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厕所,关上门,解开裤子。尿有是有,可是撒不出来。那玩艺儿改变了方向,朝前直立着。我想想点办法解决它的方向问题,用手压住它,反而更难受了。随它吧,看它要干什么。
半天它就那么直挺挺地呆着,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犹豫来犹豫去,我的尿算是出来了,那家伙也慢慢低下脑袋。
我系好裤子,走出厕所,客厅里除了电视没有别的光亮,电视里打得天翻地覆,整个屋子在剧烈摇晃。我站在厕所门口,看见我爸和口琴都不见了,剩下他的衣服搭在沙发背上。
黑衣人从墙头一跃而起,直冲树梢,擦着树梢飞过去;拿宝剑的女子追着他飞,飞得比他更利索……,我走到沙发前坐下,屁股压着了我爸的衣服,门突然开了,儿子,你看你的吧,困了就睡。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黑衣人从天而降,一霎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黑衣人就是我,我从高空急坠,哈地砸到地上,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撑起上身,惊愕地看见我爸光着脚丫儿站在面前。
混蛋,你干什么了!他声音不大,但是极凶。
我干什么了?
“啪”地一声,茶几上玻璃杯乱跳,水珠儿溅到我眼睛里,我揉揉眼睛,看见几张百元大票儿摆在茶几上。
这是什么?
我先站起来,然后说钱呀。
谁的钱?
我不知道。你再说一遍!他向我一步逼近,我碰到沙发上,差点挥个大跟头。
站好了。我说站好!他一巴掌抢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还没明白他要干吗,手腕儿已经被他按在茶几上,只见一道亮光一闪,是把刀!
我剁了你!你信不信!你个下三烂,你哆嗦什么!
那把刀剁人有困难,是削水果的。可我确实是哆嗦了。
小子,想干这行我给你找师傅,三八蛋说话不算话!今天我告诉你,当年,一提大吉普没人不知道,全北京有名儿,不是别人就是我。八把菜刀架我脖子上我连眼都不带眨的,就你,瞧你那雏样儿。
他厌恶地松开我,直起身子后退了两步,他身上穿了件条子睡衣,露着胸脯,很像电影里黑社会老大。他慢慢把刀子折起来,扔到沙发上,顺手抄起一张一百元票子,抖了抖:这钱是谁的?
我说了实话。
他把手圈在耳朵后面,好像他是个大聋子: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你的!
好,我的,这是我的钱,对吧。你看着!他面带微笑,把钱又抖了两抖,那是张新票,发出好听的哗哗声。他两手捏住钱,手指轻轻一交错,钱被撕成两半,然后又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他一共撕了五张,就是说他把茶几上的钱都撕了,把所有的碎片小心地放进烟灰缸里。
看见了吧,这钱是你从我这儿拿的,现在我把它撕了,我觉得挺好,撕了比给你用了好。
他坐到沙发上,拿起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两口,翻起眼睛看看我,眼珠子像两个玻璃球。
我问你,你喝过冰棍吗?
我听不懂他的话,就愣愣地看着他不出声。
是啊,是没人听说过喝冰棍儿的,可我就喝过,喝了整整一夏天,喝得直氽稀!你懂吗?
我立刻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忘了他刚刚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我问。
哈,他干笑一声,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卖冰棍儿的。夏天卖不完,到晚上就化成水儿了,一家子都跟着我喝。我弟天天站门口等我,我赶紧往家跑,有两天他没喝上,天太热,得有四十多度,冰棍一根儿没剩。全家都高兴。那种日子叫什么你知道吗?就叫一无所有!
他眼睛发红,声音洪亮,从里面出来我就是穷光蛋一个,没人靠,就靠自己!操的,这会儿的孩子懂个屁,当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妈的,混蛋!
他大吼一声,我浑身一震,忽然我想对他说我也是靠自己,刚要张嘴脑瓜儿里“轰”地一响,老天爷,我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偷他钱吗,这是真的,我已经这么干了。我还有什么说的。
他抬起头,向门口包斜了一眼,我跟着转过头去,口琴斜靠在卧室门上,双臂交叉在胸前,目光低垂。
屋里烟雾迷漫,我爸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村进烟灰缸,猛地立起,睡觉!
