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转为长期记忆的过程是位于大脑颞叶深部的海马回发挥了作用。”
“什么东西?你别老是跟讲课似的说些艰深的名词出来呀,我听不懂。”
“哎,你耐心点好不好?”
“得,得……”我只得正襟危坐。
“那我就说得简单一点,失忆症大概是由于神经记忆功能的丧失引起的。简单地说,你的记忆被贮藏在大脑记忆的黑盒子里,但是要将暂时记忆转成长时记忆,还需要记忆黑盒子周围神经网络的转换。一旦这些周围组织受伤,神经网络错乱了,记忆的黑盒子就再也不能芝麻开门,大脑就会失去记忆能力,甚至过去的事物也全忘光了。你懂了吗?”
……
“也就是说,我把自己的记忆埋藏在一棵树下面,在树周围的地方做了标记,然后就走了。等春天回来找这个记忆的时候,我发现这片树林子遭到了砍伐,一片白地,什么也没有了,是不是?”
“还不一样,”他说:“不是树林子遭到了砍伐,我想。”
他沉吟片刻:“因为你有可能恢复记忆,所以不该是记忆本身受到破坏,也不一定是你的神经网络遭到了永久性的伤害。我倒宁可这么说,你把记忆埋在树林子里,然后画了地图,结果你再次回到树林子里找你的记忆时,你把地图丢掉了。”
“结果是我还有可能把地图找回来。”
“是啊,找回来。”他“叭”地一声打了个响指:“或者幸运的话,在你寻找的过程中,误打误撞的又碰到了那棵树。”
“你问我这么多失忆症的事情干什么?”
“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说他有失忆症,就呆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
“那又怎么样呢?”
“怎样也不怎样,问题在于这人我总觉得认识,好象以前见过。”
“所以……”
“所以我向你打听失忆症。”
……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
7
没有这么简单?什么意思?
他舒展开手脚,伸了个懒腰。此人堪称英俊,但是长手长脚,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给人一种卡通人物的感觉。我很难想象,他穿上白大褂手拿听诊器会给病人带来任何信任感。依我看,此人最通常的表情是愁眉苦脸,他活象是一种大脚掌,而且生着长长的眼睫毛的卡通动物,走路悄然无声,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仿佛头一次看到这个世界。
我反正不会让他给我看病,上至头痛感冒,下至开刀,我能想象得到此人手拿手术刀站在病人前莫名其妙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要拿我们当实验用的小白兔。
关于失忆症(6)
“根据你的描述,你说对方得了失忆症。”
“是的。”
“而你对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么,他看见你的时候有反应吗?”
“没有。”
“那么我们姑且认为,针对你说的状况,有两种可能。首先,假如他真的失忆,那么他有可能认识你,但是忘记了;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不认识你。其次,如果他没有真正失忆,那么也有两种可能,就是他认识你,但是假装不认识;另外,他还是可能根本不认识你……”
“我都快被你绕糊涂了……”我抱怨说。
“别急啊,我还没有得出我的推论呢。”
他在我身边踱着步子,看得出来越来越兴奋:“其实关键在于,现在是你不能肯定有没有见过他,所以……”他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问题出在你身上。”
“我?”
我脑子一片混乱,嗡嗡直响,仿佛上下班高峰时期地铁换乘站的出口,人来人往嘈杂无比面无表情……
等等,我出问题,我出了什么问题?
他俨然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明摆着现在是你无法确定他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嘛。所以说,是你的神经记忆出现了问题。他是不是失忆,那是他的事情,只是表现在他对你的反应上。如果不是你拿不准自己的记忆,他对于你来说,其实和你遇到的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
“笑话,我连自己两岁时候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失去记忆也有长短之分嘛。你可能觉得这些现象离自己很远,但其实解离经验对我们并不陌生。举个例子,有时我们可能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有时会自己跟自己讲话,有时会觉得自己好象不能控制自己的举动。所以,我们与解离症者的差别只在这些经验的多寡与严重程度。”
我有点恼怒:“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什么?你又不是我的病人,我所知道的无非是你是我高中的同学,我每隔大概两个月和你喝酒吃饭一次,你刚和第N任男友分手,酷爱吃小龙虾……在这些我所知道的片段中是大段的空白。在这些空白里,你发生任何事情我都无法确知,自然也就无法为你做什么保人。”
我气结:“小人小人。”
“确实如此,就连夫妻之间都未必互相了解,更何况你我。有的女人一辈子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变态杀人狂。”
“至少我没有在月圆之夜到小树林里去对着月亮嚎叫,”我悻悻然回答:“那些分尸案和我无关。我有人证,昨天晚上我和一个家伙在一起,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完好无损。”
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
“我—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沉默了许久,我一字一顿地对他说:“这不是出于我的想象。你别想把我搅和晕了,说是我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我出了什么问题?我能出什么问题?我好得很。”
他怡然自得:“你现在的样子和偏执型病人的临床反应异常相近。”
“去你妈的。”
8
不管我的医生朋友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确实引起了我的疑虑。事后我想,这种疑虑简直像非洲草原上的某种肉食动物,蜷缩在阴影里,时时准备跳起来把我抓住,撕个粉碎。它早就埋伏在长草中,夜行的豹子,皮毛油光水滑绿油油的双眼呼吸沉重……至于什么时候跳出来,那只是个早晚问题。
莫非我一直在害怕的,就是这个么?
