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吧,是真的。
扯。
瞧,他还不信,她撇撇嘴,你跟他说。
小静告诉我这个戒指是蔡小妹她叔的,给她戴两天玩玩,是真的。
给,好好看看,别到时候真假不分。
我把那个老大的顶针套到小拇指上,在阳光里那家伙黄澄澄的,说不出好看还是难看。这就是金子,金子就是这德行的。
你戴着吧,小妹大方地说,等走的时候再还我。
上哪儿?我问。
香港呀!
我差点让一口啤酒噎死,玩了命地咳嗽,就差把心肝儿肺吐出来了。两个女孩儿又拍又捶,一阵紧忙活。吃下牛肉拉面身上暖和了,我们站在马路边又聊了半天,因为我不怎么想走。可小静说她得上班去了。
蔡小妹拿眼睛瞟着我,你呢?她似乎有所期待,可我突然没了心情。
我说我也有点事儿,等从香港回来跟她联系。我一边说目光却从小静脸上扫过,不由地挤了挤眼睛。
她笑着,很平和又很狡猾,我弄不清她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许她是装糊涂。她不是龙生,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可我觉得有点喜欢她。
我假装匆忙地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路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只见她俩亲密地挽着胳膊,边走边说边乐。我心里忽然别扭得要命,倒不是在乎她们议论我什么,而是觉得世道不公平。我想像着身边有个伴儿的感觉,想象小静挽着我的胳膊,想来想去不对劲儿,倒不如蔡小妹挽着我更合适。我可以逗她,骗她,想怎么骗怎么骗,只要她高兴就成。和小静能说什么呢?说我爸是个三八蛋,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搭理他,我妈是个倒霉蛋,我一点法子也没有,只有随她去。这些话想想都难受,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接触的妞儿真是不多,喜欢的一个没有。我觉得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差不了多少,都犯一个毛病,喜欢受骗。你要是不骗骗她们她们就觉得你这人没意思,不值一理。你要是和她们说实话那就傻逼了。说到这儿还是女的聪明,人家就懂得自我欺骗这一套,玩得还挺好。我也听说过玩得不好的,可是没亲眼见过。也许我妈算一个,她根本不会玩。等有闲心的时候我也许故意当回傻逼试试,看看效果如何,现在可没功夫。
有一会儿小静的笑脸老在我眼前晃悠,弄得我心里乱糟糟的。要是龙生真的有个妹妹就好了,那我就把她当成我的妹妹,一辈子养活她,对她好,什么都给她,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弄到手,一辈子什么事儿也不干,就干这个,那样儿该多好啊!
屋子里真叫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可不是形容,我真把手举起来了,可看不见它在哪。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瞎子,原来人要是瞎了还真不好办,不敢动,就觉得一动准撞上东西。
屋里真他妈暖和,有股说不出的干木头味儿,我站着站着都有点儿犯困了。过了得有好几千年,耳朵渐渐听出嘀哒嘀哒的响声,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块灰乎乎的方框子。我琢磨了半天,总算琢磨出那是厨房里的窗户。
我记得姥爷的屋子在厨房右边,要不就是左边,好像还是右边,就开始往右摸,脑子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头儿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呢?我并没有糊涂到连想都没想过这问题,但是我得承认想得不太多,没想明白。现在我越想越心急,伸出去的手猛然排到什么东西上,一阵剧痛,眼冒金星,他姥姥的我的手腕子呀!
我浑身冒汗,眼泪都出来了。就在这时灯光大亮。姥爷穿了件背心儿,光着两条腿,头发蓬乱,手里死攥着一个玻璃瓶子,正要往我头上砸哪!
我总算能大叫出声了,哎呀妈呀!疼死我啦!
没想到人的手腕子长得还真结实,居然没有折。可是比折了疼一百倍,我呲牙咧嘴,眼泪横流,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姥爷镇定地拿来云南白药,别说,还真管事儿,我立刻就活过来了。他缓过神儿把衣服穿好,这会儿功夫足够我想出对策。
我说我妈说明天要出差,可我发现她把钥匙拉在家里了,我来给她送钥匙来了。这话应该说合情合理,没什么大毛病,可是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儿,我话音刚落,有人用钥匙拧开了大门,走进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妈。
咦,你怎么在这儿?她惊讶得直揉眼睛。
没等我开口,老头儿就说,你也太粗心了,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什么钥匙?
咦,你是怎么进来的?老头儿糊涂了,不,应该说他明白过来。
用钥匙开的哇。这不是嘛。
这么一来配钥匙的问题立刻暴露了。接着就是要我交代为什么偷偷配钥匙。
我没有准备,灵机一动忽然冲着我妈去了,咱家跟冰窖似的,你倒是一冷就往这儿跑,我怎么办,想冻死我呀!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
这么个理由谁也没想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可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绝没半点儿假。加上这屋子里这么暖和,说的时候心里真觉得有点委屈,连声音都哆嗦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我就是回来你也不生火呀!
