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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出于对勒格红卫这个昔日主人的尊重,出于对亲孙子的怜惜,出于藏獒的尊严,它也不打算使用计谋,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它必须堂堂正正出击,堂堂正正结束战斗:堂堂正正地赢或输,堂堂正正地生或死。
但是,没有计谋,它又靠什么去赢?
冈日森格必败无疑!
冈日森格仰天一声长啸,它感到自己浑身已经充满的力量,就像当年初到西结古草原时那样年轻强壮。它相信自己能够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这一击的力量和迅捷都不会输于自己的亲孙子。但是这惊天一击并不能保证击杀地狱食肉魔,顶多和它打个平手,拼个两败俱伤。而惊天一击之后,地狱食肉魔依然会精神抖擞,而自己,却会恢复老迈的原形。
冈日森格知道自己聚集的能量,仅够惊天一击。一击不中,必败无疑。
也就是必死无疑。
冈日森格和地狱食肉魔凝神对视。
围观的骑手没有催促,没有鼓噪,连一惯急躁的西结古的头班玛多吉也缄默无声,连心软得像慈母的父亲都哑口无言。围观的领地狗也默默无语,连西结古的藏獒也没发出一丝细微的关切之声。
风停了,停止了吹动,阳光也停了,停止了闪烁。天地冻结了。
划破天地沉闷的不是冈日森格和地狱食肉魔的咆哮,而是它们扑击的身形掀起的长风。这长风掀起了人们的衣袍,吹动了领地狗的皮毛,让所有的人和狗都不寒而慄。
身形凌空的瞬间,冈日森格才明白,即使自己把毕生功力化为惊天一击,也不如地狱食肉魔的一击。旗鼓相当在那瞬间都不存在,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也没有了可能。在自己的牙齿咬住对方的喉咙之前,自己的喉咙已经被对方的牙齿咬断了,自己仅仅能够咬住对方的喉咙,却没有力量咬断它。
冈日森格突然急停。这一变故引发围观人和狗都一声惊呼。慌乱中的这一停顿,冈日森格就失去了速度和力量,它就没有了扑倒地狱食肉魔的可能,被扑倒的只能是它。当力道充沛的地狱食肉魔咬住它的喉咙时,它连地狱食肉魔脖子的皮毛都沾不上,顷刻间,冈日森格就会惨遭扑杀。
冈日森格急停落地后,不可思议地做了更加慌乱的动作,它抬起自己的右前腿。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喉咙。疾风般扑来的地狱食肉魔眼见自己的大嘴前方是爪子,也毫不犹豫。它自信自己这一嘴钢牙能够斩钉截铁。而对方一旦断臂,接下来就只能任它宰割。
一切皆如地狱食肉魔所料,它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冈日森格扑倒,并且将挡在脖子前方的右前臂咬在嘴中。石破天惊的碰撞之后,所有旁观的人和狗都知道,冈日森格败了,败得很惨。它被牢牢压在地狱食肉魔身下,没有了任何反抗,连挣扎也没有,连一丝吼叫甚至哀号也没有。
天地间寂静如夜,所有的人和狗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过了很久,地狱食肉魔和冈日森格的身体才有了动静,不知是冈日森格从地狱食肉魔嘴里抽出前臂,还是地狱食肉魔把冈日森格的断臂吐了出去。两者的身体渐渐分开,所有的眼睛都看见,地狱食肉魔嘴里流出了鲜血,冈日森格的前臂也是血肉模糊。
比起十多年前,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党项饮血罗刹多吉来吧那一场天昏地暗的巅峰对决,这一次正邪决战更加干脆,更加决绝,电光火石之间,成败立判,生死立判!
