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只是在去往哪个地方的问题上,还未下决心。他从学校带回来一些县份的名字,都是从未听说过的,比如安徽霍山,固镇;江西的寻乌;吉林的梨树;黑龙江的齐齐哈尔……这些县份的名称,不期然地使南昌兴奋起来。他趴在全国地图上找寻这些地名,大多是和“兰考”一样,找不到。也有时候,那地名陡然出现在河道,铁路,公路交织起来的网络上,就变得更抽象了。他去到各个宾馆,求见那些各地派来带知青的领队干部。宾馆门口壅塞着和他一样探访的学生,还有家长,人头攒动,难得一见来人。但南昌依然兴奋着,随着人群拥来拥去,然后一无所得地回家。马路上,时有锣鼓敲击着欢庆的曲牌子经过,是给上山下乡的青年送喜报。沿街可见不少住户的门上贴了大红喜报。商店里也挤满了人,凭着通知购买配额的用品。还涌现出许多穿戴无领章帽徽的崭新军棉衣的男女,那是赴东北建设兵团的青年。这城市充斥了一股要开拔的空气,就像到了战时。然后,奔赴边疆和农村的知识青年乘坐着大客车从街上巡游而往火车站。即将上路的知青们胸口佩戴着大红花,从车窗探出身子,向着街边伫步的行人挥手致意。看起来就像在与这城市作告别,情景很有些悲壮。火车站调排出越来越多的输送知青的专列,连北郊的货车站也起用发客车了。可南昌还没决定去往何处。一日早晨,他起床后进到父亲房间,问道:去江西好不好?其实他未必真想去江西,只是,他想和人商量一下。父亲的回答却是他始料未及,父亲说:不好。
为什么?南昌问,那不是你的出生地!父亲回答: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使人抑郁。南昌第二次听父亲说同样的话了,但这一次他没急着反驳。父亲继续说:空气中有着太大的湿度,冬天时阴冷,暑天时溽热,雨季到来,从三月至六月,日日沥沥淅淅,墙壁,屋瓦,木器,甚至石板,霉菌一下子发了芽,绿莹莹的,人心里也发了霉,只不过看不见罢了;坡上的竹,田里的稻米,家前屋后有名无名的草木,都变得森绿,暗沉沉的;湿漉漉的空气里,庄稼,植物,牲畜,霉菌,病菌,都在疯狂地繁殖;那么一个洼地里,四处是泥泞,挤簇着何其多的活物,活物也都是阴湿和泥泞的;什么活物都赶不及人口的繁殖速度,人似乎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也不需要什么养料,比一株草还好活,真是贱啊!和霉菌一样,四处开花,也是绿黄的颜色,如同脓肿。南昌止不住打了个寒噤,太阴暗了!他说。是的,父亲同意,我是阴暗的,这是~种疾病的人格,与生长环境有关。可是,南昌不解地问,可是,像你这样一个虚无主义者,怎么会参加革命呢?
