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活佛还是不愿意。巴俄秋珠撕住丹增活佛的袈裟,自己跪起来,也让对方跪起来,口气坚定地说:“你不能在这里圆光,那我们就去西结古寺,现在就去。”
丹增活佛不想让这些已经不怎么虔敬佛神的骑手践踏那片神圣的净土,他不吭声了。
很快就有人端来了一碗清水,清水来自草原洼地的积水,有几个小小的水虫遨游在里面。
丹增活佛脱下袈裟,盖在了水碗上面,又从袖筒里拿出一块作为手帕的黄缎子,包住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然后就是面对神宫的盘腿打坐和入定观想。他奋力进入深度虚空,观想着多猕草原上的多猕镇,一声比一声大地念诵着大白伞盖坚甲咒:“吽玛玛吽涅嗦哈。”而在他的右首,簇拥着上阿妈骑手,在他的左首,排列着东结古骑手。
先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大声吼喊着:“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和东结古骑手都喊了起来,最后连西结古骑手也参加了进来,好像是一场比赛,谁的声音大,圆光里显现的藏巴拉索罗就应该属于谁。
丹增活佛专注一心,大汗淋漓,调动全部的内力保持自己和神灵的联系,最后清楚地看到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山神以及许许多多绿宝石凶暴赞神和白水晶夜叉鬼卒都来到了自己面前,便用一声狂猛洪亮的狮子吼,结束了观想。
丹增活佛一结束,骑手们也都停止了喊叫,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他站起来,又跪下,轻轻抚摸覆盖着水碗的袈裟和裹缠着自己右手大拇指的黄缎子,对迫不及待走过来的巴俄秋珠说:“谁来看?这里没有小男孩,谁的心地是干净的,身体是清洁的,说话是诚实的?”
巴俄秋珠回头看了看说:“那就是我了,我来看。”
丹增活佛笑笑,抬眼看西结古的班玛多吉和东结古的颜帕嘉,他俩抢步来到跟前。
丹增活佛望了望三方骑手的三个首领,慢慢解开右手大拇指上的黄缎子,然后一把掀掉了覆盖着水碗的袈裟,大声说:“看啊,你们仔细看啊。”
第九章 格萨尔宝剑之至高无上
三方骑手的三个首领班玛多吉、巴俄秋珠和颜帕嘉,瞪大眼睛看着,看清楚了丹增活佛右手大拇指指甲盖上显现的图画,也看清楚了水碗里的影像,那是一把明光闪闪的宝剑。
丹增活佛瞪着宝剑,一声叹息。
颜帕嘉和巴俄秋珠还有班玛多吉齐声叫道:“格萨尔宝剑!”
丹增活佛起身,双手合什,喃喃自语道:“大家都知道,在我们的语言里,‘藏巴拉’是财神,代表着吉祥、宁静、幸福的生活和充裕的财富,‘索,索,拉索罗’意味着祭神的开始和人与神共同的欢喜,它在古老的吐蕃时代就进入了我们的传说。传说中的藏巴拉索罗是所有最显赫的善方之神集合最圆满的法门提供给众生的最方便的极乐之路。而在另一个传说里,藏巴拉索罗又代表了凶神恶煞的极顶之凶和极顶之恶。善方之神和凶神恶煞都曾经是西结古草原乃至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主宰,极乐之路和极顶之恶共同管理着人的灵魂和肉体,成为原始教法时期和雍仲苯教时期提供给佛教的基础。大乘佛法的金顶大厦从印度飞来,落在了这个基础上,就有了宁玛、萨迦、噶举、觉朗、格鲁等等法门。这些法门都把藏巴拉索罗看成是神佛意志的最高体现,剥夺了凶神恶煞运用藏巴拉索罗表现极顶之凶和极顶之恶的权力,成就了降福于人间的无上法音。”
