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表情里,我甚至看到了厌恶。我距离他很近站着,我问他:“你很讨厌我,很
看不起我,是吗?”他瞪着我不说话。我接着说:“我把你的房子点着了,你现
在赶快去救火,不然,别的老师的房子也会着火。你如果敢报警,说是我干的,
我就把你和我的关系说出来,我可以告你诱奸女学生。”
说完这些话,我转身就走。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已经这么做了,不计较后
果如何,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什么后果都不会比被他欺骗和抛弃要好一些。
我直接回到家,给我父母打电话,说我有事和他们谈。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在父母眼中,我是一个很规矩、不爱说话、喜欢自己想事情的孩子,突然这么严
肃地叫他们回家,都觉得不正常。
中午,他们回来了。我说,从此我不上学了,因为我成了一名纵火犯。我把
体育老师的宿舍点着了,因为我恨他,恨不能烧死他。我妈顿时慌了,问我谁知
道这件事。我说我已经通知他回家救火了。我妈着急得哭起来,说老师要报案,
我就会被抓去坐牢。我咬牙切齿地告诉我妈“他不敢”。
从那天开始,我父母轮流审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咬紧了牙什么也不告诉他们。我只说我恨这个人,因为他毁了我的一生。
别的,什么也不说。我是我们家的灾难,而这个灾难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样僵持
了一个多星期,我父母决定让我退学,送我到北京的外婆家。
我离开咸阳是在放火之后的第三个星期,没有人来找我,说明他确实没敢报
警。
在北京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讲了。我插班、复读,发愤读书。
我想去学法律,我觉得法律很有意思。在还不懂什么法律知识的时候,我已
经懂得运用法律之外的手段来保护自己了。
而且,从法律的角度来讲,这两个男人对我做的一切都是不能构成犯罪的,
因为没有强奸发生,没有犯罪事实的认定,也没有原告。我不可能去告他们,我
丢不起那个人。而且,我能告他们什么呢?我只能运用我心里的法律来给他们定
罪,运用我自己的方式来报仇。
1999年,我回咸阳参加高考,没见到这个人。据说,着火之后不久,他就调
回西安了。没有人把着火的事情和我退学联系起来。那场火至今还是一个谜。
握着手腕上的镯子,向云靠在沙发靠背上,深陷在柔软之中,整个人仿佛都
变小了。她不再说话,面无表情地对着我。
向云真年轻。她说了那么多充满沧桑感的话,面容却仍然带着青春气息,尽
管那青春历程多少有些残酷的味道。她让我想起当我自己是中学生的时候,偶然
听到最好的朋友告诉我,她爱上了英俊的语文老师。她让我看她每天的日记。在
语文课上,我拿着一个浅粉红色的本子,对照神采飞扬的老师,看她的暗恋。可
是,在我们的少女时代,那也不过就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而已。10年的岁月,
让向云和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
“你看过琼瑶写的小说《窗外》吗?也是一个师生恋的故事,不过,结果比
你告诉我的这个故事要美好一些。女孩子自己明白了,爱上小河是因为没有见过
大海。当年让她欲罢不能的老师,最后也免不了成为一个猥琐的老男人,当然这
也很凄凉。”就是这个故事,在18年以前,曾经让我们这些小初中生悄悄地掉眼
泪,也给今天(的小初中生留下了嘲笑我们肤浅和少见多怪的话柄。
不知道是因为听到琼瑶这个名字还是因为我概括的小说内容,向云撇着嘴笑
了一下:“看过。当我和体育老师在一起的时候,知道这本书是写男老师和女学
生的爱情,我就找来看了。不过,看完了我就觉得挺没劲的。爱一个人,忍着不
说,把自己弄得跟林黛玉似的,就差吐血这一个情节,是不是太古典了?我认为
没有必要。爱他,你就大声告诉他,怎么了?
不光我这么认为,我的同学们也这么说。她们比我更糟糕,本就看不下去I
“
“当你还是一个高二学生的时候就和老师断断续续地同居,还怀了老师的孩
子,你不觉得这是违禁的吗?”
“我不觉得。”向云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不认为我们是什么师生恋,虽然
当时他的身份是老师、我的身份是学生。我认为我们首先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跟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没有关系。他要是真心对我,我就是
不上学也愿意跟他。我们俩之间的问题不是出在他是老师、我是学生这点,而是
他根本就是在欺骗我,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不管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骗人感情、
骗人身体总是不对的吧?所以,即使他是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做
了缺德的事情,也应该受到惩罚。这是一个公理。”
“退一步说,如果他真心爱你,也愿意跟你结婚,但是,他年纪比你大,不
可能等你到大学毕业,你怎么办?”
“那就不上大学了。我真这么想过,可惜,我遇见的不是好人。”
“会后悔吗?”
