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人体,为什么我们一次次欣赏观看,总觉得奇妙无穷、魅力无穷、韵味无穷?我觉得她的形象,简直就是罗丹对他的情人和模特米卡尔,以及他所接触过的其他女人生活、情感生活,甚至是肉体生活之后的回忆的化身,如风卷残云、倒海翻江、激|情澎湃,而肢体必然就像《达娜依德》那样曲折多姿变幻无穷……可是,给了罗丹如此美丽灵性艺术灵感的美丽女人,最终却被罗丹抛弃,最后穷愁潦倒病死于精神病院……唉,艺术啊,男人,女人啊!难道我们看到,或者应该看到的,仅仅是作品艺术的美么?还有女人青春和生命的流失,肉体和灵魂的煎熬。”
说着说着,易安茫然地望着远山远水,难过得要掉下泪来。我几乎沉浸在她魔幻般讲述的意境里。我的脑海里急速地翻译着消化着她所讲述那些问题的意义和含义。我觉得她的思维和灵感十分男性化,可能和她的婚姻爱情生活不幸有关,她对罗丹的理解,简直近乎男性理论家哲学家的深刻甚至恶毒。不过我还是没有完全明白,她究竟为了说明什么?艺术创作的根源动力,还是世界上不应该有画家或者模特?假如真如她理解的罗丹、模特与绘画的关系那样,我简直认为我宁愿不做画家,我宁愿不留下一幅《达娜依德》让世人欣赏,也不应该去伤害像米卡尔那样美丽女性。世上出现了《达娜依德》那样的作品,为什么要以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付出牺牲情感家庭甚至发疯的生命痛苦代价?我甚至觉得,我已经深深陷入了更加繁杂的艺术理论和创造情感交织的罗网中。
模特(4)
“也许,说不定我们看到的只是那么一幅幅卓绝千古的作品,”她说,“但是,我们许多人都忽略了画家和他的模特之间,在那样的时代,在那样属于他们自己的时空环境中,那样也许充满着艺术氛围的他们自己的生命历程上,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他们的生理欲望、精神渴求、情感的雀跃与苦痛,基本上,没有办法由别人,甚至他们自己完全揭示出来。”
……
“那是欲望的融合,也是美的融合。或者,是把普通人的,也属于他们的生理欲望的融合,通过画笔和油彩,把那些除了他们,谁也不可捉摸到的艺术形象,从脑海中,从心灵中,牵引出来,固定下来,成为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艺术与人体,另类形态的生命和谐和完美,这就是艺术。”
……
啊啊!她简直说得太好太绝了。有好多东西,正是我常常考虑到,又没有完全思索明白,也无法说出来的艺术难题和情感难题。我想,我眼前的这个比我稍大几岁,已经在全国美术界很有名气的女雕塑家,真比我看得更深更透一些。因而,她的艺术成就也应该比我更大一些。不过,我还是没有完全弄清楚,她是因为什么样的人生历练和艺术历练,对艺术的认识和理解,才达到了她目前那样近乎炉火纯青的艺术生命境界。在我心目中,她可能就是当初来到我们乌溪小镇采风绘画,并且和那个鹰钩鼻子男画家莫尚之间,产生过生死恋情的实习女画家。那时,她十七八岁,秀发略卷,身材娇美,纤纤玉手和双腿走路宛如一首动人的诗篇。她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标准而有灵气,能给所有画家带来独特创作灵感的绘画模特。她和莫尚之间,在“文革”中发生的那段给他们带来无尽耻辱的风流韵事,虽然已经在我们乌溪小镇和万年台歇马场的阅兵台前淡化了消失了,但是,他们被群众专政批斗泼粪的残忍镜头,已深深印在了我的心灵中。因为那时的基干民兵郎天裁指使小孩捞粪的茅坑,就在我住的如风老辈的吊脚楼脚下。也许投到他们身上肮脏的粪便,有些就是我创造的作品。我不知道他们被专政民兵,从女儿泉瀑布的小木屋里拖出来,究竟是不是裸体受辱。我也不知道游街的时候,那些想去脱他们衣服的基干民兵,究竟受到了谁的阻止。不过,她和男画家莫尚,也是因为在女儿泉瀑布边上绘画、写生、画裸体。自己是画家,她自己又当了画家的模特,在那个没有艺术,也没有人格尊严与美的时代,被人押着裸体游街,成了我们小镇千百年来变幻莫测的时代、历史风景中,最令人神往、也最令人揪心的生命风景之一种。时间过了几十年,当年那位清秀如眉、清纯如露的女画家,变成了眼前这位刚毅果敢、干练自信的女雕塑家。她是别人的模特,也许没有做成,我也没有看到以她为模特的画家莫尚,画出了任何一幅感人心魄的作品。画家与模特之间的相互转换,画家与模特之间的情感纠葛和生命纠葛,不一定都会出现伟大的作品中。现在,她也做出了很大的成就,她身边也许又有了另外的模特,男性的和女性的模特,这些,我并不十分了解。我明白的是,她现在依然单身一人。在她的画室里,有各种各样的男性人体雕塑习作。那些习作,肌肉饱满、刚气十足、动作粗犷、线条细腻、形神兼备。也许,我看到的只是表面。她的那组显示生命起源和表现形态的雕塑作品,一组温柔静谧的男性与女性精神生命画图,那种神态形态、节奏韵律,深深掩盖和完美融合着一种神秘莫测的视觉语言和生命哲学。