丹增活佛静默片刻,又说:“再后来,靠着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和莲花生的化身格萨尔王的力量,我们伟大的掘藏大师果杰旦赤坚,在一些殊胜的龙形山冈的包围中,在当年格萨尔王的妃子珠牡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发掘出了莲花生祖师亲手修改和加持过的《十万龙经》,同时发掘到的还有一把格萨尔宝剑,宝剑上刻着‘藏巴拉索罗’几个古藏文。于是格萨尔宝剑成了藏巴拉索罗的神变,它是和平吉祥、幸福圆满的象征,是尊贵、荣誉、权力、法度、统驭属民和利益众生的象征。在一次正月法会的圆光占卜中,包括西结古寺在内的青果阿妈草原上的所有寺院,都显现了格萨尔宝剑,显现了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和格萨尔王的圣像,也显现了神菩萨护持着的美好未来。草原上的大德高僧、千户和百户以及部落头人,按照圆光占卜的启示,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当时统领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万户王,对他说:‘你笃信佛教你才有权力和吉祥,也才能拥有这把威力无边的格萨尔宝剑。’从此,世世代代的草原之王,就像爱护他们的王位一样爱护着格萨尔宝剑,他们知道失去了宝剑,就等于失去了臣民的信仰,失去了地位和权力。后来万户王的传承消失了,格萨尔宝剑被西结古寺迎请供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有所不知的是,十多年前,麦书记来到了青果阿妈草原,他是个好人,他能够用他的权力守护生灵、福佑草原。在经过圆光占卜之后,我们选择了一个莲花生大师通过雷电唱诵经咒的夜晚,恳请麦书记来到西结古寺,当着三怙主和威武秘密主的面,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他。我们对他说,它就是藏巴拉索罗,你要用你的生命珍藏它。”
丹增活佛合什闭目。所有的骑手包括藏獒受到感染,内心和面目都一片肃穆。良久,才听到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声音从寂静中传来,阴沉而坚定。
巴俄秋珠说:“世道变了,麦书记已经不能带来吉祥,他不配拥有藏巴拉索罗了!”
一句话唤醒了其他人,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说:“是啊,只有北京的文殊菩萨才能带来吉祥,才配拥有藏巴拉索罗。”
巴俄秋珠又说:“找到麦书记,拿回藏巴拉索罗,去北京献给文殊菩萨,是神的意思。佛爷,您不能违背,您必须交出麦书记。”
一阵爆起的响声倏然拉转了他们的眼光。是马队的驰骋和獒群的奔跑,刚一出现,就在二百米之内,说明这些人和藏獒隐藏在附近已经很久了。东结古骑手和上阿妈骑手一阵慌乱,他们的领地狗群也不知所措,只是一阵狂吠。
只有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只要是外来的,就意味着侵犯;惟一的选择只能是保卫。转瞬之间,西结古骑手翻身上马,密集地围住了东西南北四座藏巴拉索罗神宫。獒王冈日森格也带着领地狗群,井然有序地挺立在了西结古骑手的前面。
马队和獒群迅速靠近着,他们从西边跑来,绕开打斗场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冲向了上阿妈的人和狗,一部分冲向了东结古的人和狗,一部分冲向了西结古的人和狗。
父亲骑马站在西结古骑手的行列里,有些奇怪:这不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吗,他们的人和狗并不多,为什么还要分成三部分?难道他们狂妄傲慢到对谁都要仇恨,对谁都要进攻?
