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桑杰康珠家的帐房前,从远方的白兰雪山倾斜着延伸而来的草地上,父亲望着死去的藏獒数了数,一共十二只,除了三只不到一岁的小藏獒,其余的都是肩高至少八十公分的大藏獒,尤其是金黄色的藏巴拉索罗,伟壮的身躯如同一只狮子,差不多就是獒王冈日森格的另一个版本了。
父亲摇着头,不停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
连如此伟壮的藏巴拉索罗都被咬死了,那它是一只什么样的野兽?父亲的脑海里再一次出现了那个恐怖、狞厉、巨大、无常、贪瞋无量的形象:降阎魔洞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中排位第四的地狱食肉魔。
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胸脯,似乎害怕心脏跳得太激烈而蹦出胸腔,喘着气说:“要是多吉来吧还在西结古草原就好了。”
桑杰康珠瞪着父亲说:“别提你的多吉来吧了,我看见它的时候,想到的就是你的多吉来吧,我心想那个名叫多吉来吧的饮血王党项罗刹怎么又回来了?”
父亲说:“多吉来吧和地狱食肉魔都是人教出来的,凶猛和恶毒大概是一样的,但心是不一样的。”
父亲再次上马,他要去追撵凶手了,还要把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带给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和铁棒喇嘛藏扎西,带给公社书记班玛多吉,带给正率领着领地狗群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战斗的獒王冈日森格。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死了,寄养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十二只寺院狗都死了,还有我的大格列,它也死在地狱食肉魔的利牙之下了。
一匹青花母马从父亲身边风行而过。
父亲愣了一下,就听身后桑杰康珠的阿爸喊起来:“回来,康珠你回来,你不能去送死,不能啊。”愤怒至极的桑杰康珠不听阿爸的,鞭马鞭得更狠了。
父亲追了过去,他本想跑到前面拦住她,可是他的大黑马已经有点老态,怎么也追不上年轻的青花母马,眼看着桑杰康珠和自己越来越远。他严厉而急切地喊起来:“康珠姑娘,康珠姑娘。”
回答父亲的是一匹狼的嗥叫:“呜儿,呜儿。”
父亲打了个愣怔,胸口一阵惊跳,自从九年前发生了寄宿学校的十个孩子被狼群咬死的惨剧后,父亲一听到狼叫就紧张,就会联想到孩子们的安全。他勒马停下,朝狼叫的地方看了半晌,心中一阵恐慌:藏獒死了,狼又活了,牛羊该遭殃了!
第三章 地狱食肉魔之勒格红卫
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骑着赤骝马,带着他的地狱食肉魔,抱着抢来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就像旷野里无根无系的空行幽灵,快速绕过紫色岚光里百鸟竞飞的白兰湿地,跑出了白兰之口。他知道父亲马上就会追踪而来,更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接近下一个目标,再下一个目标,在更多的人知道他和他的藏獒之前,就让应该飞扬的血肉飞扬起来,把应该抹掉的生命迅速抹掉。
黑脸汉子举头望了望泛滥着寂静的原野,知道离索朗旺堆生产队不远,那儿有曾经是头人财产的最好的看家藏獒,便掉转马头,向北跑去。
过了一会儿,青花母马带着桑杰康珠来到了这里,没等到主人的指令就停下了。桑杰康珠望了望斜洒着阳光的原野,撴了撴缰绳,举鞭朝北奔驰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大黑马带着父亲来到了这里。父亲勒马停下,前后左右望了望疲倦地辽阔着的原野,犹豫不决地转了一圈,朝东走了几步,然后跑起来。
东去的父亲心室里拥塞的全是惊恐和畏怖,只要碰见帐房,就会警告主人小心地狱食肉魔。路过牧民贡巴饶赛家,他喝了一碗酥油茶,吃了几口糌粑,督促贡巴饶赛的小女儿央金卓玛赶快去藏巴拉索罗神宫,告诉她丈夫班玛多吉:小心啊,一定要让獒王冈日森格小心,让所有的领地狗小心。
出了贡巴绕赛家,父亲牵着马朝西结古寺走去。他想这会儿铁棒喇嘛藏扎西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而他带给西结古寺的却只是一个坏透了的消息,而不是什么可以战胜多猕藏獒的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和它的伙伴,心里就非常难受,步履越来越滞重了。
恐怖就像夜晚的黑色无边无尽地堵挡着他,牵在后面的大黑马好像有点不愿意,一再地后赘着,想回到寄宿学校去。
父亲拍了拍它的头说:“你今天怎么了,真的是老得不中用啦?”
