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以为我不来了吧?”他站起来一下,又会下,很礼貌民很周到,“我要
了乌龙茶,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
“可以啊。”坐在这个年轻的“绅士”对面,我忽然一下遗憾,没有见到他
他那个女朋友在一起的样子。他一定是一个体贴的男朋友,能把女孩子照顾得很
舒服。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您说。我没什么文化,说话也没条理。不珲,我女朋
友走了以后,留下了一本您写的书像叫《相逢陌生人》,我还真看了几篇,觉得
挺有意思的,您好像对别人的事儿挺宽容。”他吸着烟说。他的手指很长,不像
干粗活的人,这样的手夹着魄的烟是很好看的,一种属于成熟男人的好看,眼他
的年纪不相符。
“咱们就是随便聊天儿。我比你们年纪大,喜欢听你们说话,也怕自己落伍。”
还是能感觉他的紧张,于是我尽是调整气氛。
“其实没事儿,我也是想说说。你知道,我们这种人天在江湖上漂着,看着
热闹,狐朋狗友一大堆,其实真正能过事儿的人不多,能交心的几乎没有。一辈
子能有一个生死之交,忆经很稀罕了。”烟吸到了黄色过滤嘴的边缘,递了一支
“中南海”给他。他感激地笑笑,赶快续上,深吸一品,烟头红亮起来,他才看
了看那枝烟,“0。5 的,真淡,我抽烟最凶的时候,是这么粗的雪匣。”他伸出
食指,在我眼前比划了一下。
一枝烟,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屏蔽,他开始慢慢说话。
我其实是一个特别自卑的人,原因就是没受过好教育,上初三的时候,我被
学校开除了,因为旷课51,我们学校在东城区还算是好学校呢。
我不爱上学,天生就不是能学习的材料,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学,
上好了学有什么用,也没人告诉我,大人动不动就说,“不好好上学将来就去捡
垃圾”,“没文化的人会被社会淘汰”。这些都是大道理,也没有实际的东西拿
出来证明他们对,所以我老是不信。等真的赶集,已经晚了,我的父母都在厂上
班,他们原来不在北京,在黑龙江俩人都是知青,参加过什么建设兵团,反正也
不是有文化的人。他们上学的时候,没赶上好时代,学的都是修理地球儿,当农
民还差不多,当工人,都不够格。我妈身体不好,生我的时候已经过了30岁了,
所以他们很惯着我,觉得那么大岁数得个儿子不容易,我是跟着我姥姥长大的。
姥姥家也在东城区,一个小胡同儿里的大杂院,我从小就跟着那些“胡同儿串子”
到处乱跑。前几年,就是我到处打工、混饭吃的时候,我妈下岗了,全家就靠我
爸一个人的工资活着。他们俩老打架,每次打架都是为了钱不够花。我们那条街
上,大多数家庭都是这样:穷吵、穷吵,越吵就越穷,越穷就越吵。
我从小就知道钱是好东西,有了钱就什么都是有了,你没钱,有什么也没用,
人家该看不起人;你有钱了,就是一个王八蛋,别人也高看你一眼。这个,我从
小就知道。一条胡同儿里,家家户户开着门过日子,谁家有什么,谁家没什么,
谁家儿子发财了,谁家儿子狗屁不是,都清楚着呢。可是,我不认为好好上就能
发财,没人能证明上学越好将来就掐钱越多。有本事好掐钱,可是,有那么多农
民企事业家也成了精,你怎么解释。
张羽招呼服务员加开水,那做派很潇洒,一副“消费者,就是上帝”的颐指
气使。我想起朋友说的话,他才因为追债挣到了3 万块钱。之后,他又叫服务员
把放着零食的小车推过来,上面的盘盘碗碗问我:“您要吃点儿什么吗?光喝茶
也没劲。”
“不用了。听你说话,比吃零食感觉好。”
他淡淡地一笑:“好吧,我好好给你讲。”
“您”终于变成了“你”。
跟张羽聊天儿和以往采访一些男性受访者的感觉有所不同。以入,我是主人,
我要照顾受访者喝水、吸烟,有时候到了吃饭的时间,还要照顾他们的肚子,分
手的时候,也许要帮他们叫出租车。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必须了们的心情,顺
着他们的情绪来把握说话的分寸,安抚他们的急躁,让他们尽可能能够平静地讲
述而不会陷入突如其来的激动以至于篡改了事情的原貌。那时候,保持紧张和敏
感的人是我。而现在我很舒服。张羽自然地把自己放在了主人的位置,他像一个
“大男人”一样地照顾我的吃喝,随时关注我的感觉,随时问我需要。这不像是
一次采访更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约会,男人自觉地承担了保护和关心女人
铁责任。只是,张羽这个做足了“大男人”姿态的男人比我小了十几岁。他是在
哪里、跟什么人、怎么学会这些的?
