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经常来找乐医生看病的,是一位名叫柯依娜的病人,三十五六岁光景,人像她名字一样漂亮,确切地说是风流。她喜欢下午五点钟来乐医生这里,基本上都是这样。这个时候,乐医生的病人也看得差不多了,眼前的徒弟也准备起身收拾,而乐医生则正在埋头整理笔记。他有及时做笔记的习惯,就像财务报表那样日清月结。每天的病人很多,像阴道炎、月经不调之类的,乐医生当然不会再去回顾,但一些特殊的病例、疑难的病例,乐医生决不会轻易放过。他要把病的过程写清楚,要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用做教科书的态度做着记录。他前段时间出的《妇科千例医案集》,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许多人抱怨自己没有碰到好的病人,感叹自己做不出好的绩效,其实他们忽略了一个最最简单的功课——日常的记录,日常的思考。乐医生最懂得业精于勤、集腋成裘的道理。
柯依娜就这样悄悄地坐在了乐医生的身边。乐医生每次都是在不经意问发现了她。他以为是别的什么病人,一看,噢了一声,微笑了一下,通常会拿出抽屉里准备的一本书,让她先看着,自己则赶紧做好手头的事情,然后站起身,搓搓手,带着关注和诱导的口气问,上次说到哪儿啦?这句话是个信号,说明他们不仅仅只是个医患关系,还说明他们正继续着一个共同的话题。
柯依娜很少是来看妇科的,她没什么太大的妇科毛病,偶尔有点说说的,也就是她自己都深谙的原发性痛经,并不放在心上。她更多的是来聊天的,以至于后来,只要她一踏进诊室,那些徒弟们就会微笑着自觉告退。那么,柯依娜在这里都聊了些什么呢?聊一切和女人有关的话题。在她的眼里,乐医生并不只是个妇科医生,而是个科学家,一个研究女人的科学家,和科学家谈话,角色、话题、态度都不用去拘谨。他们谈话的范围很广,内容也很多——女人、婚姻、性生活,性生活又具体细化到手淫、高潮、同性恋、部位刺激、女人的年龄、性和生活的关系。对于乐医生来说,这样的谈话对他著书立说很有好处。当然也是他看病的范围,在他看来,妇科其实是包括女人的生理卫生和心理卫生的,甚至还包括其家属的相关卫生。
乐医生清楚地记得柯依娜第一次来与他交流的情形和内容。她要单独和他谈谈,她不喜欢有其他人在场,哪怕那个人也是个医生。这样,乐医生就抱歉地支走了眼前的徒弟。按理,他是不能够这样做的,他有他自己的规矩,面对病人,他一定要有两个以上的人在场。但病人主动要求单独约见,他是第一次碰到。这也吊起了他的胃口。他想,她会不会是一位热衷于倾诉的病人呢?他听说过有这类病人,她们心里疑虑多多,疑虑又日夜煎熬着她们,而煎熬的又偏偏是羞于启齿的性。她们像那些露阴癖患者一样,想展示,想人们了解她,接纳她。这段时间,乐医生正希望有这样的病人出现,好填补他研究方面的一个空白。
柯依娜那天说的是自己的手淫,她没有说自己的婚姻品质,没有说自己性生活的质量,没有说自己丈夫的行为能力,一般像这类话题都由上述原因引起、生发。
她说自己从来不知道可以这么做,也从来不知道这么做会引起反应,更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对身体会不会造成伤害。她说她不知道这就是手淫。
我是偶尔发现自己身体漂亮的,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个话题。我熟悉自己的身体,但从来没想到“漂亮”这个词。我不会照镜子,对镜子没有感觉,我看镜子里的自己,就好像在看别人,我也不是在欣赏她,而是在偷窥她,我不敢看,我会慌张地赶紧避开。
有一天,我大概是累了,我想冲一个热水澡。热水像细沙一样轻轻撒下,我淋了很久,一股热流在腰肢间升起,全身酥麻得不行,这时候,我就非常想看看自己的身体,有一种想摸摸她的欲望。
我就这样站在镜子前,就那么一丝不挂,我觉得自己真是大胆。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很美,乳房饱满,乳头尖挺,我以前没注意到她,我就试着想摸摸她,轻轻的,但立刻痒得我蹲了下去,我受不了。后来发展到揉搓,但那痒仍旧缓解不了,好像是从心底里痒出来的,不用力挤压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那一刻,我是在惊慌失措中度过。我知道不会有什么事,但我还是担心的,担心这件事吸引力太大,我居然第二天就想再尝试她,我想问问别人是不是也这样?
