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在前面带路 作者: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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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在前面带路 作者:万方-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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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起身的时候她说:再见。 
  你妈了逼!我说。 

  操她姥姥的,丫认栽了!威哥的声音欢快得直打战,她就给咱哥们儿吐血吧,要敢不吐,就揭丫的! 
  我们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嗷嗷乱唱。已经是深夜了,我俩干脆走到马路中间,威哥跳起舞来,我也跟着他跳,远处车灯闪过,照在我们身上,没人敢碰我们。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像狼一样扯着嗓子狂吼。 

  我妈的脸凑得很近,一说话一股热乎气儿,你别起来,躺着休息,多喝水,这有一满壶,千万记着喝,记着吃药,记得吧?我记得,什么都明白,我病了,发烧,躺了好几天啦。还有一件事儿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别急,让我慢慢儿想想。 
  天下雪了,河水结了冰,我在河面上滑冰玩儿,当然还有龙生。我们俩有一个冰爬犁,我推他他推我,滑得像飞那么快。龙生的脸蛋冻成两个红疙瘩,我一把揪下他头上的狗皮帽子,他的脑袋瓜热气腾腾像个蒸笼,我把帽子往远处一扔,“嗖”地一声坐着冰爬犁就滑走了。 
  河面上空无一人,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见一条条冰沫子像蛇似地在灰乎乎地冰面上游动。起风了。龙生!龙——生——!我大声喊他,可他躲起来了。 
  后来我问他躲哪儿去了,他笑咪咪不说话。 
  我转过身不理他,他凑过来小声说:放心吧,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好了。这一下我想起来啦,我们俩说好了要出门旅行,让他爸和火车站的老江头说说,让我们不买票就上车。只要你病一好咱就走,龙生笑模笑样地望着我。 
  大地一片雪白,真干净啊。 
  太阳慢慢地接近地平线,红艳艳金灿灿,亮堂极了。龙生,看哪!看见了吗?我看着哪,咱们快走吧。 
  天快黑了,只听见脚步声咯吱咯吱咯吱响,龙生死了,他死了。 
  现在我开始怀疑死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想过,那是在我爷死的时候。大伙儿说这人死了,他就是死了吗? 
  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翻来覆去地琢磨,最后总算想明白了,死就是再也见不着了的意思。当我想明白了这点,我就嚎叫起来,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完完全全像个大傻子。而且奇怪的是我能看见自己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我看着自己哭得跟傻子似的,我也不管,只觉得哭得好,该哭,你就哭吧你这个混蛋王八蛋,哭死你才好哪!我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总觉得下一口气就会憋死,结果偏偏又喘上来了。 
  后来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抱着个潮乎乎的枕头,耳朵里有只哨子一股劲地尖叫,钻得我脑仁儿疼。疼得受不了了,我就吃下一颗药,是颗白药片。吹哨的人停住了,威哥把他赶走了,他自己唱起歌儿来。 

    从没想过爱着谁 
    为谁而憔悴 
    从没想过对不对 
    为什么很疲惫 
    匆匆忙忙孤孤单单 
    从来没有人来陪 
    真让我心碎 

  我跟着他唱起来,一边唱一边流眼泪一边咬牙,哦,别问我是谁,别问我是谁,我也不管你们丫的都是谁,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这辈子我就认识一个龙生,龙生没死,他死不了,有一天我死了,他就也死了,只要我不死,他就也活着。别问我是谁,问了也白问。 