我旷课就是不想上学,想挣钱。我们胡同儿有一个老混混,对我特好。真奇
怪,他怎么那么喜欢我。他说我天生就是一个应该在外面混的人,上学还不如上
社会大学。他那么没文化的人还给我讲高尔基,说什么《在人间》和《我的大学
》,说社会最锻炼人,在社会上学的东西,学校里根本不教,人可能也有道理。
这些年,我一直漂在社会上,看见的经历的那些东西,确实不是从老师那儿能学
来的。、我上初二就跟着他倒腾东西。吃吃喝喝。他有一帮哥们儿,干什么的都
:开游戏厅的,开录像厅的,开饭馆儿的,卖走私汽车的,还有粉儿的,就是卖
毒品的。
我觉得我不是好人。真的,不是怕你这么说,我才先说的,我是真这么想。
你看我这帮朋友,就知道我整天跟什么人在一起了。不过,我敢保证,我这么多
年没干什么违法的事,最我也不过就是“黑吃黑”,拿这帮朋友吓唬人,帮人家
追债,只要钱拿到了,我一般不伤人。我有是非,知道什么能干,什么绝对不能
干。我从来不玩儿悬的,知道是跟自己过不去。
上初中二年级,第二个学期下来,9 门功课,我折了6 门。回家不敢跟父母
说。老师说要打家长,我说我爸,我妈都回老家了,因为我爷爷死了。明显就是
撒谎,我爷爷其实早就死了。
老师也没办法,往家里打电话,都是我接。那些日子我天天哪儿也不去,就
在家等电话把我数落了一顿,就算完了。我不知道我应该不应该这么说,一个人
拉不出来屎不应该茅坑,可是,我那个老师确实不怎么负责任。她也懒,多一事
不如不一事,反正我将来好了,坏了都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才不管呢。
这样,我补考0 之后就混到了初三。初二的功课都不会,初三就更甭提了。
我越为越越不爱上学,天天往游戏厅、录像厅跑。
那时候,游戏厅和录像厅都写着“18岁以下免进”,但是,我能进去,那是
我的朋友们开的。我不光能进去,还能免费玩儿,早出晚归,觉得我上学去了,
还挺高兴。我总是旷课,经常上了一节课就没影儿了。要不就是一天不去。我那
个老师找过我,我说我生病了。她说生病了要有假条,我说是小病,不值得上医
院。她也没辙,就会威胁我,说这样学校会开除我的。
我还是不以为然。
张羽把烟按来灭了。拿起茶杯。功夫茶的茶杯太小了,拿在他的修长的的大
手里,显得更小。他一口一杯,喝了再斟上,斟满了再喝掉,一连喝了3 杯,像
电影里那慷慨赴死的人喝壮行酒似的。我被他的神态逗乐了。他自己也笑:“这
杯子太小了。喝水不解气。说真的,要不是你提议到这儿来,我一辈子也不会进
茶馆,这不是欠这种人来的地方。”
“你这种人一般都去啊儿呢?”我模仿他的腔调,那是一种圆熟而有些油滑
味道的北京话。
“我能去啊儿啊?小饭馆儿,酒腻子最爱去的地方,不喝醉不走,客人不走
不关门。”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看我的茶杯,端起来,把凉水倒进茶海里,
给我斟满了热茶,小心翼翼地放到我面前,“凉了。别光听我侃,喝茶。”
“那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你们的地方?让我也见识见识。”我喝掉他刚刚斟满
的茶水。“
“你不能去。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我是没办法,结交的就是这么一帮人,
在外面混,没有他们还真不行。”他老成地说。
我老是不上学。那老混混也不愿意让我去上学,他们开始教我做生意,帮他
们跑腿儿,能掐几个小钱。我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看“毛片儿”的,就是黄色录像
带,也是跟着这帮人,第一次看,我觉得恶心景习惯了。跟他们在一起,满嘴都
是这些,不适应,就被人笑话。我不务正业,其实是想务正业也来不及了。学校
通知了我爸,让他来谈谈立于不败之地开除我的事。我妈一下就傻眼了。他们还
以为我每天老老实实上学呢,没想到我能51开不到校。我妈哭着问老师“你为什
么早不告诉我们呢?”老师理直气壮地说:“我打电话了,你们家老没人。再说,
你的孩子干什么去了,你们自己不知道吗?他还跟我打架呢,我可管不了他。”
我妈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了老师找校长,最后,学校还是把我开除了。我记得我妈
还跟老师说过这种话:“不行,您就把他送工读学校吧。让他现在走上社会,这
孩子就完了。”你猜。我那老师说什么?她说:“上工读学校?那民得有条件啊。
他没犯罪,不是少年犯,想去还去不了呢。”
开除我那天,我妈当着老师的面抡圆了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哭着掉头就走。
最后一次背着书包站在学校的大门口,我是背对着教学楼的。看着大街上的
人来人往和车来我起我的人生现在才真正开始了。
我从此成了一个社会青年,当时我刚过完16岁生日。
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好,不可能天天让我在家里坐着吃。我必须要找工作。一
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谁要啊?我还是去找那帮老混比,他们让我帮着一个大哥
开饭馆儿,每天看着伙计、看着店就行,一个月1000块钱,白吃3 顿饭。我妈跟
我闹自杀,说我不长记性,这帮人害得我还不够吗?她逼着我不能跟他们来往。
我妈有一个熟人,在“肯德基”当店长。我妈去求人家,说孩子不争气,好
歹给一碗饭吃,上下班有个准点,能把我看起来。这么着,我就去卖炸鸡了。一
个小时3 块5 ,一天不超过6 个小时。可是一天有24个小时,除了睡觉,我还是
有很多时间。我就偷偷地眼那帮人来往,帮他们看店、卖卖东西。他们请我吃饭,
也给我一点儿钱。在“肯德基”干了半年多,这实在不住了,回家就跟我妈打架。
我说既然学校已经把我推向社会了,我就应该学会自己谋生,不能一辈子卖炸鸡。
“肯德基”要是倒闭了,我是不是就应该去死?