这是个好问题!父亲说,我想,这是一个时代的际会,你知道,“人民”这个概念,你当然知道,这于你们是天经地义的概念,与生俱来,而在世纪初,简直是振聋发聩!那些烂了眼窝的瞎老婆婆,给牛踢断脚杆的老倌,饥荒年里裸着背上的大疮口要饭的乞丐,鸦片烟馆里骷髅似的瘾君子,就像蛆虫一样活着的称不上是人的人,忽变得庄严起来,因为有了命名:人民,也可说民众;于是,我们的抑郁病——这是世纪初青年的通病,一种青春期疾病吧,我们的抑郁病就扩大成为哀悯,对人民的哀悯,抑郁病升华了。南昌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父亲笑了笑,接着说:这也许可说是一种幸运,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的幸运,它提供给青春期抑郁病更多的资料,来自于更广大的人世间,这有效地挽救了虚无主义;革命是虚无主义的良药,因为以人民的名义,“人民”将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的抑郁病提升到了人道主义;现在,人民也要来拯救你了。我不需要,南昌嘟哝了一声。你不需要人民?不,我不需要拯救。那是因为你还没看出自己的病症。我没有病!南昌坚执。父亲宽容地一笑:你知道疾病与健康的界限?健康人知道自己有病,于是积极求医,而真正的病人却从不以为自己有病。我没有病,南昌还是坚执。我有病,父亲说。你不是说,“人民”医治了你的抑郁病?南昌诘问道。可是,“人民”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旧病又卷土重来。这回轮到南昌笑了:原来不是你需要人民,而是人民需要你!父亲承认:我的说法有错误,换一种说法,是人民的伤治好了,我的病就又复发了。南昌更笑了:原来你需要的是有病的人民,原来你们的所谓抑郁病,其实是自大狂!父亲又一次认了输:你说得有道理!当人民强壮起来,我们的哀悯没了对象,抑郁就又还原到病态的症状。这不结了?南昌得意地说。
可是,父亲说,从遗传学的角度说,你可能也患有我的某一种疾病。比如?南昌谦虚地请教。比如,忘乡病。什么病?南昌没听明白。忘乡病,忘记,或者说憎厌家乡的病症,父亲解释。我没有,你有,你都反对我去江西,你的出生地,你的家乡。不错,我是憎厌我的家乡,你不也憎厌吗?父亲说。不,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就去报名,插队江西!父亲冷笑道:多么造作的思乡啊!一个你从来没生活过,听不懂它的乡音,在学生履历表上,籍贯这一栏里,甚至填的是“广东”,一个更抽象的地方,何其虚伪的乡愁!南昌争辩道:人总是需要家乡的。父亲更是冷笑:你不过是要一个抽象的家乡,具体的,你却抱了憎厌。南昌再争辩:我没有憎厌!你憎厌,你憎厌我!父亲话一出口,两人都默了一下,南昌先说没有,停了停,承认了:是的,我憎厌你。父亲并不恼怒,反笑了一声:我也憎厌我的父亲,大概这也是一种遗传的现象,每一代都憎厌上一代,血缘亲情是由憎恶传递下来。南昌缓和地说一句:青年总是叛逆的。父亲断然一摇头:不,憎厌不是背叛,这完全是两个概念;背叛是理性的,背叛里面,包含着成长,像蝉挣脱蝉蜕;憎厌却是如同沼泽一样,黏滞湿陷的情感,它导致的结果完全可能不是成长,而是相反,重复同一种命运;背叛是有逻辑的,像锁链样,一环扣一环;憎厌呢,它是自噬的,它自己吞噬自己;说到底,这也是抑郁病的症状一种。南昌气恼地跳将起来:照你这么说,抑郁病是所有革命和不革命的根源!那么阶级呢?剥削和被剥削,压迫和被压迫呢?父亲举起手:好,我投降!这不结了!南昌气呼呼道。
父子俩默着,有一些时间过去了,然后,父亲以一种怯生生的口吻说:你什么时候去?去哪里?南昌抬头纳闷道。去报名,报名去江西,父亲说。南昌腾地站起来,又坐下:不去了!是不去报名还是不去江西?父亲追问着,多少是存心地纠缠。南昌憋闷了一时,忽然斜过眼去:你既然不爱你的家乡,为什么要给我起名南昌?你不要的东西硬栽给我吗?父亲狡黠地映映眼:这就叫阶级烙印,懂吗?南昌被噎了一下,继而又起:那么你呢?你的阶级烙印是什么?抑郁病?父亲却没理会南昌的挖苦,而是正色道:我把我自己定位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工商地主家庭,在我曾祖一辈,家业达到鼎盛,鄱阳湖畔有良田,茶林,果园,竹山,鄱阳湖以东的德兴,有铜矿,南昌城里开了厂,甚至九江还有一个专用码头;但如此繁荣的景象,我却并没有看到,在我出世的日子里,看到的是夜半从盗贼劫抢中脱身跑来报信的乡人;歉收求告减免租金的佃户;工厂起火,彻夜不灭的血色天光;讨债的人在门厅里吃大户;还有一场瘟疫,家中的鸡、鸭、猫、狗,统统宰尽,抬到城外焚烧,家中日日夜夜燃着成片的红烛,祭的是何方神圣,我亦不明了,但那气氛甚是阴惨可怖;我还看见什么?