乐医生认真地听着,他没有笑,他怕笑会被她误解,误解为猥琐,他只是埋头做着笔记,文字沙沙的由少变多。偶尔,他也会抬头看一眼她,但眼神是同情和诚恳的。这一天,乐医生没有和柯依娜多说什么,他想,这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虽然结过婚,但实际上完全被性蒙蔽着,她对性的认知程度,就像小孩子一样低级,他无论怎么说都是深奥的,都有引诱和教唆之嫌。他想,他就是倾听最好,她如果真是一位倾诉型的病人,那么,最好的治疗就是倾听。
3
一般资深的中医,对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多少都有些研究,比如周易,比如八卦,但乐医生没有。不仅没有研究,甚至连借鉴和引用都很少,这也许正是他的长处,因为有了这种另类,他才会从中医的传统中超脱出来,亲近和接纳西医的理念。他觉得中医太讲究火候和意境了,一味的“慢工出细活”,而这正是中医的致命弱点。西医虽然也有“既往不咎”的不足,但有些说法却是很值得推崇的,像“快刀斩乱麻”,像“三粒板两条缝”等等,都很有哲学意味,一下子把他从中医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让他的思想有了一个飞跃。比如前段时间,有病人来看下身湿疣,按以前的做法,一般都是清凉解毒药煎服,再佐些外用汤冲洗,等暗疾慢慢自行隐去。现在他不这样了,就在门诊做个简单的手术,什么湿疣干疣,统统一刀割去,再服些抗生素,第二天就开始收口结痂了。所以,在临床上尝到甜头的乐医生,在生活上也越来越求实了,对一些模棱两可的说法基本置之不理。
但是,关键时刻,在心理活动尤其剧烈的情况下,人的意志往往游移不定,人愿意用一些含糊不清的东西来解释自己的现状,甚至自觉地对号入座,或者说,愿意接受一些心理暗示,来猜揣来自各方面的信息。
那天,乐医生在朋友马勃家,就对一本皇历产生了兴趣。马勃是个小业主,经营着一家打火机工场,由于状况不佳,就特别在意忌宜之类的提示,茶几上长年累月放着皇历,出门办事自己给自己先问上一卦。乐医生坐着没事也就随手翻看起来。也许是真的心里有事,他不知不觉想看看自己的运势走向。他生于一九五九年,于是什么都不看,径直翻到猪肖条目。猪肖的解释一般都大吉大利,都是说这人怎么安逸,怎么富贵,偶尔也有说遇事刚愎自用和用钱大方的,还有说,此人若是什么什么血型,定大有作为,不是领袖就是恐怖分子。乐医生忍不住抿笑了一下,很自然就暗想起自己的血型来。他从来没验过血,也没有挨过任何手术,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他觉得知不知道都没什么意义,对血型能概括性格一说,他觉得有点荒唐。这样轻描淡写地翻着,继续往下看,反正都是好话居多,最多的就是为人谦和、心地善良之类空洞的概括。但突然,在十一月运程一栏里,内容有了一个急转,出现了不吉的信号,说有“麻绳捆绑全身,一层层缠绕,茧一样缚着,暗无天日数月”,还不是一般的难受,“似有千斤重石压着,翻身极难”。
这回乐医生笑出了声来,笑声突兀,引得一旁的马勃怪怪地问,你看见什么啦?乐医生说,没有,是觉得说得有趣。马勃凑过来说,是什么有趣的东西让乐医生如此动容?乐医生就把皇历指给马勃看,马勃也笑了,说,乐医生要是被麻绳绑着,我们就早下十八层地狱了。乐医生也觉得这皇历说得有点离谱。
因为,今年是乐医生比较走红的一年。
因为走红,乐医生反而小心了。他在想,在自己一切都顺境的情况下,会不会有他没经历过的、心里没底的东西突然出现,令他猝不及防?所以,他需要有来自外界的提醒和忠告,好让自己心里早做准备。