我妈还是不罢休,她千方百计地要管理我,我又被她送到“麦当劳”混了半
年。我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两家快餐,我是不喜欢。我一闻见这两家店里那种
味儿就反胃。
我还是选择了。我跟我妈说:“你儿子这辈子好不了了,也别管了,是死是
活就让我自己去混吧。”到了这处程度,史妈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一个人闯荡江湖。
我喜欢说江湖这个,这个词好,有那种特酷、特男人的感觉。轲是,江湖险
恶,就跟人心险恶一样。“江湖险恶?”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大哥最常说的一句话。
我本来以为这只是电影里周润发们最喜欢发的牢骚。后来,我自己也开始这么说
了。
喝行醉,我喜欢这么说。
我的这个大哥是卖电脑配件的。你不知道这行多么“黑”。我也不能告诉你
太多。反正,边么说吧,你别以为卖这些东西的人一家是行家,听他们说起什么
来一套一套的,其实他们坏着呢。你挣的那点儿钱,还不够他们骗的。我是给他
们打工,你说能好得了吗?。
张羽忽然不讲了,牢牢地盯住我“我想问问你,你在当记者之前,都干过什
么职业?你换过几次工作?”
“差不多三四次吧。我数了数告诉他一个大概。
他连连点头:“你的经历真简单。”
我觉得他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有点儿可笑,但我没敢笑,在同龄人当中,我
的工作经历曾经被认为是复杂的,因为我不是闻出身却干了记者这一行,学曾经
被很多同行当成“故事”是,这个比我小了这么多的大男孩儿居然可以煞有介事
地在我身上用“简单”这个词,不可笑吗?
别不爱听确实没有我复杂。我干过的行当太多了。那帮老混混干什么,我就
干什么。他们开手机专卖店,我就帮他们卖手机;他们卖水货电器,我就帮他们
场磙电器;他们开歌厅,我就帮他们招呼客人,招呼小姐,后来,这帮老混混当
中居然有一个人家合伙儿开了一个广告公司呀,我还当了几天业务员。狗屁,什
么广告公司呀,跟全拉皮条的差不多,广告没做几回,倒把几个小姑娘给弄到电
视台打杂儿去了。
最后,我成了追债的。你那个朋友,也是因为没办法了,来求我的一个大哥。
人家骗了他的钱,他去了法院告了,法院也判他赢了。可是事对方说话了,怎么
着都在,就是没钱。要钱没有,要命不止一条。他没办法,50万对他来说也不是
小数,他只能找混混帮忙。我们大哥就派我去了。我们是这样的,我去追债,小
事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大哥出来帮忙铲事儿。但是,钱拿回来了,分大哥4 成
儿。所以,这回我从你的朋友哪儿拿了3 万,给了我大哥1 万2。没办法,对方实
在太孙子。我说什么他们都不怕,最后,我把我大哥抬出来了,说要再不给钱,
肯定有人要没命了。
说起这次要债,我还受了点儿伤,哪天,在那人的公司,我耗了大半天,他
就是不给钱,还威胁我,说什么他黑白俩道儿都有人,他什么也不怕,我说好,
你不是不怕吗?咱们就试试。他说我怎么试。我说:“明天,你要是不给钱,我
就要你丫一条腿,再不给,你丫就别想活了。”他说他不信,我要是伤了他,我
也别想活了。我说我本来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多活一天是赚的。他说:“那你明
天来吧。”
当时,他桌子上有一块大理石,看起来挺沉的,估摸着是用来压纸的。我一
把抄起来来,他因为我要砸他,赶紧往后躲,结果,我照着自己的脑袋就拍了一
石头,当时血就下来了,他还没明白过来呢。我捂着脑袋,满手是血。我跟他说
:“看见了吧?我对我自己都这样,对你只会比这个还狠,明天我来拿钱,你看
着办。我说到的事情,我会做到。”我转身就走了,血流了一道儿,丫是真害怕
了。第二天,我缠了一脑袋纱布到了他的公司,他已经在哪儿了。他说:“小哥
儿,我也不容易,今天先给你一半,另一半,下个礼拜我一准给你。你是个男人,
咱们交个朋友。下回我有事,也找你。
这就是江湖。你明白了吗?有人恶,你比他还恶;有人狠,你比他还狠。你
有戏,他就没戏。人跟人是不能比的。做生意的人,规矩的人少。人都是喜欢钱
的——往里拿钱,痛快着呢,多多都不嫌多;往外拿钱,一个子都心疼。我干的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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