我又在楼群里迷了路,这鬼地方是新建的,连路灯都没有,四下昏黑一片。我想像刚刚发生了核大战,外星人来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心里渐渐快活起来。走着走着一楼的一个窗子突然亮了,吓我一跳。杂种操的,还有别的人,那我就没什么可得意的了。
转到大街上,路灯下的街道亮亮堂堂,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半夜一个人往化肥厂走,去找我妈的情景。那会儿我又孤独又害怕,现在我倒不怎么怕了,可还是孤独。想想还是小时候好,一进车间,机器轰轰响,我妈扔给我一件大衣,我往一堆口袋上一倒就睡了,睡得要多香有多香。现在让我上哪儿找化肥厂去呢?我觉得有点儿累了,可脚底下一前一后紧倒腾,我懒得管。
街上开始热闹起来,像变戏法似地冒出许多人,有的骑车有的跑步有的炸油饼。我口袋里还有钱,就买了俩油饼,刚吃两口就觉得恶心。我抓着油饼不撒手,走了半天,想把它吃下去,不然怪可惜了的,可后来还是扔到垃圾桶里了。我总不能抓着油饼绕北京城转圈吧。
街上的汽车越来越多,我忽然想到其中有一辆是我爸,他开着卖冰棍卖出来的红色汽车,想想真挺惨的。又一想这事不公平,我卖汽水怎么就连一个车轱辘也卖不出来呢。可惜呀,我没早生几年,和他一起卖冰棍。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爸我是儿子。他妈的要是我是他爸多好。猛然间我想到一个问题,他是我爸吗?脑子轰隆一声,天地大放光明,对呀,这问题提得好哇!这么重大关键的问题我以前怎么就不带琢磨的哪。这件事绝对经不住琢磨,一琢磨他根本就可能不是我爸,谁能证明他是我爸呢?就凭我妈一句话靠得住吗?谁知道他和我妈是什么关系?再说他是干什么的,有身份证吗?我本应提高警惕,可一时糊涂就给收买了。
立刻我又想,这小子收买我想要干什么?他说他要给我找师傅教我一门手艺,可那些话更像是气话,不像真的。他一直对我不坏,确实不坏。也许他是我爸,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想到这儿我心里乱得要命,别扭极了。一个人老弄不清自己的爸是不是爸,这确实是个问题。我身上都急出汗了。
千百万人走上大街,每个人都急急慌慌,只有我在慢悠悠闲逛,想问题。一个追公共汽车的妇女撞了我一下,一个脚下拌蒜的老头儿把豆浆溅了我一身,一个骑车的中学生轧了我的脚,我发现我的问题变得无关紧要了,简直不能算个问题,这年头谁在乎谁是谁呀!我要不是疯了才怪哪,要不就累糊涂了,我他妈的实在太累啦,只想倒在地上就睡,就怕带红箍的不让你睡安生,所以只得坚持走到家,走到那张行军床前,一秒钟的功夫就死过去了。
歌厅里光线很暗,我和威哥坐在角落里。台上有个女孩在唱歌,说她是女孩其实有点儿装孙子,她准有二十好几了,唱的是“乌溜溜的眼睛”。她头上戴了顶带檐儿的帽子,卡着眉毛,配合着歌词儿东一眼西一眼满场乱扫,脸上还长了些疙疙瘩瘩的东西……,不过说她干吗,威哥约我来玩儿是为了安慰我。他听我讲了遇到挫折的事情,说:我要在就好了,打得丫找不着北信不信!什么鸡巴玩艺儿,玩儿蛋去吧!
听他这么说我一点不生气,只觉得很痛快,可见张峻岭是我爸的可能性极小,但是我没把这个想法和威哥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爸一个操性,你是没见过,见了更恶心。还他妈的处长,畜生!
我笑起来,心里有点怀疑威哥也有同样的问题,那个处长是不是他爸他也弄不清,所以经常臭骂几句来检验一下,检验的结果他暂时还是他爸。
我爸就一点儿好,老他妈急着开会去,我就抽他临要出门的时候跟他提钱的事儿,他没时间废话就给我了。我要拿也不拿他的,他的还不就是我的。
这时那个乌溜溜的眼睛唱完了,有人给她鼓掌,威哥也鼓了两下。接着又一个像条蛇似地扭着就上来了。威哥嘿嘿一乐,嗨,够骚的,你要不要?
这儿小了点儿吧。
没错儿,三围差点儿劲,也就闹个凑合吧。
那我就别要了。
你不要我要,操,老子不挑食。
我们俩你一句我一句,这种玩法真不错,把这些女的一个个玩儿个够,一分钱不花。
后来威哥也上去唱了,他唱的是:别问我是谁。他微微晃动身体,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
从没想过爱着谁
为谁而憔悴
从没想过对不对
为什么很疲惫
匆匆忙忙孤孤单单
从来没有人来陪
真让我心碎
我的心一抽一抽,有点疼。突然,威哥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直通通,像大石块砸到头上,又像地震,从脚底下震得你直发抖。
别问我是谁
请和我面对
看看我的眼角流下的眼泪
我和你并没有不同
只是我的心更容易破碎。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的歌,它唱的就是我,唱出了我的心声,我感动得鼻涕眼泪哗哗直流,赶紧四下睃望,看看自己是不是被别人注意上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天哪,那是谁呀!
没错儿,是口琴!千真万确就是她。
那张嘴我绝不会认错,它微微扭动着和另一张嘴凑近,两张嘴马上就要亲了,这时我的心跳都停了,那个她要亲和要亲她的是个男的,可不是我爸。
我兴奋得几乎要发疯,威哥一回来就发现了,出什么事啦?
