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很惊讶，然后就骂起人来，什么‘婊子“啊，”贱货“啊，从来没听他骂
过那么多难听的话，也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生一个人的气。我说我也骂人了，骂那
女孩儿是”傻x “。他说我骂对了，她就是”傻x “。整个儿一个”大傻x “。
然后他说他自己也是个”傻x “，能喜欢”傻x “的人，不是”傻x “是什么？
崔峻毫不掩饰她的轻蔑，痛快淋漓地连骂好几次这个在北京话里最能表现不
以为然和极大的看不起的词，脸上的表情甚草包含着洋洋得意，好像说出了什么
惊人之语一样。
“你平时跟别人也这么说话吗？比如，上班的时候或者在自己家里。”
“是啊，怎么了？女人也有牛气的时候啊I ”她坦然地说，“你不能理解吗？
你从来不骂人？”
“我也骂过人，不过不是这个骂法。”
崔峻笑起来：“啊，你们是规矩女人，当然比我们含蓄。”
“我不是不理解，只是觉得有些惊奇。你穿衣服这么体面呢。”我也笑了。
听见女孩子骂人，而且骂到这么难听却又这么自然、串真，在我不是第一次，
但每一次都多少有些不舒服。也许这就是不同。我们在最愤恨、最蔑视的时候，
大概也没有胆量用自己的教养去换一个痛快。町是，换一个角度来想，女人不可
以骂人吗？
崔峻说得对啊，女人也有生气的时候，生气了、骂人了又怎么样呢？我知道
没人能把骂人的女人怎么样。可是，尽管如此，我想我可能气死了也还是骂不出
来这个词。人和人到底是有区别啊！
“好吧，我不说脏话了，省得让你难堪。我能理解你，就跟我能理解我妈似
的。”崔峻欠着身子来拍拍我的手背，那样子好像非常善解人意。在我们两个人
之间，这个动作由她来做，让我感到啼笑皆非“你觉得我像那种能让失意的男人
把心里的委屈利憋闷—吐为快的女人吗？”她含着得意的笑容轻松地转移丁话题。
我摇头。
哈，可是我做到了！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跟我说话，说到早晨天都亮了，说完了，他趴在我腿上
睡着了。
你知道吗‘他整个儿是被邪女孩儿给骗了。女孩儿从一开始就有别人，只不
过那个别人是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人家不肯离婚，女孩儿就用跟别人同居的
方式来折磨他，他这个笨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选中中一颗子弹。结果，那男人
真离婚了，女孩儿被感动，就回到人家那儿去了。我看见她跑出去那天，是因为
他抽了她一个大嘴巴。所以，她跑的时候还捂着脸。
他跟她在一起之前，从来不知道性是怎么回事，是那个女孩子一点儿一点儿，
教会他的。当然了，她多有经验啊，她那个男人连孩子都弄出来了，能没有经验
吗？
那天晚上，他反复地跟我说一句话：“我再也不能接受任何女人了。我可怎
么活啊‘”以往，要是有一个男人跟我这么说，我就会认为他有毛病。可是，不
知道为什么，那天我特别同情我老公。我从来没那么温柔过。他在我腿上睡，我
并不觉得舒服。可是，我就是一动不动地等他自己醒过来，居然还特别温存地抚
摸他的头发。其实，那天他的头发很脏，出了好多油。
我当时想到了我的第二个男朋友。那个小领班。在性方面，我也走他的导师。
我们分手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么痛苦？我忽然很想打个电话问问他，要是真是
这么回事，我就跟她道歉。男人多脆弱啊，离开了一个启发过他的女人，就像死
了亲娘。有时候，我觉得男人在这方面其实也是很依赖女人的。据说，很多男人
在经历过很多女人之后，真正最想念的是那个给过他最好，最新鲜的性感觉的女
人，是这样吗？
崔峻在对我提出仔何问题的时候都保持着她所特有的那种单纯却带嘲笑和谅
解的笑容，那笑容似乎在告诉我，她完全可以接纳我的任何困惑和质疑，她非常
清楚我们之间的差异不在于彼此存有戒备或者由于相互不够了解所以不敢以诚相
待，而在于我们生在不同的时代、接受了不同的教育、受到了来自社会的不同影
响。
她的一切态度、手势和腔调都在让我感觉到只有在采访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时
才会有的局促和不安，甚至对我自己以往所信奉和认可一切规范的疑惑。她说了，
不会让我感到难堪。
但她的问题却常常让我真正地难堪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才
是理智的和正确的。我不能确定地知道我所认为的理智和正确在她的眼巾是不是
这样。
“这个问题又让你不舒服了吗？你肯定不如我更了解男人。”她一下—下地
翻动手中的烟盒，“我指的了解是真正的接触，很深的接触。你不用回答了，我
接着说吧。，‘被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女孩子这么说，那感觉实在有些尴尬。
我换了一个坐姿，让自己看起来膊板挺直。之后，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动作很可笑。
难道这样就可以回击她的挑战了吗？显然还是不行。
我们的关系从那天开始更近了一步。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们俩自始自
