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列入名册 [苏] 鮑·瓦西里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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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列入名册 [苏] 鮑·瓦西里耶夫-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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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这是从邻近农村驱赶来的一些集体农庄庄员。有一次他在白宫(当初他就是从这里去发起自己的第一次进攻的)后面发现一帮妇女。她们也是被看守着:她们在挑选完整的砖头,沿着路边一排排垒起来。傍晚开来了汽车,妇女们把砖头装上,汽车开走了,而妇女们则被列队,往大门那里押去。第二天早晨她们又出现了,还是拣砖。他观察了她们一整天,但只摸清了一点:她们有半小时吃午饭时间。可是要同她们谈上句话、招呼一声、给个信号,他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尽管他想那样做并且一整天都在等候这种时机。米拉当时非常激动:“也许她们是城里来的?唉,假着能给妈妈带个信儿,说我还活着!”

  然而不论是同男人还是同妇女,他都未能取得联系,于是也就放弃了这些幻想。现在首先应当找到面包。

  他已经钻进自己扒出来的一个深坑,坑沿上砖头堆得很高。为了不遇到意外,现在他慢慢地干,不仅注意听听动静,而且还不时从砖顶上向外窥察。现在他常常发冷,也容易疲劳,动不动就气喘,心脏的跳动也常常改变通常的节奏,怦怦直跳,冲击着肋骨。每当遇到这种时刻他就放下活儿,躺下来,耐心地等待着一切恢复正常。

  透过乱砖堆他发现了一个圆乎乎的纸盒样的东西。他迫不及待地往外挖,但是这些纸盒几乎全被压扁了,装的白粉撒了满地。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撮,嗅了一嗅。他不禁一颤:一股扑鼻的香气一下子把他带回到对母亲的遥远的回忆。

  “香粉。”

  当他把唯一一盒完整无损的香粉带给米拉的时候,米拉微微地笑了,“难道世上当真还有涂脂抹粉、擦口红、卷头发的妇女吗?也许,有生以来第一次要我用香粉擦擦鼻子?”

  “那儿有很多香粉。就是擦额头和脸腮也尽够呢。”

  “有很多?”她颦蹙着眉字,苦苦思索,“慢点儿,让我想想。食堂里曾经有过一个军人服务部。有过一个,对了,我记得。这就是说,旁边就有个食品库。紧挨着的。”

  他在这个地点拼命地挖,有时竟然忘记了危险。挖呀,气喘吁吁地挖个不停,指甲折断了,手指出了血。他把瓷器片、碎瓶子、破箱子全都扔到了一旁。他触到了砖底下一只粗布口袋,虽然还看不见影子。

  直到深夜他才摸索着挖出了这只口袋。砖堆曾两次坍落,使他前功尽弃,但是他没有灰心丧气,两次都按部就班地把一块块砖搬开,重新挖掘口袋。最后,一只装得满满的、扎得结结实实的口袋终于被拖了出来。他用匕首割断了绳索,手伸进口袋,摸了摸厚厚的、粗糙的,方方正正纯属标准的军用面包干。

  低垂的乌云遮蔽了天空,坑穴里一片漆黑,他掏出了一片面包干,凑近自己的脸:他看不见、但却嗅到了香味——黑面包的浓烈香味。他贪婪地吸着这种香味,没有感觉到自己整个身子都在战栗。他的战栗不是由于寒冷,而是由于幸福。他舐了舐这片面包干,感觉到上面有带成味的水点。他不明白是怎么口事,又舐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泪水正在不停地往粗糙的军用面包干上滴。他早已不知道什么是眼泪了,以致感觉不到它们。

  次日,他们整整啃了一天面包干,这差不多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普鲁日尼科夫为自己能够给米拉带来这种喜悦而感到幸福。近来他常常发现米拉在暗自流泪。可她总是强作笑颜,设法用笑话掩饰过去,但他还是看出她有什么心事。米拉从未抱怨过什么,总是安安静静,甚至现出愉快的样子,可是夜里,当他睡熟了的时候,她却温存地抚摩着他,眼泪、爱情和绝望一起压得她喘不上气来。普鲁日尼科夫怀疑这是由于单调的饮食所致,固为他注意到她有时怎么也掩饰不住恶心。他本想为她找点有别于罐头之类的东西,但苦于不知往哪儿去找和找什么。

  “来,让我们幻想一下好吗?就好比我是个魔术家。”

  “你早就是个魔术家了,”她说,“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幸福的人,而除了魔术家,有谁能把我变成幸福的人呢?”