‘’不知道。两个人不好了,可能会后悔;如果——直好下去,不就没有时
间后悔了吗?“向云轻松地说。
“只有你这么想,还是你的同龄人中大多数人都这么想?”
“差不多都是这样吧。”向云歪着头看我。这时的她才和我最初在电话里听
到的那个悦耳声音吻合起来,“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你觉得咱们不一样,是吧?
你们比我们更关心做一件事情会得到什么结果、是不是好结果,没有好结果的事
你们不会去做。
我们不一样,我们关心过程,这个过程如果能让我们感到幸福、开心,我们
就会去做,结果怎么样无所谓。有好结果,当然皆大欢喜;没有也没关系,反正
已经享受过程了。但是,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我遇到的这种情况:结果坏并
不可怕,让人恨的是过程就不纯粹,这种人就该死。比如说这个老师,他当初要
是告诉我他的真实情况,让我自己判断跟不跟他,我想我还是会跟他毕竟当时我
那么爱他,完全可以不在乎什么天长地久啊。
可是他太自作聪明,从一开始就骗我,给我承诺,又不能实现,我恨他是因
为这个。其实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并不在乎什么名分啊,是不是男人的唯一啊
这些东西,我们要的就是一个坦诚。“
“所以,师生恋可以,给有妻子的男人做情人也可以,把爱情当借口抢别人
的老公也可以,还有其它违禁的恋爱关系,”什么叫违禁啊?那个‘禁’是什么
人定出来的?合理吗?每个人对违禁的判断标准也不一样啊。“向云含笑瞪大了
眼睛,”你们就是每天为了那个‘禁’活着,到最后也没弄懂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太辛苦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要真心相爱,没有功利和利益交换,纯粹为
了爱情,我觉得做什么都可以。没有这个前提,做什么都不可以。我就是因为这
个前提失去了,才采取极端的措施的。
“你来找我,是希望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对吗?。
看着这个用“凄凉”和“壮烈”来形容自己的恋爱的女孩子,我心充满了矛
盾。难道爱情真的就是那么不管不顾的一种自我的情绪吗?难道因为有了爱情就
可以无视一切社会行为规范吗?向云和我接触过的很多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女孩
儿一样喜欢用“你们”和“我们‘’来说明时代进步了,人们的观念革新了,人
的个性已经解放了。可是,即便是这样,难道一个人就不应该去讲——讲责任和
道德吗?然而,在向云的故事里,那两个比他年纪大、阅历多、受教育程度高的
男人,他们的道德和责任心又在哪里?从任何—个角度来说,我都不可能支持纵
火这种疯狂的报复行为。可是,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我同样不能认为那两个曾
经伤害过她的男人不应该受到惩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纵火是不对的,难道
欺骗和引诱一个女孩子,然后再无情地抛弃她就是对的吗?豆然也不是。那么,
该怎么去判断呢?如果有一天,羊可以变成狼,我们要不要追问:那是为什么?
‘’是啊。我是想让你写出来的。‘’向云重新坐直了身子,“我想用我的
故事告诉所有的男人,年轻不是我的罪,更不是男人可以对我为所欲为的理由。
我要让他们知道年轻的力量。”
这句话让我们都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我先开口问她:“刚才来送你
的人,是你的男朋友吗?”
向云愣了一下,笑了:“你偷看我。”
接着,她自然地恢复到初见面时那幅天真无邪的表情:“是叼。不过,他什
么也不知道。我的事情,除了你,谁也不知道。我不会告诉他的。他现在还把我
当成天使,其实我根本早就做不成天使了。他也比我大很多。我知道他也说谎,
只是我不愿意戳穿他。因为他还没有伤害到我。”
向云临出门之前,提醒我:“别忘了今天是中秋节,耽误了一个下午,也该
放你回家了。”
是啊,今天是中秋节。3 年前的这一天,—个女孩子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她再也做不成天使了。
我的婚姻中没有性采访时间:2001年8 月30日13:00Pm至17:00Pm采访地点
:北京安顿工作室姓名:崔峻性别:女年龄:23岁生于北京,在北京宣武区完成
幼儿园,小学、初中教育,初中毕业后在一所职业学校学习旅游扳店管理专业。
职业高中毕业后,先后做过酒店服务员、收款月,酒店财务部出纳、会计。现在
的职业是北京某五星极酒店总经理办公宣秘书。
我不认为婚姻只是为性生活的合法化领取一张批准证明。婚姻可以有更高级
的作用。
我所理解的婚姻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关系。这种合作的范围非常广泛,
包括生存、养育孩子、发展自我、创造良好的家庭物质条件、共同度过晚年等等。
我承认,有很多婚姻是以爱情为基础的。我也不怀疑那些有特别热烈的爱情
的夫妻可能会特别幸福。但是,我觉得婚姻不一定必须有那种特别强烈的爱情,
有一起生活的诚意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婚姻中没有性,但我觉得我们总比那些除了性就什么都没有的夫妻要幸
福一些吧?