  小贲儿说威哥进去了。他慌里慌张,结结巴巴。 
  出什么事儿了?我问。他光摇头不说话。 
  老板今天没来,台球厅里玩的人不多,我想我应该去打听打听消息,也许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报信儿。可我已经等不了了,就让小贲儿照看着点儿,我准备到威哥学校找人去。 
  走之前我先上了趟厕所,在厕所墙上我又看见那句话:大鸡已操你逼!每回我看见这几个字都有一种奇怪的忙乱感,今天我却乐了,写这句话的人肯定悠闲自在,心里美滋滋的,叫人羡慕。 
  我哗哗尿了一大泡,这时我也不那么慌了,不管出什么事儿了,我们有的是哥们儿,总有辙。我脑子转得飞快,已经想好了先找谁再找谁,一边系着裤子走出厕所。 
  一个人蹿到眼前,又是小贲儿,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他说有人找你。 
  找我?谁? 
  不认识。 
  我绕过小贲儿走进台球厅,一眼看见我爸站在那儿,他也看见我了。我们俩互相看着,真像不认识似的。说实话他那张脸我一眼就认得出来,可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真的不知道。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面无表情,很吓人。我一时冲动转身想跑,但忍住了。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好像要往上啐东西,可没啐。跟我走,出去。 

  我们坐在街边的一家小饭馆里。他皱着眉扫了扫肮脏的桌子,老板,来……,你吃几两? 
  我说了个数儿。 
  对,六两饺子。不,不要别的。 
  我一个一个地把六两饺子都吃进肚子里。他坐在我对面抽烟,不时地瞟我两眼,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盘子光了,我放下筷子。 
  吃饱了? 
  饱了。 
  那好,我就有两句话,说完了就完。他说着把一个信封推过来,这是给你的,一千块钱,你爱怎么花怎么花。从此以后你就别再找我了,你再找我也没用,我也不认识你。我没你这么个儿子,你听明白了吗? 
  我也没你这个爸。我冲口而出。 
  成。咱们就说定了。 
  他站起身,我坐着没动。 
  把钱收好了。也许有一天咱们还能遇上,谁也说不准。再见。 

  威哥从里面传出话,让我收拾口琴。事情原来是这样,他去找她要钱,她不给,还骂了他,威哥让她等着瞧,口琴就告诉我爸了,我爸找了警察把威哥给拘了。如果我不给威哥报仇,不灭了口琴,他就灭了我,不信我就等着。 
  我当然信,我干吗不信呢。世上什么事儿都会发生,连龙生都死啦! 
  你觉得有些人就该死,可他们活得比谁都好,这个世界从来不朝人希望的那样儿变,你希望什么它准往反着走。今天它说这人是你爸,你就信了,明天它准反悔。它倒不是光和我作对,对谁都一样。拿我妈来说吧,她现在谁的老婆也不是,不用希望谁怎么样,可她还有我这个让她躲不过去的儿子。她希望我好,我偏偏就好不了,等哪天我进去了,要不就让威哥杀了,她就会发现我发现的道理:不要希望。或者反着想。有人管这叫自我欺骗,我觉得自己骗自己总比受别人骗强。可大伙儿都不乐意,宁愿受人骗,也不舍得骗自己。这就叫贱,活该倒霉。 
  以前我不怎么注意我妈,吃了张峻岭那顿饺子我不由注意她了,发现她的脸上皱纹多了好些,想想她真可怜,马上就要发现自己的希望全落空了。 
  我妈和口琴,她们俩都是女的,女的和女的真太不一样了。我妈那么傻,一点不觉得自己是女的,口琴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让人觉得是母的。我要灭了她!让张峻岭抱着死尸乐去吧。 
  下雪了,雪片落在眼球上,冰凉冰凉,很舒服。我站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心里下着决心,今天,要不然就明天,反正越快越好,来它个一了百了。可我脑子里有点乱,一时难以决断,只有继续往前走。 
  大雪纷纷扬扬那么洁白,一落到地上就变得湿唧唧黑乎乎的,汽车不安地乱按喇叭,街道响成一片。我集中精力考虑方法问题,有好多种方法,刀子,绳子,放火,煤气…… 
  有一回,威哥和几个哥们儿拦住一个他们学校的,让他掏钱,那家伙又瘦又高,两只手插在兜里,结结巴巴,一个劲说不是他的钱,是他妈的钱,说来说去老那么两句,嘴唇直哆嗦,脸比白纸还白。我当时也在场,心里着急得要命,真想一枪毙了他得了。 
  现在我忘了那小子到底掏了多少钱,也许一分没掏,放他走了。这样的事也有过。我拼命想想起来,似乎他掏没掏钱非常非常重要,弄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是希望他没掏还是掏了。 
  天慢慢黑了,雪还在下,下到地上也是白色的了。我好几次差点摔跟头,结果真摔了个大跟头。我坐到地上,手抓了一把雪,心里一阵激动,就坐在那儿捏呀捏呀,捏成了一个雪球。我本来想砸公共汽车,接着又想砸骑车的,后来又想砸商店,砸小汽车,可砸的东西太多啦,我一直犹豫不决,最后我的手失去了知觉。 

