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他眼前豁然一亮,看清自己是置身于一个宽阔无比的胸腔之中,在他的四周,巨如山岗的心、胃、肺等脏器依照相互方位关系矗立,那么壮观,那么逼真。他突然一阵狂喜,心想,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可以仔仔细细地查看清楚,如同勘测人员勘查地形那样,将那条神秘的“生命通道”探索明白啊。然而后来闪电便不再出现,眼前又变成昏黑一团,他这时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高呼:牟青,快点灯啊……这时他睁开眼,一眼前很亮,不是灯,是日光向屋里的照射,高田正古里古怪地朝他笑着。这个梦他没有向高田说也没有和妻子牟青说。真的不可思议,在这样的时刻竟能想到自己做过的一个梦,苏原觉得自己的精神已几近破裂的边缘……
尽管内海实少尉担任现场指挥,但鉴于现场中数高田军医的军衔最高,少尉不敢忽视。他跑步到高田跟前敬礼报告,问是否可以进行。在此之前,高田已假北野之名对他交待了有关事项,为保险起见,他又趁机向少尉做了关照:为确保刑后的“解剖”必须给苏原军医足够的时间在人犯身上标出弹着点,另外还要再次指令射手不得出现丝毫偏差……内海实连连点头“哈依”,高田说完途看了苏原一眼。
苏原就一步一步向小丘走去。走得很慢,步履也有些蹒跚,像突然间变成一位年迈的老人。他已心力交瘁,恐慌异常。在这之前,高田对他千叮万嘱,要他切记镇静。不能于紧要关头出现差错。如果不是为了便于与老马的沟通,谋得他的配合。高田就会自己去做这件事情。但这次是不行的,此事非苏原莫属。只是高田和苏原都不曾想到(或许没顾得去想),苏原在刑场上的出现将给他带来洗刷不清的罪责……
苏原踉踉跄跄从日本枪手身边绕过,在老马身后站住。他想唤一声老马,但没有。按“计划”这是不允许的。他不能分心。他须集中精力做好两件事情:在老马身上精确地标出“通道”入口,再就是将一切简洁地告诉老马,让他在那个关键时刻进行配合。
这是一个奇异的时刻,已经发生的与即将发生的都像神话一般。生命的破坏与修复如此惊心动魄地捏合在一起,令人难以置信。整个现场哑然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小丘前面的两个人:医生苏原与抗日敌工老马。那情景不啻是牧师在为一个临刑人做祈祷。
苏原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老马背上,这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房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是颤栗,不是跳动。同时两眼变得模糊。他想哭,想抱着老马的身体大哭出声。但他控制住自己,严峻的使命迫使他令自己镇定。他咬紧牙关,如同咬住了自己的心。他知道两件事情必须同时来做,尽管会互相干扰,但又只能如此,他不能在这里磨蹭,那会引起他们的疑心。他摒住呼吸,用手掌在老马左侧后背处摸摸按按,他在寻找老马的心音。心脏如同测绘中的基准,找到基准才能进行以后的测定。啊,他找到了,心脏,老马的心脏,在他的中指和食指的指尖下面。他顿时感到手指已变成一座桥梁将自己与老马的心身接通。又一阵激动向他袭来,他轻轻唤了一声:“老马。”他没听见应声,但老马身体的骤然一颤却通向他的手指传递过来。这就像接到老马回应的信号,令他激动不已。他开始对老马说话:“老马,我是苏原医生……”老马仍未应。苏原便不再说话,将手指由那个跳动的“基准”向下侧方移动,他在寻找那个生死攸关的“通道”入口。这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位置,虽有定规,又因人而异。找到它既需要经验,又要仰仗直觉。他的手指一路下来,越过一根根隆起的肋骨,最后停在一个位置。他按住不动,然后,开始用目光宏观地注视着老马整个宽阔的后背,如同注视着一张完整的胸透X光图片。他看着,看着,之后骤然将眼光收缩,收缩成一束径如杏核的光圈,这光圈投在老马的后背某处,某位置恰与他手指按着的位置重合。啊!找到了!找到了那神秘的“通道”入口处。他轻吁了口气。但他不敢怠慢,赶紧从口袋掏出一块石膏在上面描划,划出一朵白花。这时他知道自己可以继续和老马说话了。他猜不透刚才老马为什么不应声。无论怎样他必须将事情对老马说清楚。
“老马,我是苏医生,你听见了吗?”
“……”
“老马,我有话对你说,你听着……”
“你个汉奸!”老马终于开口。
“我不是汉奸,我…”
“你不是汉奸来这儿干吗?”
“我来救你。”
“放屁!”
“老马,我真是来救你……”
“救我,那就赶紧解绳子。”
“那不行。可我有别的办法救你,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我不要听。”
“老马,你听清,开枪前你听我咳嗽,听见了就吸气,使劲儿吸!”
“老马,你听了吗?你吸气,使劲将心提起来,你听清楚了吗?照我说的做。”
“……”
“老马,答应我!事关生死,务必照我说的去做!”
“老马,算我求你!求你啦!!”
