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耶稣。戴路易斯继梅士菲尔做桂冠诗人,死了已四年。麦克尼斯做了古典文学
教授,进了英国广播公司,作声已十三载。牛津四杰只剩下茕茕这一人,老矣,白
发皑皑的诗翁坐在他右侧,喉音苍老迟滞中仍透出了刚毅。四十年来,一手挥笔,
一手麦克风,从加入共产党到诀别马列,文坛政坛耗尽了此生。而缪思呢,是被他
冷落了,二十年来已少见他新句。诗句,已落在臭登下,传诵众口又不及贝吉曼,
史班德最后的地址该不是西敏寺。诗人之隅,当然也不是梁思的天秤,铢两悉称能
鉴定诗骨的重轻,里面住的诗魂,有一些,不如史班德远甚。诗人死后,有一块白
石安慰荒土,也就算不寂寞了,有一座大教堂峥嵘而高,广蔽历代的诗魂把栩栩的
石像萦绕,当然更美好,但一位诗人最大的安慰,是他的诗句传诵于后世,活在发
烫的唇上快速的血里,所谓不朽,不必像大理石那样冰凉。
可是那天下午,南翼那高挺的石柱下坐着,四周的雕像那么宁静地守着,他回
到寺深僧肃的中世纪悠悠,缓缓地他仰起脸来仰起来,那样光灿华美的一周又一扇
玻璃长窗更上面,猗猗盛武是倒心形的蔷薇巨窗天使成群比翼在窗口飞翔。耿耿诗
魂安息在这样的祝福里,是可羡的。十九世纪初年,华兹华斯的血肉之身还没有僵
成冥坐的石像,丁尼生,白朗宁犹在孩提的时代,这座哥德式的庞大建筑已经是很
老很老了——烟薰石黑,七色斑斑黑线勾勒的厚窗蔽暗了白昼。涉海来拜的伊尔文
所见的西敏寺,是“死神的帝国:死神冠冕俨然,坐镇他宏伟而阴森的宫殿,笑做
人世光荣的遗迹,把尘土和遗忘满布在君王的碑上”。今日的西敏寺,比伊尔文凭
吊时更老了一百多岁,却已大加刮磨清扫:雕门镂扉,铜像石碑,色彩凡有剥落,
都细加髹绘,玻璃花窗新镶千扇,烛如复瓣的大吊灯,一蕊蕊一簇族从高不可仰的
屋顶拱脊上一落七八丈当头悬下来,隐隐似空中有飘渺的圣乐,啊这永生的殿堂。
对诗人自己说来,诗,只是生前的浮名,徒增扰攘,何足疗饥,死后即使有不
朽的远景如蜃楼,墓中的白骸也笑不出声来。正如他,在一个半岛的秋夜所吟:
倘那人老去还不忘写诗
灯就陪他低诵又沉吟
身后事付乱革与繁星
但对于一个民族,这却是千秋的盛业,诗柱一折,文启岌岌乎必将倾。无论如何,
西敏寺能辟出这一隅来招诗魂,供后人仰慕低回,挹不老桂枝之清芳,总是多情可
爱的传统。而他,迢迢自东方来,心香一缕,来爱德华古英王的教堂,顶礼的不是
帝后的陵寝与僵像,世胄的旌旗,将相的功勋,是那些漱齿犹香触舌犹烫的诗句和
句中吟啸歌哭的诗魂。怅望异国,萧条异代,伤心此时。深阒隔世的西敏古寺啊。
寺门九重石壁外面是现代。卫星和巨无霸,Honda和Minolta的现代。车塞于途,人
囚于市,鱼死于江海的现代。所有的古迹都陷落,蹂躏于美国的旅行团去后又来日
本的游客。天罗地网,难逃口号与广告的噪音。月球可登火星可探而有面墙不可攀
有条小河不可渡的现代。但此刻,他感到无比的宁静。一切乱象与噪音,纷繁无定,
在诗人之隅的永寂里,都已沉淀,留给他的,是一个透明的信念,坚信一首诗的沉
默比所有的扩音器加起来更清晰,比机枪的口才野炮的雄辩更持久。坚信文字的冰
库能冷藏最烫的激情最新鲜的想象。时间,你带得走歌者带不走歌。
西敏寺乃消灭万篇释尽众嫌的大堂,千载宿怨在其中埋葬,史家麦科利如此说。
