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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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2期-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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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这以后,山姆每天晚上必来赵家,不过,话题多半是离“开车”十万八千里的乡情。赵小弟提到家乡最热门的运动——排球,大哥兴奋得脸孔涨红,说,出国前我可是四乡闻名的球迷。台山乡村,禾堂就是排球场,把绿球网一拉,敲敲早年私塾当钟用的一段铁轨,咚咚的响声中,伙伴一个个从巷子里跑出来,九人球队马上成军,和邻村开到的球队决一死战。扣球,救球,垫球,一传,二传,快角,长传……多少名堂!话匣子打开,赵小弟更来劲,他的谈资多着,台山的男人没有不喜欢排球的,村村有排球场,高手辈出,在全国都有名气。赵全义身高才一米七,却是赵姓方圆三十个村庄中数一数二的炮手,擅长平拉式扣球。两个超级球迷在见不到排球影儿的异乡,一拍即合,痴迷劲不下于青林镇为美式足球赛叫哑了嗓门的黑人男子。 
  “大炮广在台山长大,小时专在球场外捡球,个子不高,胜在膀宽腰圆,拳头大如茶煲,二十来岁到香港谋生,做腻了地盘工,便靠打擂台赚钱,什么擂台?他找一个人在网边当托网,他专扣球。他悬出赏格,不管是谁,救得起他扣的球,一个奉送两百元,救不了,你赔一百元。那年头,工人熬足一个月也赚不了一百呢,青皮后生不信邪,落场试身手,没一个能把球接住,再传过网去。他硬是厉害,我的妈!记者称做‘泰山压顶’,落场的,不是球没到就抱头逃出,就是吃大大的‘波饼’,落个鼻青面肿。只有一个‘大只佬’救起了球,他是把双手贴在膝盖上,才把球垫起来的,可惜下场时脚一瘸一瘸——给砸伤了。”赵全义手舞足蹈地说道。这些小掌故在乡间流传了很多年,乡人都听腻了,但眼前的金山客只觉新鲜无比,刺激之至,不时忘形地吆喝几声,恰似亲临村边排球场,站在禾桶上为精彩绝伦的扣球狂呼:“好耶!” 
  哥儿俩糖粘豆一般,聊个不亦乐乎。如果不是赵全义明天要上班,山姆怕要和他挤在一床,谈到天亮。打这以后,每到晚上,待到赵全义下班,山姆也把酒铺的门关上,赶到赵全义的住处。本来,酒鬼们爱在晚上买醉,酒铺的生意最好,但山姆不管了,听“古仔”要紧。排球的话题谈完,兴致没减,谈乡间的风水,盂兰节的鬼怪,台开公路上的见闻,“伦文叙三戏柳先开”,“杀人王大战机械党”,野史逸闻,无所不包。赵全义用煤油炉子做一顿家乡风味的晚饭,行李箱底层藏的“方记腊肠”和“广海虾牌”,是从老家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动,这回全拿出来,招待大恩人。 
  当然,山姆没忘记教开车的重任,只是有时兴致正浓,舍不得停下,赵全义只好催他离开房间,上了车再谈。兴犹未尽的教练一边教,一边谈乡情,以致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教驾驶座上的赵全义一头雾水:“前面转左,方向盘别拧太凶……台城杏和堂从前卖的济众水,治中暑最灵光,现在还有吗?……当心,不要太靠右边!在停车牌前要完全停下,脚掣用劲煞。……我小时候趁墟,爱缠着‘阿白’(方言,指曾祖母)去买坤记的炉底糍……” 