那声枪响传到他耳边声音之微只好像放羊人不经意地甩一下羊鞭儿。在这炮火隆隆枪声四起的战地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这轻柔之音却犹如从林木草丛间飘来的一缕香气令他陶醉而舒展。他陡然觉得浑身轻松如释不受一点约束。眼前的天地也一下拓展得开阔。他似乎有点眼生,这天地间万物万象俱变得陌生,古里古怪,如同梦境。这时他觉得十分口渴,唇干舌燥,有一种急于啜饮的感觉。为寻找水地,他开始朝前走去,踏着一片如茵的草地。犹如天赐,他抬眼望见一道河堤横在草地与天际之间,他快步奔去,身轻如燕,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脱掉了鞋子,光脚板踏着草地有一种舒心的滑腻。他觉得已不是在行走,也不是在奔跑,而是脚板在草梢上滑行,就像小时候在家乡的池塘里滑冰那样。他心里顿时感到凄苍,油然生出对家乡的眷恋之情,这种感情对他来说已十分陌生,他怀念自己的亲人,却又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哪些具体的亲人,那一切摇远得如同隔世。这时他已穿越过宽阔的草地,登上河堤,然而他的眼直了,大失所望,河里没有水,只有一道干涸的河床,一线白亮的河沙在河堤下无声的流动。他诧异不解,他从未见过像水样奔流的河沙。这河沙将流向哪里?莫非在那遥远之地有一处沙海?望着这条无水的河流他益发觉得干渴难忍,胸腔里像有火在烧灼。他显得有些急躁,这急躁又加剧了他的干渴。他觉得很快将焦渴而死,不能坐以待毙。情势已无选择,只有继续寻找水地。他走下河堤,越过沙流,再登上河堤,但这时展显于面前的已不是先前的景像。草地上平添了一些树木,这些树木形态怪异,高者入云,矮者伏地,且颜色倒置,树叶是红的花朵又是绿的,他被弄糊涂了,愣了一会儿神。千奇百怪,这时他竟记起一个具体的亲人,那是他的爷爷,他记忆中的爷爷手里永远牵着一头驴,一头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母驴,爷爷似乎有牵驴的癖好,爷爷对他习惯的亲呢就是将他抱在驴背上,然后牵着缰绳在村外小路上遛达。爷爷活到八十岁无疾而终。临去的那些时日爷爷总对人絮叨说他看见一个甚是古怪的地场,所有的树木都长红叶开绿花,可没人相信他的话,只当他在说吃语。而现在……他相信爷爷确实到过那里。此刻自己便身临其境。他不由想到,如果以后见到其他亲人,他一定要为爷爷澄清事实,洗刷委曲,……他在这片奇异的地界大步穿越,周围的景像愈来愈令人眼花缭乱,这简直是一座绚丽的花国,万紫千红,鸟语花香。他感到浑身的惬意。他很想停下脚在这里细细观赏,可他的脚已不能够停下,好像这双腿不是自己的,是别人将它当作“奸细”安在自己身上,就像又骑上爷爷牵着的那头驴……他终于走出了这片奇异地,一切又如同先前,映入眼中的是野草如茵的绿地和白杨如走的河堤。望见河堤干渴又更猛烈地向他袭来,他已经别无他念,只渴望眼前能立刻出现一条水源。不是啜饮,而是将整个身子投入水中……这欲念使他健步如飞,他已看见河堤渐渐逼近,堤上树木已看得清晰,他甚至听到堤内潺潺的水声,这叫他兴奋喜悦,不由忘情大呼:水啊——
敌工老马越过死地睁开双眼已是受刑后的第三天。苏醒后对外界的反应完全像一个刚出娘胎的婴孩。意识如火焚之后的原野,思维也如同停止不动的钟摆。
这确是一种再生。
“老马,你回来了?”一个声音。但他充耳不闻。
“老马,喝水吗?”
水?这一瞬,他的意识方犹同天籁从遥远而混沌的远方飘逸过来,轻柔若游丝,将他的过去与现在连接。这是地狱两端的连接。他感知到了自身:疼痛、干渴、不适,而这种感知是生命的另样搏动。
他喝了水。是小勺喂进嘴里。水迅速地滋润进他的身体和意识里。
“我怎么啦?这是哪儿?”他的眼在说。
“老马,你看,是我呀?”