  “来,你就对魔术家说说自己的愿望吧。喂,你想要什么?说吧,哪怕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带馅的梭鱼。还有一条大的酸黄瓜。”

  他脑子里闪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但他对米拉什么也没有说。次日凌晨,天色未明,他拿了四块面包干,准备比平一时早些到地面上去。

  “今天不要去,”米拉胆怯地恳求说,“我求求你,不要去。”

  “休息日已经结束了。”普鲁日尼科夫试图开开玩笑。

  “不要去,”她怀着无以名状的忧愁重复说,“跟我一起呆会儿吧,我看到你的时间是那么少。”

  “即使我留下来,你也看不见。”

  为了节省灯油,他们现在只点一盏小灯。浓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了他们:他们早已习惯于摸索着生活了。

  “你看不见我——这很好,”米拉叹了口气,“我现在可难看呢!”

  “你是最漂亮的人,”他说,接着吻了吻她就走出去了。

  普鲁日尼科夫爬到上面的时候,天刚破晓。他站着听了一会儿,除了单调的蒙蒙细雨声,什么动静也没有,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向白宫方向移动。他顺利地绕过了路口,穿过砖堆,潜入气排深邃的地下室里。

  看来,在战争的最初时刻,这里有的地方曾隐藏过伤员,那个上尉就是在这里死去的,当时,普鲁日尼科夫对他的死是那么不愿相信。尸体已从地下室里运走了,但是浓烈的尸臭依然滞留,在晦暗中燎绕,普鲁日尼科夫蹑着脚往前走,仿佛怕绊上战争初期躺在这里的人。他要找一个既利于隐蔽又便于观察的了望孔。洞孔、窟窿、裂缝在地下室的浓重黑暗里明显地变成了灰色。他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了望孔,在砖头上坐下来,把冲锋枪放在身旁,开始耐心地等待和观察。

  一般来说,他可是个没有耐性、脾气急躁的人,但是经常发生的危险很快使他养成了耐心等待的习惯。他等着等着,差不多象野兽那么趴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他回想起过去——很久很久以前,战争还没有爆发——曾经怎样等待过军校校长的接见。回想起自己那青年人焦急等待的心情,回想起油光锃亮的皮靴,舒适柔软、干净的军装。“过一年我们就调您回军校……”过一年!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一个无止境的漫长时期,瞧吧,一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原来,“无止境”比日历上标出的时间要短,因为“无止境”——那是人们的感觉,而时间是以度过了多少去衡量的。

  他还想到妈妈和维罗奇卡。他知道德国人已经突进到俄罗斯腹地,但他脑海里一刻也没有闪过敌人能攻克莫斯科的念头。他认为敌人可能打下明斯克,甚至可能打到斯摩棱斯克附近,但是,他们会出现在莫斯科城下,这种可能性本身就是荒诞不经的。他反复想象,红军在继续进行激烈的战斗,击败着法西斯军队,他深信不疑,红军一定能够打垮敌人,进行反攻,明年早春会从什么地方返回这里,返回布列斯特要塞来。现在离春天还有无止境的漫长时期,但是他坚信自己能够活到那一天。活到那一天,迎接自己人,向他们汇报:要塞未被缴出去。打发米拉去莫斯科,到妈妈那里去,自己则同红军一起前进。向西方、向德国本上挺进。