父亲沉浸在回忆中,南昌等待他继续,有好一阵静谧。我还看见,父亲接着说——妻妾成群,鸦片灯的昏黄的亮,在花厅后面一间厢房内,有祖父的一口金丝楠术棺材;有一回,我们堂兄弟玩捉迷藏,一个堂哥不知怎么会躲进棺材里面,过了一天一夜才想起找他,早已经憋死;人们到底也想不明白,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怎么搬开棺材盖,躺进去,然后原样盖好,却没有再顶开来;这个记忆一直在我心里,南我的感情,心智,知识,培养着壮大,壮大成一个象征,象征着什么?就是那个,你们课本上学习过的,方烈士的“可爱的中国”——这就是我所位居的阶层,破落的地产,脆弱的原始工业——小资产阶级,一个所谓的知识分子。
——我在家塾略读了些四书五经,又上了公学,然后接触了“新青年”,“新小说”,“新社会”,再又开始学习俄文……我的知识结构是杂糅的,植根在旧的里面,又逢新的雨露,保守主义出发,再走入激进政治,于是,产生革命;革命,是什么呢?真是朗朗乾坤啊!那抑郁的阴霾,忽然间烟消云散,可是——可是什么?南昌小心地问。父亲无语。革命很艰苦?南昌问。父亲无语。很复杂?父亲依然无语。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南昌以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说,他很想帮帮这个人,这个他称作父亲的人。父亲又开口了,却离开了革命的题目,另起一章: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一个尴尬的处境,倘若是没受过教育,懵懂的人,他对生活,人生,是无条件服从,南此产生信仰,信仰他所遭逢的一切,信男信女,就是这类人;倘若是一个对世间万物有了彻底认知的哲人,因为了解,他亦会有信仰,信仰他的真理;而我,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见了,又看不全,世界有了轮廓,却没有光,你渴望信它,怀疑义攫住你——这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摇摆病,南昌说。父亲一笑,也是讥诮的,奇怪的是南昌并没有生气。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父亲说,讥诮的。南昌还是没有生气。你们什么都知道,父亲说。并没有,南昌温和地反驳。你们有一个知识系统,是以语言文字来体现的,任何事物,无论多么不可思议,一旦进入这个系统,立即被你们懂得了。你指的是教条主义?你看,你又懂了!这回轮到南昌无语了,他听出这不是夸奖,却不知批评的是什么。在我们做青年的时候,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漫流的水,然后,渐渐有了,轮廓,是啊,是啊,我们把轮廓交给了你们,却没有光,没有给你们光,因为我们也没有。南昌忽然插言道:我认识一个人,一个医生,她告诉我他们当年的校训,叫作“光和真理”。父亲笑了,这回笑得比较有诚意了,他说:医生,是个好职业,你将来就做个医生吧,先来医治我,你的父亲,你父亲的抑郁病!南昌无语。
南昌出门,下楼,推出自行车,上了车。是一九六八和一九六几年的相交之际,梧桐树落了叶,裸出粗壮的枝,树身上的图案,直射的阳光炫了他的眼睛。街道上的人似乎少了许多,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青年们相继在离开,但他感觉到这城市的静谧,使它变得庄严了。他想起陈卓然关于“小市民”的观点,他承认,这城市有着它的思想,不是深邃,而是隐匿。在假浪漫主义的壁饰,偻型,弯曲街角的微妙处理,在这些多少是轻浮的华丽的格调里面,流淌着正直的思索。他就要离开它了。他刚刚有些尊重它却要离开了。他觉得有什么湿润的物体在流出他的眼眶,模糊了视线。被泪水变形的前方,忽有一个小小的奔跑的身影掠过,好像是舒拉,在全力奔跑。舒拉这孩子,真是的!像她这样年龄的孩子,总是那么执着地奔跑,就像前途有什么确定的目标似的。南昌抹了一把脸,羞怯地笑了。
2006年9月20日初稿
2006年12月26日二稿
(本文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秋鸣山
王 松