没有一双眼睛能够看清,冈日森格的前爪落入地狱食肉魔的血盆大口之后,没有像所有遭遇如此险境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后缩,而是用力前伸,把前爪后面的前臂送进血盆大口之中。
更没有一双眼睛能够看见,冈日森格在血盆大口的铁齿钢牙咬断它的前臂的同时,前爪已经深入地狱食肉魔的咽喉深处,而且一爪抓断了地狱食肉魔的颈部动脉。
冈日森格前臂和地狱食肉魔嘴里的鲜血,有冈日森格断臂的血,更多的是地狱食肉魔所流。在血盆大口流出汨汨鲜血时,地狱食肉魔的五脏六腑之中,已经装满了鲜血。
这一场正邪巅峰对决,地狱食肉魔完败。
地狱食肉魔缓缓脱离冈日森格的身体,缓缓扭转自己的身体,向回爬行。除了它嘴里的鲜血汨汨流淌,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处伤痕,所以,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回爬。
地狱食肉魔爬到主人勒格红卫脚下。它听到了主人的骂声:“咬啊咬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去咬啊!”
它感觉到了主人的脚尖在踢,它感觉到疼痛,不是皮肉的疼痛,是它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连心的疼痛。它艰难转身,朝着冈日森格的方向,它要服从主人的命令做自己搏杀生涯中的最后一次扑咬。
最无力最绝望的最后一次扑咬。
地狱食肉魔仰天一声长啸,声音破碎,所有的领地狗和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它的绝境;即便是对它恨之入骨的敌人,也感觉到它虎落平阳的悲凉。
何况是雪山狮子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仅因为它力竭,更因为它心碎。在被地狱食肉魔扑倒的时候,在它坚硬锋利的铁爪抓断地狱食肉魔的动脉的时候,它不仅感觉到最浓烈的死亡气息,更感觉到最浓烈的亲人气息。那一瞬间,它知道了,地狱食肉魔的父亲是自己和大黑獒那日的儿子,地狱食肉魔的母亲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女儿。
冈日森格一动不动,是因为它被悲哀击倒了。
被悲哀击倒的獒王冈日森格对地狱食肉魔的最后一扑视而不见。
即将最后一扑的地狱食肉魔忽然安静下来,它竖起耳朵努力倾听什么。所有旁观的人和狗也都跟随它倾听,但什么都没听见,除了草原上流动的风,甚至草叶上跳荡的阳光;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地狱食肉魔流血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眼泪。草原上所有的眼睛,都只见过它的凶残它的暴虐,从来没有见过它的眼泪。所有的心都被魔鬼的眼泪震撼了。
地狱食肉魔流泪,不是因为自己行将就死,不是因为主人的冷酷无情。是因为它听见了勒格红卫的哭声。那哭声不是飘忽在空气中,而在振荡在主人的胸腔里。在修炼“大遍入”法门的日日夜夜,它和主人孤独相处,在这个草原乃至这个世界,就只有它熟悉主人的胸腔,就只有它能够在主人的胸腔里听出和冷漠的表情截然不同的心思。那是一个情感丰富的深处,却从来不会呈现在主人的脸上。它知道,主人的脸上,永远只需要一种表情:冷漠无情。
它听见了主人的脚步,知道主人向它走近。他听见了主人的呼吸,知道主人蹲下了身子。它感觉到主人的手掌轻轻落在自己后脑上,知道那是主人无声的指令:去吧。
地狱食肉魔霍然站起,仰天狂叫。所有的人和狗都惊诧不已,因为这狂叫声的基调已不是悲凉,恍惚中,似乎有欣喜,仿佛地狱食肉魔得到了丰厚的奖赏。没有谁能够明白地狱食肉魔的心境,因为没有谁能从它主人冷酷的脸上看出勒格红卫的心声。
地狱食肉魔义无反顾地向冈日森格扑去。
在所有的眼睛里,地狱食肉魔只是一个趔趄,向前摔倒,然后就纹丝不动。因为那只是意念上的一扑,鲜血已经流尽,功力已经散尽,地狱食肉魔只能在想象中完成今生今世最后一扑。
伴随地狱食肉魔最后一扑的是勒格红卫的号啕大哭。那是这世上,只有地狱食肉魔才能听见那哭声。
地狱食肉魔扑死前的最后一瞬间,突然产生一丝疑惑。它在主人的哭声之外,还听到了另一声哭泣,这哭泣居然来自咬死自己的冈日森格。而且,它在冈日森格的哭泣中,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亲切。一线光明在心底豁然闪亮,它忽然明白,冈日森格是自己的亲人!