正说着,就见面前的整块黑夜突然破碎了,许多鬼影从草丛后面嗖嗖嗖地扑了过来,父亲吓得锐叫一声,朝后跳去,却被自己不忍松开的马缰绳拽了回来。鬼影抓住了父亲,呼哧呼哧喘着气。父亲定睛一看,噗地松了一口气。
父亲一把揪住歪戴着狐皮帽的秋加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秋加说:“大格列没死,它动了,我们到西结古寺请藏医喇嘛尕宇陀去了。”
一晃眼,才看到孩子们身后,立着一个高高的黑影,那是骑在马上的藏医喇嘛尕宇陀。
父亲从尕宇陀嘴里知道,多猕骑手和二十只多猕藏獒已经离开了西结古寺,他们咬伤了几只寺院狗,搜遍了西结古寺的所有殿堂,没有找到麦书记,更没有找到藏巴拉索罗,问丹增活佛又问不出结果,就匆匆离去了。
父亲说:“幸亏只是咬伤了几只寺院狗,可是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和所有的寺院狗都已经被地狱食肉魔咬死了。”
尕宇陀惊叫一声:“啊,你说什么?”
一行人匆匆忙忙走向了寄宿学校。尕宇陀则告诉父亲,西结古寺之所以把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等十二只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就是害怕这些寺院狗被人害死,但现在它们还是被人害死了,死得一点预兆都没有,连能掐会算的丹增活佛也没有事先觉察出来。
父亲惊问道:“谁要害死寺院狗?”
尕宇陀说:“还能有谁啊,除了勒格。”
父亲惊呼一声:“勒格?他为什么要害死寺院狗?”
尕宇陀说:“他有过誓言,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藏獒。”
父亲说:“他疯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誓言?”
对勒格父亲是熟悉的,他就是那个曾经被父亲称作“大脑门”的孩子,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一员。十几年前他成了父亲的学生后,父亲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勒格,勒格是羊羔的意思,父亲说:“你是个苦孩子,没阿爸没阿妈的,就像一只找不到羊群的羊羔,就叫这个名字吧,说明你是草原的多数,是地地道道的贫苦牧民。”贫苦牧民勒格十六岁时离开了父亲的寄宿学校,在西结古草原索朗旺堆生产队放了两年羊,然后成了西结古寺的一个青年喇嘛。以后的事情父亲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离开了西结古草原,离开的时候偷走了领地狗群里的两只小藏獒,一只是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最后一代,是公獒;一只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最初的爱情果实,是母獒。冈日森格、多吉来吧、大黑獒果日,都曾经为寻找自己的孩子而满草原奔走。大家都猜出来了,勒格偷走这两只小藏獒的目的是什么,都说这是魔鬼的做法:冈日森格的后代怎么能和多吉来吧的后代配对呢?它们的母亲——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可是亲姊妹啊。在西结古牧民的伦理中,用这样的亲缘关系培育后代,是要遭受天谴的,无论是人,还是藏獒。但勒格好像不在乎,他执意要把这种人类不齿的畸形交配强加给藏獒,然后诞生出他的理想,那就是超越,既超越冈日森格,也超越多吉来吧,更要超越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达到极顶的雄霸、空前绝后的威猛与横暴。
父亲一路走一路惊叹:勒格回来了,那个一口气咬死了包括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在内的十二只寺院狗的地狱食肉魔,难道就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后代,是它们的孙子?