谁也没有发现蹊跷,除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比父亲更早地认出了对方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更早地对他们的兵分三路产生了疑惑,它看出三路人狗都是佯攻,主攻的是第四路人马——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带着另外两个骑手,他们直扑打斗场的中央、刚刚结束圆光占卜的地方。那儿现在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丹增活佛,一个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和另外两个骑手冲撞而来,撞倒了丹增活佛和巴俄秋珠,让马蹄翘起来,毫不留情地砸向了巴俄秋珠。马蹄落下来了,巴俄秋珠眼看要被马腾起的马蹄踢死踏死了。
冈日森格扑上去了,它用自己虽然受伤却依然铁硬的獒头,抵住了铁掌锃亮的马蹄。那马一个趔趄,差一点把多猕骑手掀到地上。冈日森格接着还是扑跳,撞走了另外一匹马。巴俄秋珠安然无恙,这个曾经在西结古草原光着脊梁跑来跑去的人,被冈日森格毫不迟疑地救了下来。
但是这还是佯攻,真正的目标是丹增活佛。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从马背上俯下身子,一把抓住了丹增活佛的袈裟,把丹增活佛拽上了马背,立即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冈日森格追了过去,多猕骑手的目的已经达到,冲过去堵挡上阿妈人和狗、东结古人和狗、西结古人和狗的三路人马迅速撤了回来,在冈日森格面前形成了一道屏障。
巴俄秋珠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迅速远去的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吐了一口唾沫,吆喝上阿妈骑手追击。与此同时,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领地狗已经追了过去。只有西结古骑手原地未动,他们依然守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等待着外来的骑手还会拐回来。
他们执着地坚信,不祭祀神宫,没有神的保佑,得到了丹增活佛,也得不到藏巴拉索罗。
外来的骑手果然拐回来了。先是颜帕嘉和东结古骑手,然后是巴俄秋珠上阿妈骑手。上阿妈骑手返回稍晚,是因为巴俄秋珠有一阵犹豫,对祭祀神宫的必要,他心中掠过一丝疑虑。毕竟这已经是破四旧的时代了!
返回来的上阿妈领地狗碰见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它们友好地冲它打着招呼。一只身似铁塔的灰獒走到它跟前,跟它碰了碰鼻子,似乎是一种自我介绍:我是蓝色明王恩宝丹真,上阿妈领地狗的新獒王。
冈日森格知道它们是来感谢的,感谢它救了巴俄秋珠的命。
冈日森格回到西结古骑手跟前,看到父亲和班玛多吉正在激烈争吵。班玛多吉责怪父亲叫来了丹增活佛。
父亲说:“我不想看到藏獒一个个死去,必须有人出面制止,麦书记失踪了,你又不顶用,我只能去请丹增活佛。”
班玛多吉说:“丹增活佛来了藏獒就不死了?他来了连他也得死。”
父亲问道:“丹增活佛会死吗?”
班玛多吉说:“他要是成了别人的活佛,他就等于死了。”
父亲吃惊得把眼睛瞪到了额头上:“他本来就不光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活佛,他是所有人的活佛,谁信仰他,他就是谁的活佛。”
班玛多吉地说:“那是过去,现在不是了。”
其实班玛多吉担忧是藏巴拉索罗也就是格萨尔宝剑的流失,草原上早已有了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丹增活佛的传说。麦书记带着藏巴拉索罗来到西结古寺之后,青果阿妈州的权力中心就不在州府所在地的多猕草原,而在西结古草原了。格萨尔宝剑要是落在其他部落手中,西结古草原的权力就得而复失了。
班玛多吉心中感叹道,单纯的父亲哪里知道,这是一场严肃的夺权斗争!
第十章 地狱食肉魔之“大遍入”法门
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打斗,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真是太累了,他们躺在草地上歇息,歇着歇着就睡着了。他们身后,被拴在草墩子上的尼玛和达娃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它们望着紧跟而来的大黑獒果日,挣扎着想过去,几次都被马肚带拽了回来。
大黑獒果日见了,奔跑过来,一心要咬断马肚带,把尼玛和达娃救出来。勒格红卫突然站了起来,老练地甩出了套马索,把大黑獒果日套翻在地。大黑獒果日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翻身起来,暴跳如雷,随着套马索的迅速拉紧,扑向了勒格红卫。就见地狱食肉魔狂吼着扑过来,挡在大黑獒果日前面,用肩膀狠狠一扛,扛得对方翻倒在地,然后又用坚如磐石的前肢死死摁住了对方。
勒格红卫满意地哼了一声,指着大黑獒果日对地狱食肉魔说:“外婆,它是你的外婆。”
大黑獒果日被绑起来驮在了马背上,许多牛皮绳缠绕在它身上,把它和赤骝马连成了一体。他们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就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顶黑色的牛毛帐房。
地狱食肉魔和勒格红卫亢奋地跑了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主人,更没有藏獒,只有青花母马和桑杰康珠。
桑杰康珠从帐房里走了出来,庆幸地说:“你们扑空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杀要咬的。”
原来她并没有离开,她是想既然自己无力阻拦暴行,与其跟在后面,不如绕到前面来告诉牧人和藏獒躲避。勒格红卫仇恨地望着桑杰康珠,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
他阴沉沉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我过不去?”