第十九章 地狱食肉魔之大鹏血神
这是一个清凉的草原夏夜,蓝马鸡草洼里一片鼾声。骑手们和藏獒们一堆一堆地栖息着,除了偶尔有守夜的藏獒与藏獒之间发出声音的对抗,偶尔有狼嗥从月亮悬挂的地方传来,看不出别的不融洽。离开黑压压的人群和狗群大约一百米,是勒格红卫和他的地狱食肉魔,后来桑杰康珠也来了,她把自己的马和勒格红卫的马拴在一起,坐在勒格红卫对面。
她看不清勒格红卫的脸,只感到脸上一片阴影。
她听到勒格红卫低沉的话音,不像是说给她听,他的听众像是这冥冥天地和茫茫夜空。
“我的藏獒死了!”
桑杰康珠看着他身边的地狱食肉魔,它安祥地躺在主人身边,勒格红卫的手放在后背上,轻轻地抚摸,仿佛它是在酣睡之中,随时都会醒来,依照主人的召唤闪电出击。桑杰康珠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也伸出手去抚摸它的身体。她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似乎仅仅是为了表达对勒格红卫的同情――怎么,她居然有了同情?这个恶毒的汉子,难道不是罪有应得么?
她的手指触摸到地狱食肉魔的肌肤的瞬间,心中莫名其妙有感动涌动。这个凶残的畜生,这个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也不能击毙的魔鬼,一旦真的死在她眼前,她居然没有兴高采烈,反倒有一丝凄凉。
“我的藏獒死了!”
她听他又一次自语。她想像以前那样顶撞他:“你的藏獒该死了,它咬死了那么多藏獒,它自作自受,它早就罪该万死了!”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她说不出口。她想说:“你不要难过,它死得英勇,死得壮烈,它死得其所。”她更说不出口。
桑杰康珠就默默地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和勒格红卫隔獒相对。停着勒格红卫一遍又一遍自语。
“我的藏獒死了!”
和地狱食肉魔一样,桑杰康珠也听到了勒格红卫胸腔里的哭声,这哭声让她慌乱。她从来不会想到,一个壮年男子的哭声会消解她心中的仇恨,让她像面对一个无辜无助的可怜人一样心软。
还不仅是心软,还有安慰的冲动。这更让她茫然,一个女人,在这茫茫草原,在这浩浩夜空,她拿什么去安慰他?
她又听到他的自语:“我的狼死了。我的藏獒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我的藏獒又死了。”
她忽然听到自己心中的自语:“我是神灵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回响,应和着勒格红卫的自语。说着说着,她说出声来,却不是“神灵病主女鬼、女骷髅梦魇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阎罗”,而是让自己震惊的一句话:“你需要一个明妃!”
桑杰康珠躺下了,她仰望着天,天似穹庐。
她听到了勒格红卫的回应,声音依旧断断续续,若隐若现。
勒格红卫说:“‘大鹏血神’没有了。”
桑杰康珠以为勒格红卫没明白,她又重复说道:“你需要一个明妃。”
然后,桑杰康珠把丹增活佛的话搬了出来:“‘大遍入’邪道的进入靠的是母性,‘大遍入’邪道的崩坏靠的也是母性,前一个母性代表无明和我执,后一个母性代表开放和空性,我是天生具有法缘的佛母,我会让你消除‘大遍入’的偏见、走火入魔的法门,变成一个安分守己、彻悟正道的喇嘛。”
勒格红卫叹了一口气,目光终于从深遂的夜色中收回,集中到她的脸上。就一瞬间,又离她而去,再度投向茫茫夜色。
她听到了他悲凉的声音:“你挽救不了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修炼‘大遍入’法门?”