终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到今天，我已经是他合法的老婆，可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
妻。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从那天开始，我们俩都开始每天按时回家。有时候也一起买菜、做饭、看电
视，看影碟，然后都累了，各自回房间睡觉。
早晨，谁先醒了就打电话叫另一个起床，就像那种特别好的朋友，你明白吧？
我觉得这样也很艮好。我们都亲眼看到过对方的生活和后未的变化，而且也
愿意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分享… 比如，他告诉我，他原来的女朋友结婚了，就是
跟那个离婚的男人，好像还很幸福，就跟从来没有他这个插曲出现过一样。他说
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可以这样做，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不可靠的？
还是他比较倒霉，遇到了这么一个人？
他比我大4 岁，但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是很不成熟。
什么叫女人都是不可靠的？是人，就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是最善于改变的动
物，感情是最善于改变的东西，只有幼稚的人才会把这些当成依靠。他好像还活
在梦想里呢。我没法劝他。一个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是个过程，走过去了，就什么都好了。当然，也有人一辈子都走不过去。我老
公其实到现在也没走过去。所以，他宁肯采取别的方法解决自己的需要，也不愿
意跟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你可能觉得奇怪，但我完全可以理解他。
说实话，他对我很好。如果能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的女人，他应该属于那种非
常好的丈夫。可惜我们之间不是爱情，只是一对好的生活伙伴。
说到这里，崔峻双手交又着握在胸前，摆了一个歌唱演员提气、发声的姿势，
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膝盖。这是她进门以后第一次陷入沉默的思考。我们之间的
气氛也第一次因为她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抬起目光，她试图冲我微笑，但那笑容有些不自然，假装轻松似的。
“安顿，你跟人签过合同吗？不管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还是因为信不过
对方？‘’”签过，而且很多。“
“你相信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对男女，他们签了一份关于婚姻的合同之
后才去登记结婚，你觉得不可思议吗？”
“婚书本身就是合同啊。你没听说过，婚姻关系也是一种契约关系吗？”我
反问她。
她闭着嘴巴，却做了一个笑的表情。随后，她从小皮包里抽出一张折叠起来
的纸，像对待藏宝地图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之后，一言不发地递给我。
纸上是这样写的：结婚协议甲方：xxX 性别：男年龄：16岁工作单位：xxXx
乙方；崔峻性别：女年龄；22岁工作单位：xxxxx 甲乙双方自2000年10月起自愿
结婚，并同意以下结婚协议条款：1 、甲乙双方婚后无需履行夫妻间义务，在一
方不同意的情况下，另一方不得要求与其发生性关系：2 ，甲乙双方婚后仍然拥
有各自吏往异性朋友并与之发生性关系的自由，其中任何一方不得以婚姻的名义
来干涉另一方的选择和行为；3 、甲乙双方的个人财产归个人所有；4。甲乙双方
中的任何一方认为已经找到自己认可的异性并愿意与之结婚时，均可以在任何时
间对另一方提出离婚，对方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和反对；5 ，甲乙双方婚姻存在
过程中，双方有相互关心，相互照顾，生活协作的义务。
以上协议条款，双方均无疑义，并自愿履行。
双方签字：下方：“x ”乙方：崔峻日期：2000年10月1 日日期：2000年l0
月1 日重复看了两遍这份闻所未闻的结姻协议，我真的目瞪口呆。
这和我们通常月；认叫的关于结婚的日的、双人的削辩1 义务以及谈到婚姻
就必然会谈到的爱情简直完个没有关系。这是对什么样的男女？这是—对什么样
的夫妻？他们为什么要在一起‘他们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住—起？既然能够坦
然签署这样的协议，他们为什么还要结婚？……一连串的问题拥塞在一起，止我
刁；知道先问什么才好。
我忽然联想到在丽江的那个下午，那个充满了青春动感的背影，难道是在冥
冥之中被什么人安排好了来带给我一次又一次观念上的冲击？
我真的落伍了吗？关于爱情，关于婚姻，我们这代人以及我们以前的一代又
一代普通的中国人的理想和梦想，难道真的已经落伍了吗？
崔峻从我手巾轻轻取回那张陡然变得沉重起来的纸，仍然小心冀冀地折叠好，
放进皮包。她抽出—枝烟，拿到鼻子底下闻了又闻。