  赵全义并不是口才了得的人物,一来他所知道的家乡事,就这么多,到最后只能拿从村里“散仔馆”听来的聊斋和拍案惊奇,搪塞山姆可怕地庞大的胃口;二来,他在杂货店上班,每天扛货码货,用手推车给中餐馆送罐装花生油和大米,好几次被黑人少年拦路抢了,一天天心惊胆跳,委实难以长久维持高涨的谈兴。两人的友情,日逐日地淡下去,叫人想起洋鬼子在爱情的巅峰状态过去后,味同嚼蜡的婚姻。 
  赵全义考了三次路试,终于领上驾驶执照。从此,恩人没有再找他。赵全义不忘记送破天荒大礼的恩人,逢年过节必打电话请山姆去吃饭,山姆却很少应约,和先前的热乎判若两人。赵全义百思莫解,以为自己不小心开罪了兄长,特地找山姆的邻居打听。邻居也是中国人,他撅撅嘴,说:“山姆最近忙着呢,知道不?又来了个新乡里,前个星期,山姆给人家送去一辆旧‘道奇’。” 
  一年以后,冬至到了,重情义的赵全义走进酒铺,把恩人请到自己的家,吃了一顿台山汤圆。赵全义诚恳地说,家乡的女子,愿意嫁到美国来的不少,如果大哥想找一个,我一定想办法。山姆的神情黯淡下来,说:“山长水远,移民局还卡得这么凶,我早死了心。钱财嘛,身外物罢了……” 
   
  【成人版】 
  头一次,赵全义坐上驾驶座,山姆在旁教他开车,他就感到别扭。认识不几天,以慷慨赠送汽车而教新乡里无限地感恩戴德的关家哥哥,过分亲近了!尽管赵全义在村里,从十六岁起就在“散仔馆”睡通铺,和一群小伙子同被而眠,在一片呼噜声中,偶然的搂抱,四肢的交缠不是没有过,都没在意就是了。山姆在车里,凭借各种机会触摸他,先是把着他的手去旋动方向盘,再是抚摸他的大腿,说要“感觉一下你踩刹车板的力度”。赵全义以为山姆和村里“同煲同捞”的兄弟没两样,不予计较。不料,山姆得寸进尺,以查看他脚踏油门的姿势是否正确为理由,把头搁在他裤裆的一排钮扣上,鼻尖几次碰上他的私处,教他尴尬得要死,只好推说要上厕所,从车里走出来。山姆看出他的不快,倒也乖觉,重新正经起来。 
  这以后,山姆收敛一阵子,一板一眼地教赵全义开车。过了一段日子,赵全义放松了警惕,有一天,在分手时向恩人说:“大哥,这世界上,算你待我最好。”山姆趁势来个拥抱,越搂越紧,同时把下半身挪近,贴着赵全义的大腿,赵全义很别扭,轻轻挣开。他不忍心责备大哥。他对自己解释说,美国人就爱搂来搂去。在杂货店,黑人顾客见了面,不也逐个拥抱够了才说话吗? 
  一天,山姆教开车,完了以后,陪赵全义走进家门。赵全义泡了一壶茶,和大哥一起喝。那是冬天,才过五点,天便黑下来,远远听到密西西比河低沉的涛声。山姆两手抱住茶杯,说,八成明天要下雪。赵全义呷口茶,神往地说,这时节,在老家,常有爆米花师傅进村来,从家里拿一升米给师傅,师傅把米倒进“炮筒”,放在炭炉子上,拉起风箱烧它一阵子,再用布袋把炮筒套住,轰一声,口袋胀鼓鼓的,全是黄澄澄的爆米花,那个香呀!说着,喉结蠕动,把馋涎咽下去。带着水汽的微腥的江风,吹得窗玻璃砰砰作响。两个人都伤感起来。 
  山姆头一次透露自己的身世,嗓门过分沉重,有点像哭,说着说着,却自嘲地干笑几声:先前在青林镇,和一位家乡来的女子结了婚,生下一个孩子,不足月,没养成。婚姻维持了三年,妻子跟一位在邻镇中国馆子当侍者的广西人好上。好几次趁他在酒铺,把野汉子带到家来,黑人邻居看不过眼,领他去捉奸。他没为难他们,给老婆一笔钱,条件是他们马上离开青林镇,省得丑事在同胞中间传开。这以后,十多年下来都是单身。赵全义靠墙壁坐着,静静地听,什么也没问。山姆似乎洞察他心里的疑团,睃了他一眼,轻松地说:“我老婆干吗偷腥?虎狼年华嘛,儿子死了以后,我再也没碰过她。”山姆压低声音补一句:“没女色,有男色,活人还给尿憋死?”说罢,山姆眼神暧昧地盯着赵全义的脸,赵全义的脸发烫,身子不自然地扭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倾斜,茶浇在膝盖上。山姆连忙起身,找来纸巾,要替他抹。赵全义惶恐万分地跳起来,捂着裤裆部位,连连摆手拒绝。这倒教山姆回想起他教开车时的类似一幕,不好意思地退后,尴尬地说:“好了,我走了,你快换掉湿裤子,免得惹上风湿。”赵全义站在门口目送他在夜色中消失,内疚得要命,差点冲出去,向大哥道歉。 