她静静地听着,他却沉默了。他不仅是一个僧人,更是一个人。他想把一个僧人和一个人结合起来,而“大遍入”法门恰好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全部追求也就是让自己有一个完整的生命,达到人生最起码的标准,除了拜佛修法,除了吃喝拉撒,还应该有爱,有男女之爱。就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像牧民们唱诵的那样:“喇嘛仓央嘉措,别怪他风流浪荡,他所苦苦寻求的,和凡人没有两样。”可是他发现追求的道路是那么艰辛、那么悲伤。他想对她诉说内心的悲伤,说出来的话依然是那一句:“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
桑杰康珠说:“丹增活佛说了,我和你的认识,是一种良好的缘起,是命里的因果,谁也无法回避。丹增活佛还说,你只有在女人的帮助下,才能实现赎罪。”
勒格红卫又是叹气,他问她:“他居然提到了女人。他没告诉你‘大鹏血神’是什么吗?”
她摇着头,又听他说:“没有人能够拯救我,明妃也不能够。因为‘大鹏血神’就是男人的根。我的大鹏血神没了,我的根没了。”
桑杰康珠听见自己一声叹息,很长很长。
桑杰康珠骑马沿着蓝马鸡草洼转了一圈,朝着行刑台跑去,她想去质问丹增活佛:“你施放了什么魔法毒咒,让勒格变成了一个废人?勒格已经没有了根,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做他的明妃?”跑着跑着她停下了,她徘徊了片刻,跑向了白兰草原她的家。
丹增活佛说过,她需要问她的阿爸。
第二十章 格萨尔宝剑之行刑台
天刚亮,太阳还没有出来,上阿妈骑手、东结古骑手、多猕骑手就在蓝马鸡的“咕咕”鸣唱中纷纷离开了蓝马鸡草洼。他们走上缓缓起伏的草梁,进入平阔的草野,再往前走,碉房山遥遥在望,行刑台慢慢而来。
西结古骑手走在最后,断腿的冈日森格趴在马背上,父亲走在地上,手牵着马缰。
忽然,他们听见前边有惊叫,还有喧闹,还有“藏巴拉索罗万岁”的欢呼。隐约有人在扭打。越过扭打的人群,他们远远地看见了高高的行刑台上端坐的两个人,好像是丹增活佛和麦书记。
人的扭打很快就结束了,代替他们的将是藏獒的生死搏斗,一如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
台上的麦书记说话了:“求你们不要再让藏獒死伤了,你们抓个阄,谁赢了我就跟谁走。”
巴俄秋珠说:“不行,藏巴拉索罗只能属于我们上阿妈草原。”
丹增活佛说:“在远古的教典里,藏巴拉索罗有时指人心,人的好心、善心、光明的心,哪里有好心、善心、光明的心,哪里就有藏巴拉索罗。”
巴俄秋珠说:“佛爷你错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有枪就有藏巴拉索罗,有藏巴拉索罗就有人心。”
说着,巴俄秋珠从背上取下了自己的枪。与此同时,所有带枪的上阿妈骑手都从背上取下了枪。装弹药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十五杆叉子枪霎时平端起来。枪口是明亮而黑暗的,就像人的眼睛,十五杆叉子枪就是十五双罪恶的眼睛,对准了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
大家愣了,只有愤怒的眼光,而没有愤怒的声音。
巴俄秋珠身手矫健地跳上行刑台,亢奋地指挥着:“枪杆子掩护,其他人都给我上来。”没带枪的上阿妈骑手纷纷跳了上去。
上阿妈骑手们搜遍了麦书记的全身,也没有看到格萨尔宝剑的影子。
上阿妈骑手气急败坏地拳打脚踢起来:“交出来,交出来,快把格萨尔宝剑交出来!”
麦书记一脸轻蔑,仿佛是说:“你们不配,不配藏巴拉索罗,不配格萨尔宝剑。”
一阵暴打。巴俄秋珠把麦书记的腿支在木案上,用靴子使劲跺着说:“我们要的是藏巴拉索罗,不是你的腿。但要是你不说出来,你的腿就要变成‘罡冬’啦。”
“罡冬”是用人的小腿骨做的吹奏法器,人们叫它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