那谁知道你回来不回来,再说我不也冻着吗!
怎么,你们冬天不生火吗?
对了,我妈懒得生。
你就那么懒吗?
他老不回家,回来也那么晚,干脆钻被窝得了。
那你自己呢?
我,我能凑合。
怎么凑合?
她老逛商场。
瞎说。
谁瞎说了,你告诉我的。
那你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干冻着,等着你呀!
我还尽干冻着哪!
我手冻着的时候比你多多啦!
开玩笑,岂有此理!你为什么不生火!
生了,到晚上就灭了。
这叫什么话?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老头儿把生火问题一下上了纲,我妈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那是她的家,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没碍别人的事。她的态度把她爸惹急了。
我问你,你是人还是猪?
什么意思?
我就问你这句话,你回答我。
当然是人。我替我妈回答了。
我没问你,问的是你妈。
是人。我妈大声说。
谁呀?姥姥搭了句茬儿,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出来,迷迷糊糊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她。
我妈“扑哧”笑了,我也想笑,可手腕子还很疼,没笑出来。
姥爷看着我妈,脸色发白,你还笑,你有什么可笑的?我都为你害臊!
我怎么了?
你看看你们俩,半夜三更到处乱跑,简直就是盲流嘛!
我妈伸手就来拉我,走,王高,咱们走。疼得我差点晕过去。她吓坏了,问我是怎么搞的,这下又转回到配钥匙的问题上。姥爷指出,大半夜,一不敲门,二黑着灯,三偷偷摸摸,这种行为像什么人,他让我自己说。
我当然不说。他替我说了:小偷!
他回的是他姥爷家。
哼,我不认他这个孙子。
你不认他也是,这是事实。
我还不认你哪!我激动得声音发抖。
那你干吗上我这儿来,干什么来了?你说呀!
我想大吼一声,我要拿枪崩了你!可是上下牙咬得太紧了,一下子都分不开。我妈又要拉着我走,老头儿怒火万丈,大喝道:站住,高红军!
我妈的脸一哆嗦。姥姥看看老头儿又看看我妈,就是没看我。别生这么大气,有什么话好好说,好不好?
姥爷呼啸呼味直喘气,对,是该好好说说了。好多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不愿意说,当初我就坚决反对那个姓王的混蛋,第一眼看见他我就觉出他不正派。事实证明怎么样?我是对的。现在看来有其父必有其于,看看他的儿子,他们之间是有遗传基因的,这是科学。
他说话时不断嚼着我这个物证,一脸的得意洋洋。我又急又恼,我自己的事儿就够麻烦的了,还要把王继良也栽到我头上,别操你妈了!
谁说我是姓王的儿子?他不是我爸!我爸姓张,叫张峻岭!
一句话把他们镇蒙了。我妈多少年隐瞒的事情,”让我这句话全捅出来。
姥爷姥姥全傻了。这世界对他们太狠毒,居然让我和我妈这样的人和他们发生关系,真是天大的冤枉!他们俩结结巴巴问来问去,你看我我看你,姥爷想埋怨姥姥,是她生出我妈,姥姥还想埋怨他呢。最后总算弄明白谁埋怨谁都晚了,眼前的这两个怪物是没法子消灭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们一下子泄了气,姥姥哭了,姥爷板着脸,像是失去了知觉。屋子里鸦雀无声,静得吓人。
你为什么早不说?他困难地看我妈一眼。
说有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儿了。我妈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划来划去。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他就不是那个姓王的儿子。
那他也是姓张的儿子,她冷笑了一声,他总得是谁的儿子吧。
说得好,我都想给她拍巴掌了。屋里又是半天没人说话。姥姥擦擦眼睛,叹了口气,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倒霉,找的两个男的都这么混蛋。
因为混蛋太多。
放屁!姥爷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是你太糊涂。他往前欠欠屁股,举起一只手放到太阳穴上,用指头在那个地方戳来戳去,你自己好好想想,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一句话是,对了,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这都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和什么样的混蛋……,他他妈的又缓过劲儿来了。我可再也不想受了。
你们凭什么说我爸混蛋,我爸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吗?
他干什么?姥爷拧着脖子问。
他干的事儿多啦,他是经理。
王高,说什么说!我妈想阻止我,我才不听她的哪。只听姥爷从鼻子眼儿里冒出两股凉气,经理?他扭过脸不准备理我了。
他是共产党员!我忽然明白该怎么说了。
老头儿的脑袋立刻转了回来,一脸的惊讶,是吗?他是吗?
当然是了。他还是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哪!
劳动,他劳什么动?