千万不能怀疑自己不正常,否则,世界会顺着你猜疑的由头迅速滑到不正常的一边去,仿佛它早就在那里等着你。
当然,我是后来才明白了这一点,不过已经晚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清点自己的物品,或者说,清点自己的记忆。
顺便说一下,我是一个疯狂的旅游纪念品收集者,按照刚刚离开的男友的说法,都快被过去的记忆和经历淹没了。一方面职业使我出差的机会比别人多,另外一方面,我也的确有收集车票、机票、门票和各地纪念品的习惯。这些东西,像什么工艺品啦、明信片啦,尤其是各种民俗的手工艺品,什么青瓷大碗、蜡染布、木雕等等,在我的家中简直是满坑满谷。至于车票门票,我都是回家后扔到一个大盒子里。
在整理这些至少有五年以上历史的旅行票据的时候,我在盒子里找到了一张车票,上面赫然有着那个小城的名字……
日期是两年前的10月,但是没有找到返程,是去的单程。
我忽然一阵惊慌……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次去出差的往返车票和这张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车票同时摊在我的面前,我瞪视着它们,试图找出潜在的逻辑,却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我的解释是,或许这是我同事的票,一次旅行的时候裹带到了我的口袋里,被我不经意地扔了进来。两年前我还在另外一个报社里,那里有几个人常常旅行,他们的确去过那个小城。准确地说,我第一次听到它的名字,还是从那几个人嘴里。
这样的解释至少是合理的。
但我确实想不起来,两年前的10月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记日记。
和别人不一样,到了一个地方,我也从来不拍照留念。
关于失忆症(7)
我说的不是指我不拍摄当地的风物,而是我从来不拍摄“XXX到此一游”的那种自己在当地景物中留影的照片。这是我在清点物品和记忆的时候,翻看自己的相册时偶然意识到的。
换句话说,我发现,在任何一个去过的地方,我本人都属于缺席的那一类。我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自己在那里,除去我那特有的视角和偶尔暴露在相片里的影子。否则,旁观者完全可以说我不在现场。至于那些拍得相当随便的片子,要不是放在自家的相册里,我自己看了都不能确定这就是我拍的照片,更不要说重拾当时的记忆了。
难道我就是这样来标识自我的存在吗?难道我就这么健忘,如果不把自己摆放在当时当地,留下痕迹,就真的无法确定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吗?难道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吗?
我忽然对自己产生了莫大的恐慌。
当然了,我并没有在自己的相册里找到有关那个小城的照片。
这个世界还没有那么天方夜谭。
两年前的现在,我在干什么?
我问我自己,屋子空空荡荡的,男友走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带走了。
“对不起。”我对他说。
“不用说对不起,”他回答,有点伤感:“遗憾的是,我大概不是你所需要的那个人。”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强烈地感到你非常可爱,而且脆弱,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搂着你睡觉,或者早上叫你起床和你一起吃饭散步做很多事情……然而和你生活在了一起之后,我强烈地感觉到你内心和外表的差异……
我想起他有一次陪我喝得大醉时说的话。
你的温柔和敏感其实只是一层极为柔软的外壳,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装模做样或者是表里不一。恰恰相反,你希望别人快乐,你很善良……可是你的温柔下还有一层极为坚固的外壳,就像凝固的火山熔岩……我不知道这外壳里面有什么,也许里面是比你的外壳更加美好的东西,但是,我却一直无法穿透那层硬壳。或许,因为我并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那东西到底是怎样形成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强烈地感到一点,就是那东西虽然保护了你不受伤害,却也伤害了你本身固有的某种品质……
酒已喝光,话也说完,我们在沉默中面面相觑。
谁知道呢?什么硬壳?
连我都不知道。
他所说的硬壳是什么,是怎么形成的?
