是眼睛直盯着远方的,视线甚至穿透了面前的墙壁。
随即她挂断了电话。
我异常失落。
“算了,你做的时候就该知道,这样的事情,除非是像我这样自始至终知道来龙去脉的人,谁也接受和理解不了。”导演温言安慰我。
我怅然不语,我想,她曾经受到过伤害,这种感觉之强烈,简直连电话线都要为之烧融。
她的沉静让我想起当年去海南的时候,在各处看到的建了一半就扔在那里的高楼大厦。那是开发海南房地产热潮的产物,在一期投资花光,二期投资不到位的情况下,它们就被扔在那里,被雨水中疯长的芦苇、棕榈、凤尾竹包围着,风吹日晒……从骨架子上看,那些房子如果建成的话,几乎都应该是些豪华的巨大建筑,但是现在,它们带着过去的光荣站立在那里,空荡荡没有玻璃的窗户犹如失明人的双眼,呆滞地望向天空……
那是某种和沙漠类似的东西。
那是寂寞。
那也是我极为害怕的东西,而我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劈面与之相遇。
同时我也在想,到底当时那火山爆发的强度有多大呢?以至于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回到家里,还没放下东西,电话响了。
是她。
“对不起,”她轻轻地在电话那边说:“想跟你道个歉的,那天太不礼貌了。”
“哪里的话。”
“主要是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乍一听到,有种无法形容的窒息感,”她说:“你知道吗?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却又特别不愿意提……咳,幸好对于我来说,一切都过去了。”
“是我太唐突了。对了,”我感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她轻笑起来:“呵,我的电话有来电显示。”
她的声音比起上次来判若两人,轻快多了。我们之间弥漫着某种信任轻松的感觉,甚至有点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两个人似乎都有点舍不得放下电话,干脆就聊了起来。
但是就在交谈的过程中,有一种东西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显现出来,像海水退去后的礁石,像月球上的宁静海……我有些琢磨不透那是什么,但是那东西的气味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浓重……我决定等待……
话题逐渐稀少,我们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半晌……
过了很久,她有些犹豫,小声地问:“他还好吗?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的心在电话这边轻轻叹息……电话那边是漫山遍野的寂寞,如同大雨中的古镇;如同封存了前尘往事的河流;如同湿漉漉的衣服和头发,散发着雨的气味;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上形成了小瀑布,房檐流下的水连成一条线,空气湿润……
我渐渐遭了迷惑……仿佛此情此景,我在某时某地经历过……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惆怅旧欢如梦吗?
“你还是爱他的吧?”我温和地问。
那边是一片沉默……
“恐怕是吧。不过,我始终知道他是要离开我的。”那女孩子轻声诉说:“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事到临头,我仍旧是那样的痛苦。任何措施也缓解不了……”
……
“对于他而言,尽管我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了他,可能还是不够的。这是一种最自然不过的东西,就好象他需要的是阳光,而我给予他的只是水一样。我生不起他的气来,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他需要什么……”
……
“她是那么地爱他”,我怅然地对导演说:“那么地爱他,只是爱而已。可是,仅有爱是不够的吧?”
导演温和地微笑:“好了,你至少可以希望自己幸运一点,爱上一个爱你的人,然后吹吹打打入洞房。”
“到底是什么使得人们相爱却又互相伤害呢?”
“这是一种什么样强烈的爱呢?”
“一个人究竟可以爱别人爱到什么程度?”
……
“好啦好啦……至少,你应该更加关注自己。因为他们已经是这样的了,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是既成事实。而你,你就更加不应该让自己的一些东西和感觉荒废掉。”导演说:“适当地把注意力从自己的内心转移开,对你有好处。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因为异常缺乏安全和信任才把注意力转向了自己。这有点像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叫什么来着?画地为牢?。”
我怎么只注意自己的内心了,我不是很关注他人吗?
他笑了:“你跟我认识这么久了,还叫我导演,其实我是做电视的,我拍的是电视片,我的名片上印的是编导……”
我诧异,而且脸红了。
导演冲我温柔地微笑:“一切都过去了。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是这样的,一切也该结束了,我的失忆症调查研究。
尾声
几天以后,我接到女孩子的一封电子邮件,那是为了感谢我把朋友那里的照片扫描下来发给她而回复的。
“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此人身上有一种极为强烈的缺失感,这或许跟他以前的经历有关,尽管他对过去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我始终觉得,他在为缺少什么而焦虑,以至于在不停地寻找自己缺失的部分。这一切甚至非他所能控制……”她写到:“有时候,我也在想,或许他缺少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到了吧。因为这缺失就是他自身的一部分,包括焦虑,那是与生俱来,我们不得不背负的。所谓的弥补缺失,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而已……不过,对于我而言,这一切已经结束了。你说得对,我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关于失忆症(10)
她随信还发来一个附件:“出于某种愚蠢的心理,姑且像你说的,可能我还在爱他吧,想给你看一张他过去的照片,他没有什么照片,那是他在认识我之前照的,那时候他还是相当精神的,和你现在看到的他大概不一样了吧?”