  我终于想出一样好家伙,枪。他妈的那家伙往外一掏,整个一个黑社会!虽然我还算不上黑社会,可黑社会也是从白社会进去的呀。再有一条,不是人人都有地方弄到枪的,可我行。 
  我一激动,脑子转得跟飞轮似的,直冒火花。头一件事儿,把我妈的钥匙拿到手,这很简单,跟玩一样,然后去自由市场那个摊儿,不,那地方我妈老去买菜,六里铺百货商场门口也有个配钥匙的,不然上我们那边更保险。配好了我妈的钥匙就是姥爷的钥匙,这可难多了,只能是晚上,等他睡着了。想到睡觉我忽然心头一喜,我妈说她不自由,就因为姥姥姥爷一辈子当兵养的毛病,非得听着起床号起床,听着熄灯号睡觉,早五点半晚九点半。 
  他们不看电视吗?她说看,就看新闻联播。我说那更好,你看呗。 
  没门儿,还不够听他们啰嗦的哪!干脆睡觉。 
  睡不着怎么办? 
  愣睡呗。 
  我妈愣睡了一年多,我来了她才不愣睡,自由睡了。 
  那把枪就放在姥爷屋桌子的抽屉里,是他从一个师长手里抢的,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儿,纪念什么什么战争,109。我妈告诉我109是个团,姥爷的团,那把枪她说是勃朗宁。既然叫外国名儿一定错不了。我的计划是先配好钥匙,等白天老头儿老太太逛菜市场我稳稳当当就把枪拿到手了。 
  我顺利地拿了我妈的钥匙,配好以后给她往床上一扔,她就以为是她自己扔的,又收到包里。我又顺带着问了问情况,她说现在姥姥也有点愣睡了。我假装逗乐问要愣多长时间?她说愣到十点十一点吧,什么时候等姥爷也愣睡了那就好玩了,说着她哏哏笑起来。看来得抓紧时间。 
  我妈一边铺床一边哼哼,哼的是一首她小时候唱的歌,什么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 
  我心里有点乱,妈,就你,还春天哪!她扫了我一眼,接着唱起鲜艳的红领巾和美丽的衣裳;我越听越不安,妈,问你个问题。 
  她不唱了,等着我。我要是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要上哪儿? 
  哪儿也不去,说着玩。 
  那有什么怎么办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为什么?我忽然不服气起来,你可以再找个人,我说,男人有的是。 
  你怎么知道?她上上下下打量我,王高,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可惜,没人要我。 
  我妈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话。那,那咱俩不是一样了嘛,也没人要我。她说这话时又自然又真诚,弄得我挺不好受。我要你。我冲口而出,说完就觉得是胡说八道。 
  我妈用手神神床单,抬起头眼神亮闪闪的,王高,你要有点儿出息,将来让他们看看,听见吗? 
  我点点头。 
  懂吗? 
  我又点点头。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没说,过了一会儿又哼起那支歌来,什么小鸟哇,春天哇,花园儿哇…… 