从去年开始,三医的一个副院长的职位就空出来了,退出的这位副院长是个专家,主持医院的业务工作,这个信息也告诉人们,这个位子不是阿狗阿猫都可以进的,是要有专业技术的。事实上,乐医生早就被定为后备干部报上面培养了。这两年,乐医生除了和自己的病人打交道外,也没少参加市里的学习,光党校的中层班就参加过几次,可谓老中层了。有一次还闹出个笑话。那是在党校刚开学的时候,他碰到一个熟人,熟人以为是一个班的,硬把乐医生拉过来坐在一起。这种班的学员来自五湖四海,大部分同学都还兼着单位的工作,半工半读,到学率极低,同学因此也不大熟悉,乐医生也懵懵懂懂的坐了进去。但这种班又是很讲究等级的,中层还想混到“县处”里去?坐了一会儿,乐医生觉得气氛不对,一是有同学频频回头观望,二是老师也口口声声“县长县长”的,乐医生知道,他这是自己把自己“突击提干”了,就知趣地赶紧起身往外走,引得同学一阵善意的笑声。那个熟人也拚命跟出来解释,我以为你早就是县级了嘛!乐医生也没有不好意思,幽默地说,老中层了,不求上进,惭愧惭愧。
乐医生想,好在从政不是我的强项,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想官想疯了呢。
乐医生对当官一事确实不怎么上心,根据他优异的表现,他要是有当官的念头,早早向组织靠拢了。按照过去的说法,他只是个“白专”,而不是“红专”。当然,乐医生也不刻意回避这件事情,当官是件好事,他主张顺其自然,这杯酒递到了他的嘴边,他就顺便咪一口吧。况且,这和他追求进步是不矛盾的,甚至是一致的。一个思想进步、医术精湛、急病人之所急、工作认真的人,组织上应该看到他,应该最大可能地发挥他的优势。如果一定要说乐医生有什么私心杂念的话,也不是没有。比如,他早就跟医院说过好多次了,要添几台治疗宫颈糜烂的激光机,以辅助塞药和清洗,效果会更快更好。你猜医院怎么说,你们中医怎么也相信机器啊?乐医生哭笑不得,深感自己的位卑言微。还有,治疗不孕不育,第一步就要查一查男方的精子,是活蹦乱跳的,还是缺胳膊少腿的,就得先把精子拿出来。让护士拿,不合适吧;让他妻子拿,也不好看,医院又不是淫乱场所。再说了,一般有毛病的男人大多灰头土脸的,没有半天拿不出来。乐医生曾建议医院去买台采精器,把男人往上面一架,一运作,东西自然就出来了。但医院说,这像什么话,弄得医院像畜牧场一样。乐医生想,要是他当院长,情况就不是这样了,不要说一台机器,就是一幢大楼,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要说乐医生有私心,也就是这样的私心。
还有些事情,也都是朝着有利于乐医生的方向发展的。他所在的党派,叫农工民主党,乍一听好像跟农民兄弟有什么关系,其实就是个医生的组织。日前刚刚开过一次常委会,增补他为副主委。尽管这职位当不了正经的饭吃,但虚张声势也是好的,说明他在圈子里的影响。乐医生记住这些推波助澜的人。再者,市里也组织乐医生考了一次试,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是一班县处边缘的人,叫任职资格考试。还是闭卷考,考政治、考经济、考党史、考时事、考马列,好大几本书,他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也只考了六十三分,他知道,还有不少人被这个“门槛”拦着呢。后来,他去组织部拿证书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新的情况,更加说明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走形式。证书上说:某某同志,参加任职资格考试成绩合格,有效期三年。乐医生正纳闷这“有效期”什么意思?组织部说,三年有效就是指,三年提不了干的,这张证书作废,还要重考。乐医生暗暗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轻视。他在心里说,用不了三年,我这张证书不会白考的,你们等着瞧吧。
