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原的眼前出现了八木女人模样的脸。
“军医队的人一起突围吗?”苏原问。
“留几个卫生兵,其余的一块走。”北野说。
“山本部队的……八木队长?”苏原似不放心,又问。
“他是佐官,当然走。”
“那我也走。”
“这是好主意,留下落到抗日队伍手里可是要倒楣的。”北野说。
苏原在心里骂了北野一句。
“要是能活着出去,我非和你好好弃一局不可,死了,咱们就在阴间里从从容容地奔,争个高低输赢……”事到这般天地,北野竟还想来点小幽默。
只是苏原没响应。
天已完全黑下来,西天最后一抹晚霞早褪尽颜色,铅色的天幕不时被战火耀亮。夜风已起,从山口向谷地刮来,阴森森的。
战斗仍在僵持,这时苏原突然明白:日军所以能支撑下去,主要靠那几挺重机枪的火力。他有些担心,如果再拖下去,北野和八木他们很可能会逃之夭夭。
突围队已集中起来,聚拢在北野身边。虽然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可苏原凭那股腥臭气味儿知道八木和他的手下军医俱在。由于离得很近,这气味更为浓烈,苏原有一种要被窒息的感觉。他心里一直都疑惑不解,八木身上的气味究竟是真实存在还仅是自己的一种感觉?反正二者必居其一。但此刻他的思维已难于进行更深入的分析,他觉得头很胀疼,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唯一清晰的一点是,哪怕天再黑,凭自己的嗅觉会像猎犬那般跟紧八木的……
突围队无声无息转移到谷地东南与豁口相对的阵地前。
北野的突围计划简单而狡诈:他要率部像蛇样偷偷摸摸从豁口开阔地上“滑”过去。
这是一个酝酿阴谋的时刻。
突围队开始行动,几十个人匍匐着爬出谷地,那情景确像一条蛇小心翼翼地向前滑行。且很快便脱离了谷地。开阔地生长着茂盛的麦苗,像一条软毡铺向前方,队伍在上面爬行省力而无声。这是一个阴晦之夜,天上无星无月,天地间混沌一团,前面两座山丘的半腰不时有火光闪烁,那是射向谷地的火力,短促的光亮时时将山丘的轮廓显示,同时也威胁着向前运动的突围队,只要稍稍出现意外,后果将不可想象,可谓是千钧一发。苏原亦爬行在这支队伍中间,他警惕地嗅着那股恶劣的气味儿,以便弄清八木他们在队伍中所处的位置。他暗暗地“咬”紧。但那气味给他的头脑带来很大的损伤,他只能进行一种单向思维,那就是跟紧八木,不能让他逃走。而对于自己究竟将有怎样一番作为,仍然模糊一团。这时突围队已离开谷地很远,渐渐靠近抗日队伍占据的两座山丘。苏原两眼向前寻觅,他想看清到山丘还有多少距离。他忽然觉得面前的空间一下子变了模样,十分怪异,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他不难认出这是一个宽阔巨大的胸腔,他似乎觉得自己曾到过这里,但又记不清晰。他感到惊异,感到迷离。这瞬间他好像又记起了高田,记起了老马,还有他的妻子单青,但一切又是那么遥远,如同隔世。就像那些人和自己只有一面之识。胸腔里渐渐明亮起来,又像上次那样出现雷电天气,一道道耀眼的弧光照亮前面的景象,那巨如山峰的心、肺清晰地矗立,他看得见巨心在有节律地搏动,看得见巨肺在不停地收缩扩张。这是一幅生命蓬勃壮阔的景象。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慢慢将视线压低,眼前又出现另一种景象,他看见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从这些巨心巨肺中间穿越过去,一直通向那迷茫的远方。他冷丁觉悟:这就是他和高田军医寻找到的那条生命通道,人只要从这里走出去便会得以复生。这是一条神奇之路,是一条铺满光明的路。他突发奇想:假若在这条道路设下关卡,在这里将行人盘查,让好人通过,将坏人阻拦,善善恶恶都各得其所。这时他的眼光有些痴迷,他好像看见有一个人站在那座心山下面,向他张望,那人高高瘦瘦,脖子很长,啊,是老胡!他疑惑无比,老胡怎么会在这儿呢?莫非老胡已在这设下了关卡,一定是这样的,谢天谢地,老胡竟与自己不谋而合,他兴奋异常,失声高呼一声:老胡——
应着他的呼叫,是一阵炒豆般的强烈枪声……
第二天天亮,抗日队伍打扫战场。渐升的太阳驱散了弥漫于谷地上空的雾气,显现出这块弹丸之地经历过战事之后的悲凉。尸陈遍野,草木焦枯,几丛烧着的灌木还在冒着余烟,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异味儿。
抗日战士有条不紊地在清查并掩埋日、伪军尸体。一个抗日战士在两座山丘间的开阔地上发现了仍还活着的苏原。他的前胸和后背都有枪伤,全身的血几乎流尽,脸色苍白如纸。于弥留之际,他的神智尚清醒。他央那个发现他的抗日战士帮他找一个人。抗日战士问找谁,他说我老胡。抗日战士问老胡是谁,他说老胡是抗日队伍的敌工。抗日战士想了半天,最后告诉他这支队伍里没人姓胡,自然就不会有个姓胡的敌工。苏原不信,说老胡是他的联络人,怎会没有?他说他要见见部队上的长官。那个抗日战士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找来了他们的连长。那位连长听完苏原的要求再次向他证实:这支队伍里确实没有一位姓胡的敌工。他说假如那人真是敌工的话,那他对外使用的便不会是真名真姓,是化名。化名便无定规,今天姓李,明天也可以姓王。苏原听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不过那位连长还是个很厚道的人,不想撒手不管。他问苏原那位自称姓胡的敌工长一副什么模样,苏原就一五一十地向他做了描述。这时站在连长身旁的一位抗日战士插言道:听他说的这情况倒与情报处的黄科长很相似。连长听了亦表示赞许,遂让那个战士立即去连部打电话与情报处的黄科长联系。那抗日战士飞奔而去。连长又喊来了连里的卫生员为苏原包扎。不久,去打电话的抗日战士又跑步回来,说那位姓黄的科长接了电话。连长问黄科长可有话说?抗日战士说那部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电话噪音很大,耳机里像在刮十级大风。可黄科长最后那句话还是听清了。他说他联系的人中没有一个姓苏的医生……此时苏原已气力不支,张口无声,只对着那位连长久久瞪着眼。
太阳从两座山丘间升高时,苏原死去。
尾声
时光茬再,一晃就过去了四十年。公元一九八四年春,当年在北野所辖部队担任军医队长的高田先生随日本一个医学考察团来到中国山东。其间他请主人派车将他送到中日战争期间他曾驻扎过的那个县份,他向县里的领导打听苏原医生的下落。县里的领导都是一拨儿很年轻的人,一下子竟没人能说出个根底。后来一位分管文化的副县长建议他翻翻县志,说过去这块地面上发生的大事县志上都会有记载。并十分负责地找到一本县志送给了高田先生。高田先生将这本薄薄的册子带回宾馆,一页一页仔细往下翻阅,在一九四四年大事记中他终于看到了对那场著名的谷地伏击战的记载,记述十分地简洁,如同一纸电文:
十月二十一日,胶东抗日部队痛击“扫荡”我海阳、牟平根据地之敌军,在现石谷地伏击战中全歼日、伪军四百余人,其中日军司令北野少将毙命,军医队长八木中佐毙死,日军尉官十三人死命,伪军中队长冯永福毙命,汉奸军医苏原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