我拖动鼠标打开了附件。
那是他欢畅微笑的照片,样子异常年轻快乐。我的视线落在他身边的女孩身上,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个同样在欢畅微笑的女孩,是我。
泉水(1)
一切都从我第一次梦见泉水开始。
在我20岁生日的晚上,我梦见了泉水,确切地说,是一个山谷里的泉眼。
那是一个极为幽深的山谷,被绿色的爬山虎和青苔遮得严严实实。山谷里似乎终年不见阳光,但是植物却绿得耀眼,汁水四溢。那些原本十分纤弱细小的蕨类植物,在这里体型仿佛巨人,有些像太古时代的巨大生物。就连树木上都长满了青苔,这种郁郁葱葱和繁茂,绿得太过分了,甚至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泉眼就在山谷的底部,顺着青石板铺就的路,可以一直走到泉水边。那几乎是一个小小的湖泊,水清凉冷洌,发出汩汩的声响。水面倒映着蓝色的天空,旁边长着绿色的百合类植物,开出白色芳香的花朵。
山谷中异常幽静,连鸟儿鸣叫的声音都听不到,我只听见泉水向外涌流的声音,在山谷中发出回声。
一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自己的医生那里。
这里要说明一下,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即如果晚上做梦,一定要去看医生。皆因我们现在的技术已经完全可以做到清除一切梦境,梦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当时大家一致认为,梦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不但干扰人的睡眠,而且使人白天心神不安,人需要的是100%纯正高效的睡眠云云……他们还认为,如果消除梦的话,对于市民的心理状态会有好处……总之,早在我出生许多年以前,市民便投票一致决定,清除一切睡眠中的梦境。
所以你看,弗罗伊德这等人的书在我们这里的销路肯定是好不了。所谓“梦的解析”,我只是拿来翻翻,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梦境。
直到20岁那年生日的晚上。
我的医生是个白胡子老头,戴着圆片眼镜,和图画上的圣诞老人一模一样。顺便说一下,我们这里的医院是一个极为庞杂和巨大的机构,全市人只要生病都会到这里来,每个大夫犹如服务器和客户机的关系,一对多地管着将近20个左右的病人,从他们出生开始,一直到以他们死亡或者大夫死亡告终。我们的医院里没有各种科室的分别,一个大夫从精神分析到最复杂的心脏手术全部胜任,因此,年纪大的大夫简直就是一个百宝箱。虽然现在大夫的职位是由机械人担任的,但是如果能遇见一个经验丰富的人类大夫(这种人现在越来越少见了),还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老大夫自打我出生,便一直负责我的健康,小至打疫苗大至拔智齿和我去年切除阑尾,所以我们之间非常熟悉。
“这么说,你做梦了?”老大夫让我躺在一张舒适的软塌上,把房间里的灯关掉,只留下一盏光线温暖的壁灯,然后在我的身上接上了一些奇怪的装置。
“是的,而且是彩色的。”
“哦,哦,这个情况倒不必太担心,也许是你家里添了什么电器,暂时把消除梦境的微波信号给屏蔽掉了……”老大夫絮絮叨叨地说:“不过,彩色这个问题很有点意思,按道理来说,你一开始做的梦应该是黑白的才对……”他一边查看机器上的各种读数,一边点头发出哼哼哈哈的声音。
“你的其他生理读数倒是一切正常,我看,我还是给你开点抗屏蔽的药丸比较好,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做梦这事,其实和感冒什么的差不多,吃点药就会痊愈。”老头儿吃吃笑着说:“大概是闹恋爱了吧,青春期和恋爱的孩子好象脑部活动的感应特别强……”
我懒得听他罗嗦,听父亲说,上了年纪以后的老大夫比他20年前话几乎多了一倍。
“顺便问问,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了泉水。”
“真的,你梦见了泉水?”老大夫突然停下了手里正在写的处方。
“是啊,有什么问题么?”
老大夫犹豫了一会儿,划掉了处方签。
“为什么不给我开药了?”
“啊,你的情况我看最好还是区别对待……这样吧,你先回家就这么待上一个礼拜,我给你一个脑电波监测器,你每晚把它打开,放在床边,就这样……对了,把开关放在红色的位置上,然后尽量关掉你身边的一切电器,这样等一个礼拜,再来让我看看。”
就这样,老大夫给了我一个橘红色闹钟似的装置。
我担心地问他:“我不会是得了什么严重的毛病了吧?”
“呵呵,严重?你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有什么医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呢?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做的梦到底属于哪种类型……姑且算是我的个人兴趣吧。对了,关于这件事情,你不用向外人提起,知道吗?”
老大夫一边说,一边打开抽屉,拿出薯片来:“吃点吗?”
他没有什么嗜好,就是特别喜欢吃薯片。薯片这东西,因为对人的健康和体重无益,已经被当局划入限制食品里了。而且,按理说在病人就诊的时候,大夫吃东西是违反规定的,但是老大夫和我已经相处了20年,我觉得一个人有些小毛病小嗜好也未尝不可。虽然我不吃那玩意,但是吃薯片的老大夫似乎特别可爱,像是一只温顺的啮齿类动物。
“下周见。”
二
“你做梦吗?”我问我的同事。
同事异常沮丧:“上次被老板骂的时候做来着。”
泉水(2)
“什么样的梦境?”
“梦到被解雇。”他说:“工作量和压力都太大,结果自然是做梦,只好看医生。生活质量真差,妈的,这么工作总有一天会早死的。”
在一般人看来,做太多的梦,迟早有一天是要进精神病院的。梦多是心理紊乱的象征。
在这个城市里,实际上只有一类人能够公然宣称自己做梦而不被人侧目,那就是所谓的城南居民。他们成群结队地居住在城南的一个村落里,那里有一台大功率的电磁波干扰器,日以继夜地抵抗从微波基站发出的入睡信号。这些人喜欢做梦,梦似乎可以帮助他们工作。在城南的村落里,聚集着许许多多的这样的家伙,干什么的都有,搞摄影的、画画的、写剧本的……他们制造出来的东西将由城市的内容监督部门加以审查,如果审查部门的人喜欢,并予以通过,便会被输送到城市的其他部分去。他们就这样制造产品,通过审查,换取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