  感恩节,赵全义打工的杂货店关门三天,山姆的酒铺也打烊。前一天,路考官心情奇佳,让赵全义通过路考。拿到驾驶执照的小弟,对大哥自是感激涕零,常常思量报答。整整三天,哥俩待在一起,山姆带从未见过洋世面的弟弟,光顾了市中心的“河畔”酒吧,在舒缓而抑郁的爵士乐中,喝了味道和五加皮略为近似的苏格兰威士忌。半酣时,山姆把赵全义从厢座里扯出来,手把手教手脚僵硬的前庄稼汉跳“恰恰舞”,在昏暗的灯光里,两个大男人很不自然地搂着。那年代,青林镇的居民对同性恋并不宽容,龙阳君子们不敢公开身份。但那天晚上,人们忙于在家里团聚,并不出门,酒吧里只有三两位低头喝闷酒的顾客,而黑人老板是山姆的老相识,自然不予干预。 
  每逢佳节倍思亲,山姆和赵全义离开酒吧,开车回家,一路看到人家的窗户映出圣诞灯饰的闪光。赵全义想起父亲和母亲,竟哭起来。担任司机的山姆一个劲地安慰他。山姆这回把车开到自家的车库里,把赵全义搀出车子。醉意朦胧的赵全义,变成一个孩子,听任山姆的摆布。在客厅的圣诞树下,山姆坐在长沙发上,腿上躺着泪眼婆娑的赵全义。山姆爱抚着赵全义的脸孔,玩弄着他唇边仍旧柔软的黑胡须。 
  赵全义漂在密西西比河柔滑的细浪上,身躯一沉一浮,轻轻的浪花揉搓他的额头,他的脸颊。午间暖洋洋的阳光,正透过水波,刷子般,从腰间拂过来扫过去,他全身发痒,差点咯咯笑起来。呵呵,是躺在母亲怀里吗?她用指甲在他肚皮上的痱子上划着,一个个小泡泡给挤破,发出极幽微、极温柔的响声。母亲,你来看儿子了吗?忽然,听到解开裤裆纽扣的声响。他又变成池塘里打水花的顽童,岸上的牛头裤被比他更顽皮的同伴抱走了,他爬上石阶去追,一手捂着小鸡鸡。他老追不到,急得跳脚。膨胀的感觉使他喘息急促,他舒服极了,随即涌来压倒舒服的难堪,他要把舒服感挣脱,使劲扭动身体。扭动使湿漉漉的温暖更为活跃,赵全义成了一条进入鱼笼子的鲶鱼,滑溜溜地窜,要逃出行将爆破的皮囊。赵全义轻声呻吟,不知身在何处,正在发生什么。 
  待到赵全义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才知道刚才枕着的两条腿,已经转移到他上面。赵全义明白自己被俘虏了,上半身的愤怒、羞耻与享受着肉欲的下半身对峙着,辩论着。注意力这么一转移,反倒忽略正在进行的事件。终于,赵全义大吼一声,脸痛苦万状或快乐无比地扯成一团,活像癫痫病人发作时的痉挛。坐在他身上的山姆满头大汗,惊愕地转过头来。打照面时,赵全义一个鲤鱼打挺,把山姆颠下来。 
  山姆跌在地上,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赵全义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一声不响。邻居家的唱片奶声奶气地播放应节儿歌《圣诞老人到镇上》。客厅的天花板上,一串七彩小灯泡在闪烁。山姆庆幸一直没开灯,他不敢看赵全义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搁在烤炉里面的两大块牛排和每颗足足一磅的马铃薯,熟了,又冷了,这是山姆午间备下的,他要和赵全义享受一次洋气的烛光晚餐。晚餐的时间过去,食物动也没动。山姆借着灯饰的闪光,看到赵全义仍旧死死捂住脸,一动不动。 
  终于,赵全义站起来,把裤子拉起,扣上纽扣。山姆揿了开关,厅里一片明亮。山姆慌忙走近,问赵全义感觉怎么样,饿不饿,他要马上把纽约牛排和烤马铃薯热热,开一瓶法国波都红葡萄酒,一起吃晚饭。赵全义一概不搭腔,穿好衣服,打开门,风卷着兴高采烈的圣诞歌谣呼地灌人。他打了个寒战,没回头看一眼,走出去,气懵了,忘记顺手带上门。 