“苏……医生……”他的嘴动了动。
这时他的意识仍未完全清醒,以前的许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他努力地思索,以求弄清。却又十分艰难,他只想了一会儿便感到一阵发自骨缝里的疲倦和困顿,他合眼沉沉睡去……
当老马再次醒来,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是苏原和高田两个人。屋子里的光线明亮。高田戴一副大口罩,捂得只露出两只眼。他须隐蔽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苏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无论是灵与肉,他早已在老马面前“赤身露体”过。两人看着慢慢睁开两眼的老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是胜利之后的由衷喜悦啊!他们将老马从地狱的大门口接回到人世间。这现实是多么的奇异,多么不可思议。就像一个梦。但这又不是梦,是不容置疑的现实。如同明晃晃的阳光不容置疑地照射在窗纸上那样。老马的复生意味着这个计划已从实验阶段步入实施阶段。这是一次意义深刻的超越。苏原发现高田露在口罩上方那双不大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他自己心里同样汹涌地难以抑制的冲动
抢救老马的过程现在苏原和高田回想起来便有些后怕。也许当时的心情太紧张,思维高度集中,这件事过之后记忆竟变得模糊起来,只想得起几个重要关节:行刑后的老马心脏还在微弱跳动;检查证实苏原的“标位”与射手的瞄准俱没有太大误差,弹丸偏肺部一点沿生命通道运行过去;苏原给老马输了血;老马从手术室转移到一间事先准备好的瓦房;高田向司令部报告已将解剖后老马的“尸体”处理掉……除此之外,其他的细节枝末都淹没在一片混沌沌之中了……
“老马,你……睡醒了?”苏原俯身向炕上的老马说。声音很轻很柔,好像害怕再将老马的生命吓回去那样。
老马没吱声,只是久久盯着站在苏原身旁戴大口罩的陌生人。
“他是唐医生。”苏原按高田的要求这么介绍。苏原已听高四讲述过那位唐医生的事情,就领会到他的心迹了。
“伤口痛得厉害吗?”高田问。
“这是在哪儿?”这个问题仍严重地困扰着他。他对过去和现在的一切仍然难以把定。
“你还在城里,这里一间民房很安全。”苏原说。
老马将眼光转向阳光明亮的窗子上。窗纸上贴有一幅剪纸画,是一个光屁股男孩笑哈哈地抱住一个大鲤鱼。
老马盯着窗子的眼光是迷离的。后来他终于转过来再次盯着戴大口罩的“唐医生”。
“你已经度过危险期,伤口也没化脓,一切顺利啊。”高田说,他口罩的上沿已经被泪水打湿。
“我死了吗?”老马自语,“我是在阴间里吗?”“你活着,老马。”苏原说。
“我看见一个怪地场……一个很怪很怪的地场……”
苏原和高田对望一下。
“那地场河里流白沙……树上长红叶开绿花……蚂蚱和蝎子交配……”
“老马,你胜利啦,我们也胜利啦。”高田说,声音很硬很沙。
“日本人没打死我吗?”老马突然问。这意味着他的意识开始接近现实。
“日本人打不死你,你命大啊老马。”苏原说。
“老马,你很快就会恢复的。”高田说。
老马的眼珠转了转,苏原陡然发现又像马眼了,有了神采。他的马眼珠依然盯在高田身上。
“听你的……口音……”他说。
“我……口音……咋?”高田不解。
“耳生,不像山东地面的……人。”
“嗯,不是。”高田只能应对。
“那你是哪地场的人呢?”
“嗯,远,很远,很远很远……”
“那儿没有鬼子吗?”
“鬼子?嗯,有,好多,好多好多的……”
“你也是……叫鬼子逼着……干事的?”
“这……”高日终于对应不下去了。他求救似地望着苏原。
“等我好了,我……我带你们一块逃……”
“老马,你喝水吗?饿了吧?”苏原问。
“我怎么又活了呢?”兜了一个圈,老问题仍然在困惑着他。他想解开这个谜,很执拗。
“老马,一句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以后慢慢告诉你好吗?现在我问你二句话;你照我说的做了吗?”
“你,你对我说……说了啥呢?”
“就是,就是使劲吸气啊!”
“吸气?”
“就是……开枪前你听见我的咳嗽声吗?”
“咳嗽?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说叫我听见你的咳嗽就吸气……”
“你吸了吗?”
“吸了。”
苏原和高田对视一下眼光。高田看见苏原的眼里也涌出闪亮的泪花。
“我……还想睡,我……困极了……”老马边说边打哈欠,之后便合眼睡去。
多事之秋。当苏原还沉浸在抢救老马成功的喜悦中,一桩大悲伤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他的眼前:他的妻子牟青舍他而去。携其出逃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将她掠入敌营的翻译官卜乃堂。
首先发现这件事的是北野。晚饭后他和龟田少尉下了一盘棋,觉得头脑昏沉,便想早睡。勤务兵送来洗脚水,他刚将脚放进盆中,又想到有一件事要询问卜乃堂,便吩咐勤务兵去喊。勤务兵回来说没有找到,卜不在住处。这时北野并未多想,只是让勤务兵再到处找找。等勤务兵又回来报告说四处皆不见卜的踪影,北野便意识到卜出事了。最后的证实是来自城南冯秃子部队据守的哨卡,他们报告说下午三点多钟卜翻译官带一个漂亮女人出城了。他说这女人是他的未婚妻,北野司令已应许他们一起去小龙山寺庙里进香。岗哨没怀疑这个在日本人那里很吃香的翻译官会有什么歧念,便放行了。事情就简单到这种地步。
苏原是从老马那儿回家发现牟青不在家中,正诧异间,北野派人将他叫过去。当他在门外听到北野“死了死了的卜!”的愤怒叫骂声,他一下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顿时像木桩子那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逃走!逃走!!这是从苏原白如云雾的意识中浮出的唯一意念,这意念强烈而坚定,如同一把在握的利刃,锐不可挡。
从北野司令部出来,他径直朝高田住处走去。这时,他觉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