那或许是从白垩纪、中生代生长起来的,那时侯蕨类植物大如乔木,森林幽深,割据着天上的星辰,大地像罗盘一样旋转,河流两岸有阴暗的沼泽地……
那或许只是一个陌生人的幻觉……让我在孤独的时日里有了点感触。
一切都还是可以用理性的逻辑来解释的,我坚信这一点,包括孤独和痛苦。
9
“两年前的现在,我在干什么?”我在酒吧里隔着大半个酒吧的喧闹和一屋子烟雾问我的一个朋友,他是我过去的同事。
“我怎么知道?”
“好好想想。”
“你失忆啦?”
……
“两年前的10月,”他苦思冥想:“你刚刚辞职吧?我记得你当时跟谁都没有打招呼就消失了,我们还很是诧异了一番。后来你和我们联系,已经是第二年夏天的事情了,你当时已经到了这个单位,而且,突然开始喝酒像喝白开水,还把我灌醉过一次,你记得吗?那时侯……怎么了,你这是?”
“我发现我想不起来自己到这个单位之前干过什么了。”
“好好想就能想起来吧?”
“不能,”我大声说,比划着。酒吧太闹,我们有点像在表演哑剧:“我确实想不起来了。都想了好多天了。”
我的朋友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在不能置信什么。
“你能想起自己两年前的现在在干什么吗?”
“你可真逗,想起来又怎么样,想不起来又怎么样,干吗费这脑筋?过去的事,跟现在有什么关系?又不是银行存折号码。”
这倒也是。
“你能想起来自己两年前的现在做了些什么吗?”我问我的一位女友。
“天知道,大概是在出差……”她有气无力地笑笑:“和现在一样。”
“你相信有失忆症吗?”
她摘下胸卡,放下手中巨大的计算机包,疲惫不堪地回答:“兄弟,我倒希望我能得失忆症。”
“为什么?”
“难道你不想吗?早上醒来,过去一切都不记得了,摔的跟头被老板骂跟同事争自己没风度乱跳脚和人分手……然后忘记还要爬出去上班……谁不想脱胎换骨做新人?我现在都恨不得说3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你现在已经够春风得意的了,外企主管,你还抱怨什么?”
“你以为我这个主管好当么?还不是踩着无数人头爬上来的,你看我,拿公文包拿得手上都起茧子了,这该死的东西至少有快10斤重,整个是个力气活。熬夜、出差……兄弟,干我这个职业是要短命的。谁说妇女解放是人类进步啦?”她拍案而起。
“那你干吗不结婚回家抱孩子?”
“时下哪有好男人,要能结婚你我还用蹉跎到现在?”
关于失忆症(8)
……
“我倒是希望他得失忆症。”我的一个朋友不无凄凉地说:“他的记忆简直好得像印度次大陆上的大象一样,事无巨细,统统记得。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像我刷完牙没有把杯子放回去都要絮叨个没完。”
这里面说的他,是她时下的男友。
“你干吗要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
“你以为现在找个好男人容易吗?”她说:“先凑合着呗。等实在忍不了了再一脚踢开。再说,我现在没有工作,还是老实点为好……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记得两年前你做了什么吗?”
“当然!我知道过去十年来每一天我干了什么,我身边的人干了什么。”
我来了兴趣:“真的吗?”
她不无得意:“我记日记。”
得,得,无非是另外一只大象而已。
行,倒是各有各的活法。
10
我给导演打电话:“拜托,出来一趟。”
“什么事情?那么着急?我正在编辑机房呢,刚开始上手编片子。”
“求你了,就这一次。是急事。”我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但是能商量的人里只有你了。对于别人可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于我,那可是比中央电视塔倒塌比北京城在36度高温下三个月不下雨比人民日报头版大标题出现错别字更加严重的事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导演坐在我对面,气喘吁吁,看得出来他又熬夜了,而且情绪不佳。
我一声不吭,递给他一张照片。
“这是什么,这?”他看了半晌,纳闷地问:“生日晚会?”
“你看看右下角的日期。”
“是前年11月的?这么老的照片拿来干什么?”
“这是昨天我在一个朋友家翻相册的时候发现的,你看看右下角的这个人。”我指着照片边上比较靠背景的一个人。
“眼熟。”
“你没发现,他是我们的老朋友吗?”
导演楞住了。半晌,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表情复杂。
“是不是?是不是他?”
“是不是他我不知道,有点像,倒是。”导演回答:“我担心的是你,难道你在这么长时间里都在折腾这件事情吗?”
“是又怎么样?你看是不是他?”
……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关心呢?都两个多月了,你不觉得你有点不正常吗?”
要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或许确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