  山姆拿着车钥匙追出去,叫住赵全义,要开车送他回家。赵全义摆了摆手,随即拐进一条车子开不进的小巷。山姆在美国呆久了,懂得尊重他人,不再纠缠,长长地叹口气,转身回家。教山姆稍感安慰的是,他在人行道撵上赵全义时,把棉夹克披在他身上,对方没摔回来。 
  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三个月后,山姆打听到,青林镇来了新乡里,一家子三口,四十多岁的夫妻和二十出头的儿子,是从纽约那边迁来的。关山姆,即陈亚胜,又紧张地进入例行程序——物色一辆二手车。和以往稍不同的是,他执意买两人座的敞篷式。这种车,中国人起的外号,叫“气死岳母”牌,原因是只供夫妻坐,连最亲近的岳母也没份。 
   
  死也不肯外迁的老春头 
   
  老春头,原名张唯春,祖籍广州市。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移居香港,六十年代初来美,在青林镇定居,一住就是四十年。青林镇夏季酷热,冬季严寒,冷暖气是不可缺少的家电。张唯春所开的空调专门店,在全镇是最老牌的。他在香港时念过理工学院,虽然为了赶上移民排期,没拿到毕业证书,但英语根底好,来到青林镇,进社区大学修了十来个学分,拿到“电器工程师”执照,自家开业。在华人圈子内,他年轻时,被称作“春少”,少即“少爷”,广东话里含恭维的意味,可惜,在土话里,“春”意为阳具,使得这称呼掺上色情成分。张唯春木讷性子,闷头干活,,并不注意公关。反正平日各忙各的,同胞一年才见上几次面,难得听到熟人这么叫他。在一般场合,华洋人士都习惯称他的英文名字:比尔。 
   
  【公开版】 
  到二○○四年春天,老春头满八十岁。他的儿孙从各地回到青林镇,为他举行隆重的祝寿仪式。别看老春头窝囊一辈子,两个儿子,可是州府开业的内科医生。那一次,他们带着家人到度过童年的青林镇,大排宴席,所有的华人商户,都列进贵宾名单。 
  事后被同胞讨论了足足一个月的庆典,使丧偶后独居青林镇的老人,再次成为话题,集中到一点:他赖在这里干吗?怕只怕将来两脚一伸,尸体臭了没人晓得。 
  是啊,老春头脑筋大有问题。从上世纪末开始,青林镇的华人,除了开着店,或儿女在附近上学,一时走不了的,谁不“鞋底抹油”,往休士顿的郊外或者佛罗里达的阳光海滨搬?这破家有什么好留恋的?老春头的太太生病时,去他家探望过的朋友无不恨铁不成钢地骂:“唉,有点钱的洋人家,狗窝都比它强!” 
  青林镇的华人商户,有迥异于大城市同行的布局,似乎是约好的,都是前店后家。杂货店这样,老春头的电器修理店也是。旧金山和纽约的唐人街,招牌都来个中英并举,这里却不必照搬。老春头的店子位于柳树街末尾,以四十五度角挂在铺子上方的大招牌,光是英语:“比尔大叔,修理空调”,免得吓跑对东方文化极为隔膜的黑人。比尔当年盘下这房子,拢共才付了一千块多点的头款。他就在这里,从“春少”变为“春叔”,再变为“老春头”。 
  老春头的大房子,前一半作为“店”,它里头,整部或者缺胳膊少腿的坐式、立式、悬挂式空调器,大小马达,散热叶片,抽风机,风扇,螺丝,水管,漆包线,从地面堆到天花板。架子上,劳什子杂物重重叠叠,牵一发则动全身。长三尺宽两尺的柜台,台面布满油迹,爱干净的客人在上面写支票,手肘高高抬起。柜面上堆着许多年的电话黄页簿、技术手册、旧账本,只剩下一尺见方的空档,老春头拿来写估价单,开发票,收钱找钱,刷信用卡。过去,老春头的太太和儿子试图来个彻底的清理,都被老春头死命阻挡,借口是“生财器具”全在这里,别看乱七八糟,却自成章法,零配件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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