大格列又活过来了。它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它在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时候突然就不流了。藏獒天生顽强的生命又一次创造了死而复生的奇迹。
从梦魇中苏醒的大格列在看到父亲之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父亲立刻意识到它想干什么,吩咐秋加:“快去拿水,不,拿牛奶。”
藏医喇嘛尕宇陀在牛奶里放了他新近用鹿泪、马泪、牛泪、藏獒泪和仙鹤草汁、马瑟花汁、凤毛菊汁以及三十二种寒水石配制的“七泪寒水丹”,看着父亲一点一点喂进了大格列嘴里,又借着酥油灯的光亮,拿出两颗用紫盐花、熊结石、仙人姜、檀香、乳香、丁香、麝香、旋复花、菖蒲根、砷石粉等藏药炼制成的“十六持命”,用手掌碾碎后撒在了肚腹左右两处伤口上。
尕宇陀说:“我用上了豹皮药囊里最好的药宝,那是丹增活佛在大药王琉璃光如来面前加持过的药宝,要是再不管用,那就是生缘已尽、无计可施了。”
天刚亮,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藏扎西来了,他来问父亲藏巴拉索罗和十二只寺院狗在哪里。
见了大格列,吃惊地问道:“谁啊,谁能把大格列咬成这个样子?瞎(读如哈)熊和豹子也不能啊。”
父亲说出黑脸汉子和地狱食肉魔,藏医喇嘛尕宇陀补充说:“知道这个黑脸汉子是谁吗?是勒格。”
藏扎西瞪着尕宇陀说:“勒格?你怎么知道是勒格?”
尕宇陀说:“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死了,十二只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寺院狗都死了,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除了‘大遍入’的魔法,害人的麻风,什么东西能遮蔽丹增活佛的觉察呢?”
藏扎西打着冷战说:“‘大遍入’是佛法的死敌,我们怎么办?勒格是发过誓的,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的全部藏獒。”说罢,又打了一个冷战,使劲攥了攥铁棒。
父亲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谁你们知道吗?”
藏扎西和尕宇陀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地说:“獒王冈日森格。”
父亲说:“是啊,是啊。求求你了藏扎西,快帮我把大格列安顿好,我要去藏巴拉索罗神宫看看冈日森格。”
藏扎西说:“我也得赶紧回寺里去,这个勒格,这个地狱食肉魔,我要在班达拉姆跟前状告他们,要在降阎魔尊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跟前怒咒他们。”
父亲留下美旺雄怒守护寄宿学校,骑上大黑马,奔向藏巴拉索罗神宫,去看望獒王冈日森格了。
第四章 地狱食肉魔之一杀
桑杰康珠骑着她的青花母马向北而去,路上看到了新鲜的马粪和粗硬的狗屎,就断定自己追踪的方向没有错,那个黑脸汉子带着地狱食肉魔就在前面。她甚至猜到了他们北去的目标——索朗旺堆生产队,那儿有西结古草原最好的看家藏獒,这些藏獒和它们的父辈祖辈过去都是头人的私有财产,是从整个部落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如果黑脸汉子和地狱食肉魔来到西结古草原就是为了和所有优秀的藏獒过不去,就一定不会放过索朗旺堆生产队的藏獒。
天就要黑了,索朗旺堆生产队遥遥在望。桑杰康珠跳下马背,从腰里摘下藏刀,拔出来,藏进右边的袖筒,然后把刀鞘塞进了怀抱。她站在草莽之中望了望青红色的天际,把憋在胸腔里的一股怒气长长地吐出来,又深深地吸进去,牵着马朝前走去。
桑杰康珠有点犹豫,自己义愤填膺地追逐到这里,到底要杀掉谁?杀掉咬死了藏巴拉索罗等十二只寺院狗的地狱食肉魔吗?但草原的规矩历来都是人不能杀死藏獒,藏獒只能让藏獒来杀死。可如果一只外来的藏獒杀死了那么多西结古草原的藏獒,而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藏獒都没有能力报仇的话,人还能后退吗?还有,除了杀掉地狱食肉魔之外,是不是也要杀掉那个黑脸汉子?如果不杀死黑脸汉子,黑脸汉子能饶过她?