  终于他听到了脚步声:不是步调一致的士兵的脚步声,而是散乱的、拖沓的百姓的脚步声。普鲁日尼科夫仔细一瞧:一队妇女渐渐向白宫走近。三个押送兵走在队伍前头,四个在后头,而在这支参差不齐、曳足而行的队伍两旁还各有三个看守。只是在队头和队未的押送兵手中他才看到有冲锋枪,队伍两旁的看守,扛的则是步枪。从远处看来,这些步枪长得出奇,而当队伍走近了的时候他便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些上了四棱刺刀的俄国步枪。这时,他明白了,看管这些妇女的不仅仅有德国人,而且还有跑到德国人那里去的费奥多尔楚克式的人物。

  响起了一声口令,队伍停下了。押送兵分散到各个岗位,妇女们则走向废墟,直接向他这面走来,于是普鲁日尼科夫向后一退,躲到了暗影里。妇女们在干活之前一面交谈一面休息:有的坐到了砖头上,有的把鞋重新穿穿好,有的把头巾重新扎扎好。普鲁日尼科夫离她们很近,他清楚地看到,雨水怎样顺着她们的棉衣和外套流淌,看见了她们那齐眉包着的头巾下方露出的脸庞,听到了她们的说话声,但是他无法分辨这些妇女的年龄和她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他觉得所有这些妇女的脸都一模一样,都是那么疲惫不堪,那么忧心仲仲。除了断断续续的俄语以外,还能听到白俄罗斯语以及其它一些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不知是波兰话还是犹太话。此时,普鲁日尼科夫可以呼唤她们,甚至可以同她们交谈儿句,因为附近没有看守。但是,今天他不想冒险。他把这件事推迟到下一次,等到自己把这里地下室的情况摸熟了并且找到安全退路时再做。

  他守着的了望孔突然变暗了。起初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后退了几步,退到深邃的黑暗中。片刻,了望孔又明亮了起来,尽管它的形状似有了改变。他仔细一瞅:孔口上有一个小包袱。一个用妇女头巾对角系起来的普通的小包袱:不知是哪个妇女把它塞到了这里,塞到了地下室的这个小洞孔里——绵绵秋雨淋不到的地方。

  当妇女们开始拣砖头的时候,他俏悄地拿起了这个小包袱。他把它解了开来,接着又打开里面的一个干净的白布包,这时他无声地笑了:他还从来没这么走运。从来没有过。这个小布包里有六个带皮煮的马铃薯、一个葱头和一小撮盐。

  普鲁日尼科夫怀着感激的心情,望了望在缠绵秋雨中湿淋淋地弯着腰干活的妇女们那凄凉的身影。她们之中的一个人,今天为他准备了(这一点,她本人也不知道)一件最珍贵的礼物。他想了想,把三片军用面包干放在头巾上,四个角对系了起来,放在原来的地方。而把包着马铃薯和葱头的布包揣进了自己怀里,然后潜到地下室最远处的一个僻静的的隔堵室里。天黑之前他一直坐在那里,一面啃面包干,一面想象着今天米拉会怎样高兴。

  “你当真是个魔术家?”

  他把白宫地下室的情况,把妇女们和包袱的事情统统讲给了她听。米拉边听边吃着马铃薯,但是她并没有象他所期望的那样为此而欢欣鼓舞。似乎有什么心事妨碍她高兴,似乎她时时刻刻都为一件什么事情而惴惴不安。

  “你好象不大高兴?”

  “不,你说哪儿去啦。谢谢。你也吃自己的一份。”

  “这——我是给你弄来的,别推来推去。我吃什么都行,可你,我看出来了,有点恶心。”

  “傻瓜,”她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痛楚叹了口气,“我的天哪,你可真是我的一个小傻瓜呀。”

  她偎依着他,额头紧贴在他胸前,悄声地哭了。泪水滴在吃剩的马铃薯上。

  “你怎么啦?怎么啦,米罗奇卡?你到底怎么啦?”