此地长眠的千百鬼魂,碑石相接,生前为敌为友,死后相伴相邻,一任慈蔼的遗忘
覆盖着,浑沌沌而不分。英国的母体一视同仁,将他们全领了回去,冥冥中似乎在
说:“唉,都是我孩子,一起都回来吧,愿一切都被饶恕。”米尔顿革命失败,死
犹盲眼之罪人。布雷克殁时,忙碌的伦敦太忙碌,浑然不知。拜伦和雪莱,被拒于
家岛的门外,悠悠游魂无主,流落在南欧的江湖。有名的野鬼阴魂总难散,最后是
母土心软,一一招回了西敏寺去。到黄昏,所有的鸦都必须归塔。诗人的南翼对公
侯的北堂,月桂擎天,同样是为栋为梁,西敏寺兼容的传统是可贵的。他想起自己
的家渺渺在东方,昆仑高,黄河长,一百条泰晤士的波涛也注不满长江,他想起自
己的家里激辩正高昂,仇恨,是人人上街佩戴的假面,所有的扩音器蝉噪同一个单
腔单调,桂叶都编成扫帚,标语贴满屈原的额头。
出得寺来,伦敦的街上已近黄昏,八百万人的红尘把他卷进去,汇入浮光掠影
的街景。这便是肩相摩鹭相接古老又时新的伦敦,西敏寺中的那些鬼魂,用血肉之
身爱过,咒过,闹过的名城。这样的街上曾走过孙中山,丘吉尔,马克思,当伦敦
较小较矮,满地是水塘,更走过女王的车辇和红氅披肩的少年。四百年后,执节戴
冕的是另一个伊丽莎白在白金汉宫,但谁是锦心绣口另一个威廉?在一排犹青的枫
树下他回过头去。那灰朴朴的西敏寺,和更为魁伟的国会,夕照里,峻拔的钟楼,
高高低低的尖塔纤顶,正托着天色泅蓝和云影轻轻。他向前走去,沿着一排排黑漆
的铁栅长栏,然后是班马线和过街的绿灯,红圈蓝杠的地下车标志下,七色鲜丽的
报摊水果摊,纪念品商店的橱窗里,一列列红衣黑裤的卫兵,玻璃上映出的却是两
个警伯的侧像,高盔发发而束颈。他沿着风车堤缓缓向南走,逆着泰晤士河的东流,
看不厌堤上的榆树,树外的近桥和远桥,过桥的双层红巴士,游河的白艇。
——水仙水神已散尽,
泰晤士河啊你悠悠地流,我歌犹未休。
从豪健的乔叟到聪明的奥登,一江东流水奶过多少代诗人?而他的母奶呢,奶
他的汨罗江水饮他的淡水河呢?那年是中国大地震西欧大旱的一年,整个英伦在喘
气,惴惴于二百五十年未见的苦旱。圣杰姆斯公园和海德公园的草地,枯黄一片,
恰如艾略特所预言,长靠背椅上总有三两个老人,在亢旱的月份桔生待雨。而就在
同时一场大台风,把小小的香港答成旋转的陀螺,暴雨急湍,冲断了九广铁路。那
晚是他在伦敦最后的一晚,那天是八月最后的一天。一架波音七○七在盖特威克机
场等他,不同的风云在不同的领空,东方迢迢,是他的起点和终点。他是西征倦游
的海客,一颗心惦着三处的家:一处是新窝,寄在多风的半岛,一处是旧巢,偎在
多雨的岛城,多雨而多情,而真正的一处那无所不载的后上,倒显得生疏了,纵乡
心是铁砧也经不起三十载的捶打捶打,怕早已忘了他吧,虽然他不能忘记。
当晚在旅馆的台灯下,他这样结束自己的日记:“这世界,来时她送我两件礼
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语文。走时,这两件都要还她,一件,已被我用坏,连她
自己也认不出来,另一件我愈用愈好,还她时比领来时更活更新。纵我做她的孩子
有千般不是,最后我或许会被宽恕,欣然被认做她的孩子。”
一九七六年十月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