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仁青也是情不自禁的拥抱。他用蠕蠕而动的喉咙感觉着被断牙刺激的疼痛,依然在呼唤:“帕巴仁青,你疯了吗?你是一只好藏獒,你怎么疯了?”
这呼唤是那么亲切,气息是那么熟悉,一瞬间疯狗帕巴仁青愣住了,似乎也清醒了。它从小就是上阿妈草原的领地狗,没有谁像家庭成员那样豢养过它,它的主人是所有上阿妈人,听着上阿妈人的呵斥,服从他们的意志,成了它的使命。既然如此,它的感情就是粗放的、整体的、职业的。来到西结古草原后,它的感情突然细致了、具象了、个性化了。父亲,这个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救了它的命的恩人,这个在寄宿学校的草地上倾注所有的力量和感情照顾过它的恩人,这个不怕被它咬死而深情地跑来想再次挽救它的恩人,突然抓住了它那已经麻木成冰的神经,轻轻一拽,便拽出了一天的晴朗。所有的坚硬,包括最最坚硬的疯狗之心,蓦然之间冰融似的柔软了。
帕巴仁青趴在父亲身上一动不动,在疯魔般席卷了几个小时后,终于静静地不动了。不动的还有嘴,嘴就那么大张着噙住了父亲的喉咙,用清亮而火烫的唾液湿润着父亲黑红色的皮肤。眼泪,哗啦啦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在了父亲的脸上,让父亲深深的眼窝变成了两片透澈清莹的咸水湖。
父亲后来说,草原上的藏獒啊,就是这样的,只要你对它付出感情,哪怕是疯狗,也会被感动,也会平静下来跟你心贴着心。
父亲推着帕巴仁青说:“你都压扁我了,你还是让我起来吧。”
帕巴仁青明白了,把大嘴从父亲喉咙上取下来,沉重的身子离开父亲半米,卧了下来。
父亲轻轻抚摸着它,用衣袖揩拭它嘴上身上的血,站起来说:“你跟着我吧,你不要呆在这里了,这里的人都是魔鬼。”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仰头望着父亲,看父亲朝前走去,便毅然跟上了他。它跟得很紧,生怕被父亲甩掉似的。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余悸未消地站在远处,大声问道:“喂,疯狗怎么不咬你啊?”
父亲说:“我又不是藏獒,我怎么知道,你还是问它自己吧。”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站住。”父亲站住了,就像又一次看到了藏獒的死亡,呆愣的表情上,悬挂着无尽的愤怒、悲伤和茫然不解。
前面,十步远的地方,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正骑在马上,把枪端起来,瞄准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
父亲“啊”了一声说:“巴俄秋珠你要干什么?求求你不要这样。”
巴俄秋珠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父亲说:“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你要打就打死我吧。”
巴俄秋珠还是不吭声。父亲又说:“难道你不相信报应吗?打死藏獒是要遭报应的。你没有好的来世了,你会进入畜生、饿鬼、地狱的轮回你知道吗?”
枪响了。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在父亲的乞求和警告声中,枪居然响了。枪声伴随着巴俄秋珠的咬牙切齿,嘎嘣嘎嘣的,就像嫉妒变成了钢铁,又变成了火药。帕巴仁青以无比清醒的头脑望着巴俄秋珠和黑洞洞的枪口,哭了。上阿妈草原的獒王、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闪烁着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哭了。它知道主人要打死它,知道自己已经中了致命的枪弹,它泪如泉涌,打湿了土地,打湿了人和狗的心。它张大了嘴,裸露着两颗断裂的虎牙,极度悲伤着,没有扑向巴俄秋珠,尽管它还有能力扑上去阻止他继续实施暴行。它不再疯了,清醒如初的时候,它服从了主人要它死的意志。它摇晃着,摇晃着,告别着人间,告别着救命恩人西结古的汉扎西。
枪响了,是第二声枪响。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应声倒地。
父亲扑了过去,扑向了巴俄秋珠,伸手把他从马上拽下来,然后又扑向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
已经没有用处了,父亲只能捶胸顿足:慢了,慢了,我的动作太慢了,我怎么就没有挡住他的子弹呢?帕巴仁青,都是因为我啊,我要是不让你跟着我走,上阿妈人也不会把你当叛徒。
谁也无法理解父亲这时候的心情,他愤怒得要死,又无奈得要死。他不理解巴俄秋珠——昔日那个可爱的“光脊梁的孩子”为什么要对一只情重如山的藏獒开枪——就算你是为了得到藏巴拉索罗最终得到你的爱情你的梅朵拉姆,就算你的动机是美好的、高尚的,但美好和高尚怎么能如此让人痛心地结出疯狂甚至邪恶的果实呢?