  就在我准备采取夜间行动的时候,蔡小妹找我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女孩儿。我一见那女孩儿就傻了,那不是龙生他妹嘛。 
  龙生他妹长得和他实在太像了,只是比他头发长,个儿矮点儿,是个女的。我不由瞪大眼睛盯着她,看得她直脸红。 
  蔡小妹很怀疑地望望我,你们俩认识? 
  对,我认识她哥。 
  她没哥。 
  她有,叫龙生。是不是? 
  龙生他妹有些奇怪地望着我,忽然笑了,一笑的模样更让我差点儿晕过去。我早就有这样的发现,世上有些人,不分外国人中国人,也不分男女,会长得很像,你一眼看见一个人就猛然想,这人像谁,我怎么见过呀!结果想来想去,想得要发疯,最后总算想出来这个捡破烂的老头子是你在电视里看见的少林寺老和尚,广告里的那个金发美女是化肥厂和我妈一车间的刘大辫子。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和龙生这么像的人。她笑起来两眼眯眯的,圆乎乎的脸像个发面团子,嘴唇有点厚,眉毛像月牙那么弯着,有点像女的。不对,她本来就是女的。 
  小静,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哥,他瞎说哪吧! 
  没。我有个表哥。 
  她这么说倒真叫我想不到,可我立刻就接过话茬,你哥好吗? 
  她微微愣了一下神儿,挺好的。 
  他现在干什么呢?我不甘心,又问。 
  原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她倒挺会说。 
  你什么时候见着他的?他还那么胖,跟口猪似的?我忍不住继续挑衅。 
  这个叫小静的再也憋不住吃吃笑了,蔡小妹扫了她一眼,她笑得弯下了腰。 
  好哇,你骗我哪!蔡小妹尖叫起来,伸手要打她,小静就躲。两个人围着我绕了八百多圈,绕得我晕头转向,心里乐滋滋的。 
  后来蔡小妹问我谁是龙生?我不想告诉她,可是看在龙生他妹的面上我说了,说完心里就堵得慌。小静和蔡小妹合租一间屋,她在一家美容院给人洗头。我问她洗一个头多少钱,她说要看什么样儿的头了。我说要是我的哪?她扑味又乐了,她爱笑这点也像龙生。蔡小妹打断我俩的谈话,问我过得怎么样,她一直想来找我玩,可又怕我去深圳了。 
  去深圳干吗?我一下都没明白,立刻又想起来了,对对,你找得太及时了,不然我就走了,我看着蔡小妹的表情,觉得效果不理想,马上又加了一句:上香港去。 
  这下立马见效。你要上哪儿?!香港?!! 
  对,香港。 
  去干什么? 
  玩呀。 
  她两眼放光,羡慕地望着我,望得我都有点坚持不住了,赶快问她过得怎么样? 
  我问了许多问题,包括她们每天吃什么,几点上班几点下班几点睡觉,有没有礼拜天,休息不休息,洗一个头能有多少钱,累不累,打不打算回家?老板对她好不好?问着问着突然发现蔡小妹不见了。 
  她拿着一块烤白薯,远远地落在后面。 
  咱们过去吧,小静说,一边冲蔡小妹使劲挥手。可她老也看不见。 
  等等。我叫住小静。 
  她扭头等着我,面带微笑,嗨,你要不说话我可走啦。 
  我一时冲动,想告诉她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就要有把枪了,到时候……,当然我什么也没说。 
  我请她俩到饭馆吃饭,要了一盘煮花生米一盘小惠拌豆腐一盘四川泡菜,我是算着口袋里的钱要的,当然还要了两瓶啤酒。不一会儿她们俩就吃得哆哆嗦嗦,我鼻子也吸溜吸溜的。蔡小妹好像又高兴了,说香港有这有那,有条女人街,东西很便宜,我说去香港要买就买金子,因为假货少。她立刻把右手举到我眼前,你看我这个是真是假? 
  她带着一个又大又粗跟顶针似的家伙,不可能是真的。 
  我说了,她就看着小静吃吃笑,小静也笑,两个人冲着我笑个没完,笑得我都腻歪了。 
  告诉你吧,是真的。 
  扯。 
  瞧,他还不信,她撇撇嘴,你跟他说。 
  小静告诉我这个戒指是蔡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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