他给咱国家挣了多少钱你猜得着吗?我顿了一下,一亿!妈的,我可能说得太邪乎了,他们大眼儿瞪小眼儿,死盯着我看,我连忙往下说。他还要让我上大学,说学了知识能为国家多做贡献。
我妈不由站起来。那你为什么没去呢?姥姥顶真地问。
我爸怕我走了,我妈伤心。他老跟我说要我孝顺我妈,他还给过我钱让我给我妈买东西,可我自己给花了,都没敢告诉他。
我妈已经走得离我很近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我,可我不受干扰,照说不误。
我爸对他父母特好,老带我去看爷爷奶奶,他们住的房子都是他给买的,比这房子大多啦,特高级。
那他是有钱,姥姥说,咱们这就挺好,姥爷接了一句。
我爸挣了钱尽赞助别人,赞助学校什么的。
我们也赞助过。残疾人他有没有赞助?有。贫困地区?有。革命老区?让我想想,也有。我爸干的好事儿多啦,都上电视了。他还是自学成材,好多国家都请他去,美国日本意大利,可他都拒绝了,说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爱国。要不人家怎么选他当代表哪!
什么代表,人民还是党的?
都是,又是人民又是党。
我还想往下编,因为我觉出他们听得挺来劲儿,而且我想起来还有个地方叫政协,那儿的人不叫代表叫委员;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怪吓人的,连忙转过脸,那是我妈。只见她的嘴哆嗦着,脸也开始拍,越抽越厉害,都不像个人样儿了,嗓子眼儿里一个劲咯咯地倒气儿。
她这是怎么啦!我纳闷儿极了。我妈总算喘上一口气,猛然爆发出极为响亮的嘎嘎嘎嘎的声音,妈的,原来她这是笑哪!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头跄地,两脚乱蹦哒,她简直就是疯啦!
你、你、你、你,她笑得都哭了出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太逗啦!笑、笑、笑、笑、笑死我啦!
我妈又哭又笑,浑身颤抖,鼻子眼睛嘴七扭八歪,都要从脸上飞出去了,这辈子我还没见过这么种笑法儿哪!她实在太痛苦啦。看着我妈那副没法儿形容的模样,我他妈也忍不住了,也笑开了。没错儿,这件事儿是可笑,实在能把人逗死!我正笑得起劲,我妈朝着我就冲过来,我赶紧一把拽住她,不然她准得撞到墙上。她扑到我怀里,一个劲儿直哎哟,我也有点受不住了,觉得笑真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结果我们光顾笑了,等觉出事情不对头已经晚了。
姥爷脸色铁青,手指头直哆嗦,你们俩给我滚,滚出这个家,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们。滚!
这个老头儿简直凶恶万状,刺激得我不由问道:你先滚一个,教教我。
王高,别,别这样。
那你会滚?你滚一个给我看看。我对我妈说。
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就是滚吗……,我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又笑开了,我也跟着笑。我们母子二人疯疯傻傻,像两个神经病,真够现眼的,连我们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就是没辙,真要了我们的命了。
爸,爸你,你……你别生气。我实在,没,没法儿……哎唷我的妈呀,快救救我王高……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玻璃杯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这一手灵极了,我们猛地止住笑,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四秒钟五秒……,我妈的嘴开始噗噗往外吹气,姥爷的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说不出话,抓起一个杯子朝我妈扔过来。我妈一闪身,杯子从她耳边飞了过去,飞向电视,正砸到屏幕上。
屏幕裂开来,四分五裂冒白烟儿,我妈回过身看着电视机浑身乱哆嗦。这时我觉得我妈有点不对劲,想帮帮她又不知道怎么帮,就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妈,妈你怎么了?她想挣脱我,用力把我推开,别管我,别管!让我笑,我愿意……
可她已经笑不出来了,她的力气都笑光了,咧着嘴,手扶着电视一口口倒气。姥爷姥姥都怔怔地看着她。
我,我看看,它坏没坏?她说着去按电视开关,屏幕上很快就冒出人影儿来,不过那些人都在水里泡着,说话乱跑调儿,手脚一动都跟面条似的,这下又糟了,我妈又要笑,她刚刚喷出两声哈哈哈,就停住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害怕的表情,连忙转过头去,只见姥爷的身体一个劲儿往后绷,都快弯成弧形了,嘴角两边冒出一些小泡泡,小泡泡堆积成白色液体往下流,姥姥惊慌得声儿都变了,老高,老高你怎么啦?你说话呀!老局……
爸!我妈张牙舞爪冲上去,掐住姥爷的鼻子和嘴唇之间的地方,狠狠地掐呀掐呀掐,姥爷的身体慢慢地沉重地向后倒下去,倒进了沙发之中。
救护车尖叫着,把姥爷拉走了,姥姥和我妈都跟车一起去了医院,她们把我忘了。
帮忙的人散了,楼道里空空荡荡,单元门大畅四开,等着我进去。我就走了进去,进去以后转过身“咔哒”关上门。
电视里一大堆身穿军装的男男女女正在大合唱,从他们飘来移去的嘴里实在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一股股忽高忽低的声音伴随着一小股一小股的白烟儿从电视机里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