桑杰康珠说:“现在该你来问我为什么了,不知道。”
勒格红卫没有问她,他盘腿打坐,目不斜视,就盯着草地自言自语,好像听他说话的是穿行在草叶之间的蚂蚁,而不是桑杰康珠。桑杰康珠站在他的身后,忽然听见,他说的正是她一直追问的。她大感惊奇,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难道他阴冷表情下隐藏着一颗柔弱的心?
勒格红卫声音很低沉,言词不连贯,有时还会结巴。不是因为激动和愤怒。很久以来,他都沉默面对高山草原,他惟一的说话对象就是地狱食肉魔。这是多少年来他的第一次倾诉,他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对他恨之入骨的桑杰康珠为对象,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就停不住。
他说他在索朗旺堆生产队放羊的时候,就是一个病人,去西结古寺做了喇嘛后,病就更重了,浑身上下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动,有时奇痒,有时奇痛。藏医喇嘛尕宇陀的药治不好他的病,丹增活佛的经咒也无法使他平静。他请求丹增活佛允许他去砻宝雪山避世修行,因为在宁玛派和噶举派的普通教法里,避世修行是一种把病痛转换为佛法的方便之门。丹增活佛同意了,并给他亲授了尊胜白度母的长寿仪轨和六臂大黑天的三种随许法,叮嘱他坚忍,精进,不得懒惰,也不得逾越。
他这时已经当了三年喇嘛,他丢开上师关于“不得逾越”的教诫,开始秘密修炼讲究男女合修、证悟明空大乐的“大遍入”法门。他知道这种不是先显宗后密宗而是直接进入密宗修炼的做法,在主宰着西结古寺的大圆满法门和大手印法门里,是决不允许的,它很可能带来及其危险的后果:聚毒成魔,或者暴死于身内毒焰。但他觉得自己是上根利器,只要修出正果,允许不允许又有什么要紧呢?
“大遍入”法门的修炼需要伴侣,他不仅给自己找了一个明妃(修法女伴),还私养了一只就认他而不认任何别的喇嘛的小藏獒。而在西结古寺数百年的传统是,只能有公共的寺院狗,不能有专属于活佛喇嘛个人的藏獒。他把这只小藏獒和一匹狼崽圈养在一起,小藏獒是牧民给他的,狼崽是拜托猎人抓来的。他修行了两年,用一种被丹增活佛说成是“弃佛反佛”的法门圈养了两年,结果是藏獒变成了狼,狼变成了藏獒。那只藏獒见羊就咬,往死里咬,咬死了光喝血不吃肉;那匹狼见人就跟,见狗就套近乎,不吃羊,专咬狼,不咬死不罢休。
有一天丹增活佛带着藏医喇嘛尕宇陀去砻宝雪山探望他,看到这匹狼和这只藏獒之后,脸色陡然大变,立刻念起了《猛厉火经咒》。
丹增活佛说:“走火入魔的人啊,修炼出来的不是智慧,不是佛,不是一颗光明安详、利乐众生的心,而是比一般人炽盛一百倍的贪瞋痴慢妒,他调换了藏獒与狼的本性,说明他颠倒了佛与魔鬼、美善与丑恶、光明与黑暗的位置,靠近的是‘大遍入’法门的邪道而不是正道,他是害人的麻风,害人的麻风。”
后来,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咬死了那只变成狼的藏獒和那匹变成藏獒的狼。他悲痛地埋葬了自己的藏獒和狼,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