…
崔峻是我在云南旅行时偶遇的北京女孩儿。
那天,我坐在丽江大研古城的一家专门出售中国结的小店铺里,给朋友们制
作中国结。一句熟悉的北京话忽然在耳边响起:“小姐,你的项链是在哪里买的?
能告诉我吗?”抬起头,我看见穿鲜红色纯棉吊带背心,肩膀上垂着两条麻花辫
子的清秀女孩儿正无所顾忌地盯住我的脖子。她的眼光告诉我,这句话是问我的。
因为一条项链,我们认识了。当我详细地告诉她怎样走就可以到达卖这种纯
银项链的店铺之后,她笑着问了另一个问题:“要是我投认错人。你是安顿,对
吗?”
•;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至少,在距离北京这么遥远的地方。
一个陌生人,因为看过我的书、看过我主持的电视节目而认出我,多多少少是能
够满足一部分虚荣心的。更何况,她的表情那么自然,眼神里没有任何做作。她
应该属于那种很快就能够和别人熟悉起来的女孩儿,因为她说任何话都是那么轻
松、愉快,没有遮拦。。“我其实一直是你的忠实读者。而且。我也想过要把我
自己的事情告诉你。特别是我一年多以前失恋的时候,没着没落的找不到一个人
能说说,就想给你写E —mail。 后来因为人忙,也觉得你可能特别忙,就放下了。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她一边说话一边随手起我面前玻璃桌子上散放的一
把彩色的小珠子。两只手揉搓引“一看见你,我又想说说我的事儿了,就怕你没
时间也没兴趣听。”
''隔着桌子,霍能看见她穿的裤子非常有个性——蓝色的牛仔布上印满了正
在接吻的男女。裤子的弹性显然非常好,把她酌双腿包裹得既''长又丰满。裤子
的长度刚好齐到脚踝,露出白皙的脚腕。她:的是一双在北京街头的任何小商店
里都能够买到的白色回力球鞋,没穿袜子。。我说:“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
听。不过,你是不是要先去买项链?•;。她笑了:”在这儿不能说。我男
朋友在对面的洒吧等我呢。回北京我就给你打电话吧。“
我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我送她出店门。雨后初霁的
明媚阳光下,她的背影仿佛是跳跃的。看上去格外青春。
回到北京的第三天,崔峻如约来到我的工作室。她的衣着竟然非常正式——
白色的套装和白色的高跟鞋,简单但是恰到好处的化妆,麻花辫子变成了披肩长
发。
“我是从办公室来。这才是我的常态。”她很自然地坐下,把拎在手里、已
经喝掉半瓶的“统一”牌冰红茶放在茶几上,“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采访了。”
坐在崔峻对面,我的感觉和每一次采访有所不同。日常嘲这种采访,在真正
和受访者见面之前,我们都会有不同形式的沟通,比如打电话或者写传真、E —
nail等等,彼此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可这一次,我几乎对我的受访者—无所知。
我不知道她的基本情况。更不知道她将要告诉我的“故事”是关于她生活的哪—
个方面。我惟一知道的只有她的名字。每一次采访开始之前我都会有充分的心理
准备,甚至,我会做完尽可能充分的案头工作,但这一次,我的受访者有备而来,
而我,完全是一头雾水。
“你的办公室可以抽烟吗?”崔峻抱着她的白色小皮包,身子前倾着问我。
我点头的当儿,她几乎是欢快地打开皮包,拿出一盒“中南海”,迅速地抽
出一枝,点燃了,深深地吸一口。伴随着吐出的烟雾,她说:“真是好放松!”
—: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我不禁问自己——是什么吸引了?
你?让你愿竟拿出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听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子说一个到现在
还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的“故事”?这是一个在此;刻回答不出的问题。也许就
是因为那条形状独特的项链和那句在异乡听来非常亲切的北京话,或者雨江明亮
的阳光和那个青春、动感的背影吧。
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你。我其实—直是在找你的,特别是结婚以后。
我曾经和我老公打赌,说安顿一定能理解我们的婚姻,我们赌1000块钱呢。我这
么说,你别生气。我就是想,你采访了那么多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你不会像
我们那些朋友似的那么大惊小怪,觉得我们俩对婚姻不严肃。我打赌你不会的,
倒不是因为我真的缺那1000决栈。
崔峻说话的速度很快,好像不假思索就什么都能说。她说话的时候,表情很
丰富。或者可以说是很自得其乐似的,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
她的生活。
她的样子告诉我。她还会这样不做任何交待地说下去,我只好打断她:“你
可不可以先简单地做一个自我介绍?”
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你看我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