  米拉抬起了头,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他。昏暗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他看见了她那双饱含忧愁的大眼睛:小油灯的怯生生的光焰在泪水中摇曳颤动。

  “米罗奇卡……”

  “我必须离开你,”她轻声说,似乎说每个字都很吃力,“我亲爱的,我的丈夫,我唯一的亲人,我必须离开你。”

  “离开?”他懵里懵懂地望着她,“怎么要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你生病了吗?喂,说呀,说呀,快告诉我!”

  “我们将有孩子啦。”

  “孩子?什么孩子?”

  这个消息有如一堵高墙突然向他倾压下来,尽管他还没有明白和醒悟过来,令人木然、不寒而栗的一种孤独的恐惧之感猛地袭上心头。

  “你瞧,我是个正常的女人,”一种奇异的、不合时宜的骄傲声调响彻在米拉的话语里,“我是个正常的女人,因此,发生那种事情也是自然的。大概,这是幸福,也可以说,这兴许是莫大的幸福,然而幸福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呀。”

  “你不要走,”他以茫然的绝望声调说道,“无论如何也不要走。”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绝望充塞了他的整个身心。米拉轻轻地摇摇头:“不行。”

  “是的,这——我懂,我懂。”

  此刻,他已偏离开她一点儿,沉浸在自身的孤独之中。她又移近去,偎依着他,抚摩他那胡子拉碴的凹陷下去的面颊,不停地亲吻。他木然地坐着,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他们这样默默地坐了许久。米拉没有再解释什么,没有再进一步说明什么,她知道,他也需要对这一点慢慢去习惯,就象她自己似的。可是普鲁日尼科夫却想大声呐喊,想爬到地面上去,想把枪中的子弹尽数向德国人猛射,想去死,因为此刻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死亡还可怕。但是他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等着这一切都平静下去。他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他已经学会承受一切,无论是能够承受的还是无法承受的。

  终于,他叹了口气,身子动了一下。米拉等待着的就是这一叹息,她立即打开了话匣以诀别似的悲哀声调轻轻他说:

  “要不是由于孩子,要不是为了他,柯里亚,我怎么也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我常常想,我们俩的日子一定会是这样的:我死在你前头一点,死的时候也是个幸福的人。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太阳,我的喜悦,你是一切,你是我的一切。可是孩子应当生下来,柯里尼卡,应该生下来:他在世人面前没有任何罪过呀。他应该健康地生下来,一定要健康地生下来,可是在这儿……在这儿我每秒钟都感觉到,他怎样愈来愈孱弱。是他,柯里亚,现在是他而不是我愈来愈虚弱了!上帝赐给每个女人一丁点儿幸福和很多的职责。而我的一生是幸福的。我是那么幸福,世上没有别的女人能象我这样幸福,因为这种幸福是你带给我的,是你一个人,而且仅仅赐给了我。你不顾战争、不顾德国人、不顾我的苦命、不顾世上的一切,把这种幸福赐给了我!我知道,你比我更为沉痛:你孤身留下,而我随身带走了你的未来的一部分。我知道,眼下是我们生活中最困难的时刻,但是我们应当,我们必须度过这种时刻,为的是使他,使我们的孩子能够活下来。你别担心,我什么都想好了,你只要帮我潜入这些妇女当中就行了,她们会把我带出要塞的。”

  “带出去以后呢?”

  “以后,有妈妈,你别担心!妈妈和亲戚们都在那里。世上没有一个人会象犹太人那样有那么多的亲属。”

  “妇女们都是被排成了队的。”

  “谁会去注意多了一个女人?别担心,亲爱的,一切都会顺利:一切都会如愿以偿,‘小卒能当上皇后娘娘,也能闹翻殿堂,梦里会想着发财,星期四会下起雨来。’①(注:①此处系借用驭手的顺口溜,以表达乐观情绪,原文系韵文,上下内容并无多大联系)米哈西大叔就是这么说的。你记得吗,当初是他赶车送我们来要塞的?我们还去看过路边的石柱呢,在那里我第一次触到了你的手……”

  她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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