第十四章 格萨尔宝剑之书记与活佛
父亲坐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身边,守了很久,突然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冈日森格,这才站起来,过去牵上了自己的大黑马。他四下里看了看,不停地回望着渐渐冰凉的帕巴仁青,朝着鹿目天女谷敞开的谷口急速而去。
没走多远,就隐隐听到一阵吼叫,是冈日森格的声音,发自鹿目天女谷的深处。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都有点吃惊:獒王冈日森格什么时候跑到里头去了?冈日森格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切紧张起来。
父亲牵着大黑马,带着美旺雄怒,走进了谷口,回头一看,班玛多吉和所有西结古骑手都没有动。他们惧怕被鹿目天女拘禁在沟谷里的山野之神和苯教神祇,看到父亲无所顾忌地走进了谷口,一个个吃惊地瞪歪了眼睛。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是不害怕的,它们在雪獒各姿各雅的带领下随着父亲的喊叫跑了过去,又比父亲更快地跑向了山谷深处的獒王冈日森格。
紧跟父亲身后的是上阿妈骑手,然后是东结古骑手。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一看这样,便问自己的骑手:“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唱起格萨尔了?”他觉得既然“巴仲艺人”一说唱格萨尔,鹿目天女谷里的凶神恶煞就会逃之夭夭,骑手们唱起来恐怕也会收到同样的效果。
骑手们沉默着,看班玛多吉一再地挥着手,便壮着胆子唱起来:“岭国的雄狮大王格萨尔,要降伏害人的黑妖魔;我要放出利箭如霹雳,射中魔头把血喝;我要斩断恶魔的命根子,搭救众生出魔窟。”
班玛多吉带领西结古骑手,快步走进了狞厉恐怖的鹿目天女谷。
丹增活佛回到西结古寺,在嘛呢石经墙前碰到了麦书记。
就像父亲后来说的,果然传说就是历史,在那些悲凉痛苦、激烈动荡的日子里,关于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密藏在西结古寺的传说,最后都一一得到了验证。丹增活佛把麦书记藏进了大经堂。大经堂里有十六根裹着五妙欲供图、生死流转图、佛本生故事和莲花生入藏等刺绣唐卡和贴花唐卡的松木柱子。每个柱子都有两人抱粗,其中一根绘着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是空心的,正好可以让麦书记待着。
这会儿,丹增活佛拉着麦书记回到了空无一僧的大经堂。
两个人坐下,相伴着沿墙四周数千尊铜质的半尺三世佛和几十溜儿打坐念经的卡垫,麦书记说:“我怎么可以一直躲在这里呢?”
丹增活佛说:“你听我说,你还没到投胎转世的时候,你不能出去。”
麦书记说:“你是担心他们会杀了我?”
丹增活佛说:“在我们佛教里,不会有比死亡更轻松的事,可惜你还死不了,轻松的因缘还没有聚合,而活着的痛苦却从四面八方朝你跑来。你的皮肉不是藏獒的皮肉,骨头也不是藏獒的骨头,是经不起踢打的。茫茫世界,浩大无边,却没有你的去处,只有西结古寺对你是安全的,也只有佛菩萨才能保佑你。”
麦书记说:“这场革命对每个人都是一次洗礼,就让我去接受洗礼吧。”
丹增活佛把腿盘起来,双手合十说:“啊,洗礼,每一个人的洗礼,也包括我吗?”