我知道你很难理解。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会这样做。但我
们有自己的道理。而且，事实证明丁我们俩是对的。什么叫对？做一件事的方法
有很多，只要对当事人好，就是对的。不是这样吗？
我们结婚是因为他的单位最后一次分房子。所有的条件他都具备，唯一不合
格的是他没有结婚… 没老婆就不能分房子，好像单身的人就不配有地方住，这也
是机关特色之一吧？
他回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说他很希望能分到房子，无论从以后的生活来讲，
还是从眼前的经济状况来讲，这都是非常合算的。“但是，我上哪儿找一个老婆
啊？上街去抓一个女人也没有这么快。•；他一边吃饭一边跟我说。
我当时其实很没有脑于，几乎什么也没想，张嘴就说：“那多麻烦，要抓就
抓我吧，算我帮你一个忙。”
他开始还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你是认真的吗？”
我说：“有什么认真不认真的‘你要愿意接受，我就帮你。
大不了以后遇见好人了再离婚，遇不见，咱俩也能凑合过，反正大家都还年
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咱俩谁也别干涉谁，结了婚还这么过… 先把房子拿到手
再说… 我不白帮你，我要免费住你的房子，我也不吃亏。‘’一点儿也不夸张，
真的。我们俩又像当年坐在麦当劳里面讨论两家合伙租房子那样讨论起来，不过，
这回比那回讨论的问题要复杂和严重。他说我们俩应该约法三章，我提议由他来
负责写一个结婚协议，他毕竟是学法律的。
讨来讨抢去，俩人都累了，就睡觉了。我也什么都没想。
说实话，我不觉得结婚意味着什么。那只不过是随时都能撕毁的一张纸。结
婚应该是很实际的，要算账之后才能决定。这里面有好多东西都必须考虑，房子
啊，钱啊，生活质量啊，唯一不需要考虑的就是爱情。爱情和婚姻其实没关系。
第二天早晨，他先起来了，还给我煮了牛奶。我一边刷牙，他一边问我：
“你想好了吗？”
我说：“这不用想。你觉得可以，做就是了。”
他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就随口说了几点。比如，结婚之后没有性义务，自由
恋爱，谁先找到合适的人谁就可以提出离婚等等。他说：“‘好，我晚上给你带
协议回来。”
就这么简单。
凭良心说，这些都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不光是对他，对任何在那个时候提出
要娶我的男人，我都是走这些要求。可能是我的经历决定的吧，我对婚姻里面那
种所谓的爱情根本就不抱么希望。好好的男人和女人，非要弄到谁也没有了自由，
每天只能面对一个人，柴米油盐昔醋茶，再按照基本国策生出一个孩子，有意思
吗？我不觉得好。如果婚姻都是这个德性，有还不如没有。
我不爱我老公，相信他也并不爱我。我们之间是好朋友的关系，和做夫妻比
起来，反而自由自在，而且也非常自然。我们俩像演戏一样去见了双方的父母，
让老人们很放心。然后，他的单位顺利地给了他房子。我因为在这件事上有功，
事先也说好了，所以跟着他一起搬进新家，免费居住。我们的生活方式还跟过去
一样，各活各的，友好相处。
我问过他，他也觉得这样很好。他说他还没有到了能接受另一个女人的时候，
也不想委屈我，而且他也知道我爱的男人不是他那样的。在结婚这件事上，两个
人只不过各取所需。
所以，你看见了，在丽江，我不是有一个男朋友在一起吗？我老公也知道，
没什么意见。我从来不让男朋友在我家过夜，那毕竟是我老公单位的宿舍楼，面
子还是要蛤他留一些的。，我们也开过玩笑；也许有一天，大家都疲惫丁，也找
不到什么好人，岁数也大丁，两个人枕一块儿过吧。但是。那是以后的事，没到
那一天，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理解她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就像崔峻最喜欢说的话一一又怎
么样呢？即使我不能理解她。又怎么样呢？她不会在乎的，她在乎的只是她自己
的感觉。
崔峻终于把那枝被她闻了无数次的烟点燃了。她的眼睛好像在说‘“难道你
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我想整理我的混乱的思想，但决计没有刊可能。太多的问题，却好像每一个
都已经被她回答过了，而每—个答案又都不那么令人满意。景后，我还是这样问
了：“你能小能用尽叮能清晰、有逻辑的话来告诉我，你认为婚姻是什么？”
她吸着烟想了一下。
我不认为婚姻只是为性生活的合法化领取一张批准证明。
婚姻可以有更高级的作用。
我所理解的婚姻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关系。这种合作的范囚非常广泛，
包括生存、养育孩子、发展自我。创造良好的家庭物质条件、共同度过晚年等等。
我承认，有很多婚姻是以爱情为基础的。我也不怀疑那些有特别热烈的爱情
的夫妻可能会特别幸福。但是，我觉得婚姻不一定必须有那种特别强烈的爱情，
有一起生活的诚意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婚姻中没有性，但我觉得我们总比那些除了性就什么都没有的夫妻要幸
福一些吧？
这些话是崔峻一边想一边说的，跟她前面那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