就是这样的一种形势,不是大好,也是小好,而且是越来越好,哪里像皇历上说的那样,什么麻绳捆绑?什么暗无天日?不知从何说起。
4
在医院,乐医生比较要好的朋友有三个。他喜欢他们,是因为他们都有着特别的情趣。
一个是乌钢。玩电脑的,熟谙各种网络游戏,说起轩辕剑、三国志、半条命、魔兽争霸、传奇私服,一套一套的。他原来是中医内科主任,看肝病的,看得多了,看得久了,不知不觉把自己的肝也看坏了。有一段时间,他曾经心灰意冷,什么事也不干,像老人一样注意起晨练和饮食,因为他非常清楚,肝要是不好了,就像被判了死缓,他不想再有进取之心了。后来医院让他干医政科,医政科是除了院长之外最实惠最有权势的一个部门,他知道医院在照顾他,也是在重视他,心绪才慢慢地舒朗起来。
他怎么会玩电脑?什么时候玩上的?乐医生一概不知。那天乐医生送给他一本《妇科千例医案集》,他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中医不同于西医。西医内科和西医妇科可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中医就没那么严密,几味药用来用去,甚至说还有点旁通,像中医内科的积郁和中医妇科的积郁,医理上就相差无几,要治,也都是解郁。乐医生开始以为他是在看内容,就说,我的医案比你的医案好看得多吧。乌钢说,是啊,我们的对象不一样嘛。我的对象看着闹心,叫我吃我也不敢夹;你的对象丰富多彩,天天像看西洋镜啊。乐医生说,也没你说的那么容易,哪一天身边不是戒备森严的?乌钢说,具体实施也许是有点困难,但过过嘴瘾还是比较自由的,你们妇科不是有一句著名的话吗?怎么说来着?乐医生接应说,“顶到痛不痛”。乌钢说,对对对,顶到痛不痛。说着两人嘿嘿的会心一笑。
两人说的是医院过去的一个故事,比较经典。也是一个妇科男医生,一次接诊了一位下身疼痛的病人。病人只说疼痛难忍,这样痛那样痛,但具体怎么痛说不出个明细。男医生问,自摸痛不痛?他摸痛不痛?进去痛不痛?顶到痛不痛?问得不对吗?对,基本上可能的痛都包括进去了。但女病人惊恐万分,站起来就走,还把男医生的话反映到医院,大家一听,也觉得男医生问得不含蓄。这件事上不含蓄,就会让人产生许多联想,有凋戏和引诱之嫌。碰到乐医生就不是这样了。乐医生会问,自己接触怎样?和别人接触怎样?男女走拢来又怎样?抽怎么样?送又怎么样?问的也是这个意思,但性质显然艺术多了。
乌钢这天看的可不是医案,他看的是书的装帧。什么时候起,他对书刊的装帧又研究上了。他说,封面设计得过于简单,书脊也不跳眼,虽然是专业书籍,也应与时俱进做得好看。乐医生随便听听,只当他是在卖弄。乌钢又说,书眉应该做一个,天地留得太空,书就单薄了;码脚也应该变变花样,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变化,会显现出设计者的匠心;还有篇章的开始应有个气象,要有引领人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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