美丽的桑杰康珠把洁白的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撕住马鬃,飞身上马,袖筒里的藏刀就像她的心脏一样,跳跃着,越来越冰凉。
桑杰康珠没有想到,她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就在黑脸汉子和地狱食肉魔的窥望之中了。出类拔萃的地狱食肉魔随便一闻,就闻出了追逐者的味道,它用朝后轻吠的举动告诉了黑脸汉子,黑脸汉子便让马粪和狗屎指引着追逐者的方向,自己带着马和藏獒,躲到了路边的草冈后面。几分钟之后,黑脸汉子就把被别人跟踪变成了跟踪别人。
天已经黑了,夜色中的桑杰康珠在黑脸汉子的眼里就像一只藏獒。他看得见她,因为他是用心看的,当一个男人用心看一个女人的时候,黑夜就不起作用了。他骑着马在草浪之中沙沙穿行,理解他的赤骝马四蹄轻盈得如同腾云驾雾,地狱食肉魔更不用说了,连微小的哈气声都没有发出来。更何况风是逆向的,桑杰康珠只要看不见形迹,也就听不到声音。
跟踪的距离越来越近,黑脸汉子两腿一夹,让马加快了脚步,差不多只有十步远了,突然从黑脸汉子鼓鼓囊囊的皮袍胸兜里传出了几声稚嫩的狗叫。那是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的声音,它们处在离黑脸汉子的心最近的地方,很容易知道黑脸汉子在想什么,便朝着已经有味道传进它们小鼻子的桑杰康珠发出了警告。
桑杰康珠扭过头来,明白自己成了猎物,“哎哟”一声,打马就跑。黑脸汉子生气地拍了一巴掌尼玛和达娃,喊了一句什么,就见地狱食肉魔朗叫一声,从黑暗中飞身而去,拦在桑杰康珠的青花母马前,张牙舞爪地扑了一下。
青花母马已经在家门口见识过这只藏獒的蛮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听桑杰康珠的指挥,扭转身子往回跑,恰好和纵马而来的黑脸汉子相交而过。黑脸汉子用双腿牢牢夹住马身,探出身子,一把搂住她的腰又撕住了她的腰带,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赤骝马上。
赤骝马狂奔着冲向了夜色,它似乎知道这个时候主人需要更平整的草地、更隐蔽的地方。黑脸汉子放开缰绳,一手抓着桑杰康珠的氆氇袍,让她仰面躺在鞍鞯之前马脖子扬成一堵墙的地方,一手攥住她的右胳膊,用拇指按了按里面的藏刀,冷冷地狞笑了几声,然后低头一口把藏刀从她袖筒里叼出来,横在了嘴上。
桑杰康珠怒目而视,气得浑身发抖。
黑脸汉子松弛下来,由着赤骝马跑了一程,又由着它停了下来。打眼一看,就见两厢是凸起的黑影,中间是平整的洼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翻身下马,然后把桑杰康珠抱下来,放在了草地上。
桑杰康珠忽地坐了起来,看到地狱食肉魔就守在跟前,自己的头差点碰到它的头上。
地狱食肉魔晃了晃硕大的獒头,盯着桑杰康珠,眼光就像带毒的针芒,阴森森地明亮着。黑脸汉子跪下来,掏出胸兜里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交给地狱食肉魔看护,自己把手伸进桑杰康珠的怀抱,摸出了镶着绿松石的刀鞘,又从嘴上取下刀柄上嵌着红玛瑙的藏刀,使劲插进去,扔向了十步之外,然后就像藏獒盯着狼那样,用犀利如刀的眼光盯着她。
黑脸汉子看了一会儿桑杰康珠,看到了她的美丽,也看到了她心里的愤怒。他起身走过去,捡起藏刀,扔到了她怀里。他阴鸷地盯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告诉她:来吧,就往这儿刺。
桑杰康珠站起来,唰地抽出藏刀,伸手便刺。
桑杰康珠的藏刀刺向了黑脸汉子的胸脯,却没有刺进肉里,毕竟她从来没有刺过人,不知道刺人和藏獒撕咬一样,应该在柔软的地方下手。
黑脸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