麦书记说:“当然,包括所有的活佛和喇嘛。”
丹增活佛说:“洗礼之后呢,是升天堂,还是下地狱?”
麦书记说:“不升天堂,也不下地狱,而是要更加彻底地为人民服务。”
丹增活佛说:“我知道你们的为人民服务是什么,就是我们的藏巴拉索罗,意思一样,说法不一样,都代表了权力、地位、尊贵、荣誉以及和平、吉祥、幸福、圆满。”
麦书记点着头说:“我把格萨尔宝剑还给你们了,一定要保存好。”
丹增活佛说:“其实没有什么格萨尔宝剑,只是名字叫格萨尔宝剑,也没有什么藏巴拉索罗,只是名字叫藏巴拉索罗,包括你,其实没有什么麦书记,只是名字叫麦书记。既然没有麦书记,你还去干什么?既然只是名字叫麦书记,那就让名字代替你去吧。”
麦书记说:“名字怎么去?”
丹增活佛说:“我带着名字去,告诉他们,大回转的咒语已经毁灭了藏巴拉索罗,哪里来的藏巴拉索罗回到哪里去了。”
麦书记说:“不行,谁代替我去,谁就会倒霉,还是我自己去吧,这种时候,我不能放弃责任。再说这揪斗依我看也就是过关,现在不过,以后也得过,万一拖久了,连走资派也做不成了怎么办?考验嘛,是要经得起的。”
丹增活佛沉默了片刻说:“如果你非要去,那也得看灯的意思,灯的启示就是在天之佛的启示。一个小时不灭,说明这里是吉祥的,你就必须留下;一个小时灭了,说明外面是吉祥的,你就可以去了。”
丹增活佛起身过去,在他的本尊佛威武秘密主和大威德怖畏金刚的供案上点起了三盏酥油灯,用钟鸣般的声音念了一遍芳香刚健的大威德九尊咒:“嗡诗勅唯知达哪哪吽哌。”回身坐到卡垫上,盘腿念起了经。
他们静静等待着,一个小时眼看就要过去了,灯不仅没有灭的意思,反而更加熠亮了。
麦书记站起来,走到跟前,“噗噗噗”一口气吹灭了三盏灯。
丹增活佛看着麦书记,长叹一声,站起来说:“我知道你会这样,看来你是不会听我的了,那就让我陪你去吧。”
麦书记说:“不麻烦你了佛爷,我自己能对付。”
丹增活佛苦涩地一笑说:“既然你还叫我佛爷,我就更应该去了。这个时候不去,什么时候去?害人的麻风来了,真正的修行开始了。
两个人走出大经堂。铁棒喇嘛藏扎西和许多喇嘛已经等在门口,他们都想跟去保护丹增活佛和麦书记。
丹增活佛说:“我们面对的不是狼群,去的人越多越不好。你们留下来保护西结古寺吧,这里佛宝万千,是草原和国家的财富,一定不能出事。我们已经没有寺院狗了,就得靠喇嘛来守卫。”
麦书记说:“是啊,出了事就麻烦了,牧民们会怪罪你们的。”
丹增活佛说:“人的怪罪是不怕的,怕的是心的怪罪,心的怪罪就是佛的怪罪。”
麦书记说:“你说的是你会怪罪你自己吧?你是真佛,是草原的心,你说过的,佛就是心,佛教就是心教。”
丹增活佛惨然一笑说:“是真佛又能怎么样?当佛心还不是众生之心的时候,即使是通往天堂的桥梁,也不可能是幸福的彩虹,而只能是灾难的乌云。”
麦书记说:“是啊是啊,即使真佛也不能免除人的所有痛苦。”
丹增活佛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麦书记说:“因为人活着就是痛苦,世界是一片痛苦的海洋,一切的源泉都是痛苦。”
丹增活佛半晌不说话,突然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麦书记一眼,摇了摇头说:“不对不对,佛不能免除痛苦的原因是,根本就没有痛苦。没有你,没有我,没有人,没有佛,没有世界,没有天地,自然也就没有痛苦。我空,人空,佛空,法空,连‘空’也是空的,那就是‘空空’。一切都空了,连空气也空了,哪里来的痛苦啊?就像你们汉和尚说过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麦书记似有所悟地唉叹了一声,小声自语道:“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丹增活佛又说:“再给你说一个故事吧,当初释迦牟尼作为忍辱仙人时,有个叫割利王的人割掉了他的耳朵、鼻子、两手、两足。释迦佛不仅一点儿瞋恨怨怼都没有,还笑着说,你割吧,想割哪儿就割哪儿吧。为什么会这样呢?释迦佛是这样解释的:‘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也就是说消除了‘我’,消除了‘人’,消除了‘有情众生’,也消除了‘生命长存’,把什么都看空了,精神和肉体都没有了,痛又是谁痛呢?痛都不存在了,烦恼也就不见了,你又从哪里生起瞋恨怨怼呢?”