我把我的重大发现告诉他,声音激动得止不住发抖。
威哥也兴奋起来,甚至比我还兴奋,两只眼睛闪闪发光盯住口琴,手指不停地叭叭叭打着榧子。那两个人在昏暗中亲来亲去,黏成一团,这种亲法在我的小腹和裤裆处产生了效果,弄得我很不好受。我总算拼命扭回头来,威哥眼神发直,嘴半张半闭一副呆傻状,我脸一阵发热,心里的别扭劲就别提了,恨不能站起来一走了之。
操他妈的,威哥终于目光阴沉地向后一靠,声音充满仇恨。这他妈骚货,找操哪!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命令我过去,和口琴打招呼。
我听了他的话就笑了。
笑他妈什么,当我说着玩哪,起来!
威哥的话有时难分真假,我坐着没动,有点为难。
傻逼!过去,去呀!
过去干吗?我问。
你丫真傻呀!他扭过脸,气得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了。其实我一点不傻,我已经琢磨出他的意思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坐了半天皮带都松了,我先紧紧皮带,迈出一步,发现鞋带也松了,又蹲下系鞋带,黑灯瞎火摸了半天,威哥踢了我一脚,我这才直起身子。刚走出两步腿就绊在别人的椅子腿儿上,险些来个狗吃屎。我磕磕绊绊,说了八百六十个对不起,总算走到他们面前。那个比我爸年轻得多的男的抬眼瞟瞟我,口琴也跟着他扭过头来,她嘴张得老大,像吸了一口毒气。
我以为她会晕倒,可是她却叫了我一声:王高,是你呀!她那么兴高采烈,把那男的吓了一跳。他不由打量口琴、看她是不是犯了什么病,口琴感觉到了,生气地说:看什么,躲开。
那小子莫名其妙看了我两眼,听话地站起来离开了桌子。
我扭头想看看他上哪儿去,口琴却拉我坐下,一个劲问我喝什么?
我说我有的喝,在那边。她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了两眼,威哥也正往这边儿看呢,那副样子一点都不好看。那孩子和你一块的?她扭回头,假装镇静。
对。
来玩儿?
又十。
有一会儿她没话说了,就清清嗓子。你爸走了你知道吗?她很灵活,马上又接上话茬儿。
我不吭声,不说话有时候是绝招。果然她有点发慌,讨好地说,上回那事儿我说你爸了,干吗呀自己的儿子,不就几百块钱吗,至于吗!他那人就那样儿,火一上来谁都不赁,没事儿,过一段就好了,我再跟他说说。
说什么?
你说说什么,你说。她真心实意望着我,等我说话。我心说玩蛋去。
她轻幽幽叹口气,王高,这事也不能全怪你爸,你干吗那么干哪,用得着吗?你要缺钱和谁说不成,那么于不是惹你爸伤心嘛,是不是?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说着说着她眼里泪汪汪起来,我差点儿吐了。她这套是从哪儿学的?就是给我一百万块我也学不会。
真的,王高,你要用钱干吗不和我说,我能不给你吗?她亲热地对我看着。
那是,你敢不给。
她吃了一惊,我自己也吃一惊,没想到我来得挺快挺顺溜。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哪?她有点儿发急了。
对了,我就这么说话,我说错什么了?
她一时语塞。威哥他一直盯着这边,我冲他微微点点头,让他心里有数。
那孩子是干吗的?口琴忽然问。我告诉她是开歌厅的。就他?她哼了一声,根本不信。可威哥让她心里不踏实是真的。
她故意不再理我了,转过头去看台上唱歌的人。我却盯着她看,死盯不放。我觉得我的目光就能要她的命,我真有这种感觉。才一会儿功夫我就差不多掌握了威哥那种本事了。
果然她受不住了,向我转过脸来,你干吗老看着我?
你好看哪。
瞎说八道什么,她的嘴像条毛虫蠕动着笑了:看着你挺老实一个孩子。
我特老实。
是吗,她挑着一只眉毛问。我肯定地点点头,强烈地感到一股无赖劲儿。
你听我说,王高,口琴正面对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还不了解你爸,真的,他的情况不会都告诉你,他、他也不是就我一个,他……
呸!我恨你们,滚你们的蛋吧!我终于说出这句憋了许久的话。
她盯着我继续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又抬起来:好吧王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们还算是朋友,怎么样?
我咬紧牙关,仇恨使我都忘了为什么来的了。可她没忘。
她伸出一只手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皮包,从里面摸出一个精致的钱夹子,“叭嗒”打开,看了看,数出五张一百元票子。
我不由自主移开目光,威哥在昏暗中像只野兽,冲我呲了呲牙。
给,她把钱放到桌上,拿着吧,算我替你爸给的。
一时间狂风骤起天昏地暗,我一把抓起这些钱把它们撕得粉粉碎,扬到口琴脸上,碎片满歌厅飞舞,口琴、还有威哥、还有整个歌厅的人都目瞪口呆,而我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这一连串的镜头在我脑子里飞速地闪了一千二百遍,然后我松开攥得紧紧的拳头,抬眼望望四周,没人注意这儿发生了什么,除了威哥。我匆匆伸出手,一把敛起那些票子,把它们揉成一团,塞进裤袋里。口琴耐心地等着我,脸色平和。
我站起身的时候她说:再见。
你妈了逼!我说。
操她姥姥的,丫认栽了!威哥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