(本文字数:2874) 《收获》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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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是由一只夜壶引起的。究竟是一只什么夜壶,由于只有刘成见过,所以无法描述太细。据他说是一只长方形的青花瓷壶,有一块砖大小。青花早在元代就有,可见这应该是一件古董。此外这只壶的壶嘴也有些怪异,是翻卷开的,看上去像一朵绽放的喇叭花。刘成说,宋福曾为他解释,这是夜壶特有的一种款式,为的是夜里摸黑尿尿时便于把东西塞进去。
刘成对我说,他曾经试过,用这只夜壶尿尿确实很舒服。
1
出事是在一天晚上。当时宋福正躲在秋鸣山。
秋鸣山不是山,只是一座像山一样的巨大坟堆,约两丈高,上面长满荒草。在坟堆前面还有几问破旧的青砖房,是当年的“秋鸣记响行”。据说宋福家的“秋鸣记响行”当年很有名气,每遇谁家有红白喜事或逢年过节,所用鞭炮都是出自这里。在出事的这个晚上,宋福又悄悄来到秋鸣山。他在灯下欣赏这只夜壶时的心情可以想见,一定不仅仅是这只壶,还从这壶里回味到更多的东西。几十年倏忽过去,“秋鸣记响行”早已风光不再,只剩了这样一座荒草萋萋的秋鸣山。宋福呆呆地看了这夜壶一阵就小心地取出几枚鞭炮。这些鞭炮显然也已年代久远,依稀还能看出一些斑驳的金色花纹。他先拎起夜壶,在里边尿了一泡尿,然后就点燃一枚鞭炮放到夜壶的旁边。鞭炮炸响的声音仍还清脆,叭的一声,夜壶里随之激起一阵呜呜的共鸣。共鸣的声音渐渐沉下去,接着,竟然从喇叭口里传出一阵缥缥缈缈的女人歌声。这显然是二三十年代的歌曲,声音古老而娇嫩,有些软恹恹的,像秦楚楚的《花好月圆》。宋福静静地听着,眼角就渐渐眯起皱纹。这件事无法解释。宋福已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每当有鞭炮炸响,这只夜壶里就会莫明其妙地响起歌声,更令人称奇的是不同年代的鞭炮,歌声也会不尽相同。宋福曾经试过,将一枚刚碾制的鞭炮点燃,夜壶里竟然响起了雄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在这个晚上,当宋福点燃第四枚鞭炮时,夜壶里的秦楚楚就已将《花好月圆》唱到了高潮。
也就在这时,张全主任突然披着一身夜色闯进来。
张全主任是张村的革委会主任,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村委会主任。张全主任当然不是因为听到了夜壶里的秦楚楚才来的。他是看到了秋鸣山的灯光。秋鸣山是在田野深处,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从这里亮出一缕灯光自然很远就能被人发现。但张全主任在进来的一瞬还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接着就发现了这只青花夜壶。他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异的神色,问宋福这是什么。张全主任当然认识夜壶。他问的是夜壶里的秦楚楚。宋福一下显得有些慌乱,想赶紧把这只夜壶藏起来。但就在他抓起夜壶的同时,张全主任的手也已伸过来,两只手这样一碰,一股黄绿色的液体就从那个鲜花一样的壶嘴里喷溅出来。张全主任立刻感觉出这液体有些可疑,把手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皱起眉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宋福已将夜壶塞回身后的墙洞,说没有,没有怎么回事。张全主任又朝屋里环顾一下,然后盯住宋福说,你是不是又在这里偷偷怀念过去的日子,想秋后算账?宋福连忙说不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秋后算账。没有?张全主任沉着脸说,既然没有,这半夜三更的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宋福张张嘴,就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2
刘成曾经告诉我,他虽然只是张村的一个知青,却比宋福更了解张全主任。
张全主任表面看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