麦书记说:“别说了,丹增活佛,我知道你是怕我受不了,我不会受不了的。”
丹增活佛说:“我是佩服你的麦书记,你会挺过去的。”
两个人走出西结古寺,走下碉房山,来到了原野上。
丹增活佛指了指远处堆满了坎芭拉草的行刑台说:“走吧,我们到那里去,那里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你是逃不脱了,连我也保护不了你。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就要走了。”说罢,苍凉而声调悠长地唱起了六字真言。
第十五章 格萨尔宝剑之雪獒战死
鹿目天女谷里,到处都是白唇鹿吉祥而胆小的身影。它们一个小时前看到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偷偷溜进了山谷,后来又看到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勒格红卫带着地狱食肉魔偷偷溜进了山谷,再后来就看到了追踪他们而来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现在又看到这么多的人和狗走进了它们安静祥和的领地。它们飞快地集中到谷地两边的山坡上,惊讶地瞩望着,然后轰轰隆隆朝着隐秘的谷地纵深带跑去。
随着白唇鹿奔跑的烟尘消失,一片四围缓缓倾斜、中间平凹的草地渐渐清晰了,好像一个天造地设的打斗场,把四面八方的斗士吸引到了这里。最先占领打斗场的是多猕骑手和十九只多猕藏獒,但他们并不知道这儿就是接下来的打斗场,还以为下马休息一会儿,再给藏獒们喂点吃的,就可以继续深入山谷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了。正要启程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只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藏獒和一匹赤骝马横挡在他们前去的路上,赤骝马的背上驮着一只黑色大藏獒。一个同样也是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躲藏在赤骝马的后面。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哦哟”了一声,表示对地狱食肉魔的惊叹,但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觉得他们已经见识过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就不可能再有更厉害的藏獒了。十九只多猕藏獒的想法跟扎雅大概是一样的,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警惕和仇恨。而在地狱食肉魔看来,这些多猕藏獒简直是不配自己仇恨的,听到了勒格红卫让它出击的命令后,它几乎是笑着走了过来,表情和肌肉以及走动的姿态都显得放松而懒散。这样的放松当然不是为了麻痹对方,地狱食肉魔用不着麻痹,它除了轻视,还是轻视,轻视到不屑于主动出击。
多猕藏獒中的一只金獒首先扑了过去,速度快得连多猕骑手都没有看清楚。就在金獒以为它可以一口咬住对方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居然是自己发出来的。金獒实在搞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拿自己的脖子去撞击对方的牙齿。
金獒躺下了,多猕藏獒一个接一个地扑过来,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多猕骑手们一次比一次惊讶地喊叫着:“魔主,魔主,它是魔主,是厉鬼王。”
突然听到身后又有了藏獒的吼声,赶紧回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西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