我和易安讨论关于人体模特那些也许不仅仅属于艺术理论话题的时候,当然,是那年夏天,我们第一次以画家和雕塑家的身份,到乌溪小镇和女儿山采风写生,在那片开满了杜鹃花、紫荆花的山坡上,采集用来雕塑红军渡河,或石达开艺术形象的石材……但,应该说,能把那些艰深的艺术话题,谈论到那么深刻融洽的地步,说明我们之间早已能够深深交流。我和她之间,永远都不能再往前跨进一步。虽然很多时候,我们在乌溪小镇上采风写生那段时间,吃住在一起。我们仅仅是艺术上的朋友、师长和伙伴。生活中,虽然我们都有各自的情感生活,作为画家和雕塑家,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接触认识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我知道,她的那个老情人、画家莫尚,还在香港绘画经商。她也许另外还有和她关系很密切的男人。我似乎听说过,其中一个就是我们这个城市最高的行政文化官员,也是我们大家知道的蓝一号。那时,莫尚、蓝一号都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不过,那次采风写生,莫尚和蓝一号都没有进入我们关于人体模特的艺术话题。她也没有问我和我的那些,这些年来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似是而非的女性模特之间,发生的暧昧关系。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把瑁黧、佳苇和莎莎,看做是我的模特。我从来没有以一个画家欣赏、审视模特的目光、时间和场合,和她们待在一起,审视她们、看待她们。不过,那时,她们像云一样,在我生活和心灵中飘走了。我和雕塑家易安的这次采风写生,是上帝关于我和女性之间,另一次刻骨铭心对话安排。本来,我们可以除了绘画、除了写生,还应该会发生一些什么。我们很多时候一起谈论和吃住,只要以艺术和绘画的名义,就已经很够了。离奇和巧妙的是,我们在乌溪小镇采风写生,正好住在她和画家莫尚“文革”时曾经住出了风流韵事的小镇东头绣楼,住了大概一周时间,过去那栋掩映在皂荚树丛中的古色古香的绣楼,现在已被镇长郎天裁重新装修开发成为一座五层楼高的“金皇后美食娱乐城”,立于进入乌溪小镇的门户。红墙黄瓦,给古老绣楼披上现代化外衣,古朴中透出现代生活气息。日里夜里,游客熙来攘往,歌舞之声不断。我们在娱乐城吃住,当然晚上并没有住在一起。虽然,我们都感到各自的艺术趣味接近,绘画境界一致,心灵也很相通,但我们更多的以一种理性的,或者,洗去画家的浪漫,而以一种职业的艺术的眼光,看待这个千年小镇过去、现在和将来发生的一切,也包括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我和易安自己。
模特(5)
我们关于模特的话题,并没有完结。那时,我们住的小镇东头绣楼“金皇后美食娱乐城”,除了它名义上的老板郎天裁镇长以外,还有我们在所有的乡间娱美食城熟悉了的那些风景。你想,作为新开发的红色旅游精品沿线,这一带也开始显现出繁华俗艳的特征。像乌溪小镇这样有旅游、有休闲、有娱乐的好山好水,在蓝一号的牵线搭桥和郎天裁的辛勤奔走之中,似乎一夜之间,就崛起了林立的工厂,成为外资、合资投资商的乐园。我们来镇上采风写生,没有去打扰我们共同的、或我们家族的亲朋好友。毕竟我们和小镇太熟悉,并且,我们也仅仅是文化人、是画家,郎天裁接待我们,没有像接待上面来的领导和各地赶来的考察商那样,前呼后拥、兴师动众,但我们也依然看到了那些我们要想看到、或不想看到,却偏偏非看不可的那些风景。清亮的乌溪河,小巧的石板桥,沿岸的河湾里,停靠着一艘艘鱼船,白天歌声悠扬,夜晚灯火闪烁,接待着八方游客。除了餐饮、娱乐、住宿,还有其他我们常能见到和听到的某种职业女性,金皇后、红军渡、达开坊,鱼馆、茶楼、发廊、洗浴城、歌舞厅,古老的、现代的、红色的、灰色的、黄|色的、荤的、素的,一起登上了乌溪小镇现代生活舞台,而那些来这里淘金的姑娘们,合力构成了这个旅游文化开发景点另类动人的风景。她们用姿色、体力和身体求得生存。她们青春、靓丽、悠闲,甚至看起来有点倦怠,十几二十岁不等。因这一带地处西南几个偏远省份结合部,山美,水美,人也美。山区农业经济正慢慢向着旅游经济、美女经济转型迈进。那些姑娘很少是本地人。而本地姑娘又跑到更远的地方,去发展更大范围更深程度的旅游经济和美女经济去了。郎天裁镇长有点神秘地向我们交待,你们如果要选模特,就在我们镇上选个几天几夜都没问题。那些姑娘,来自湖北、来自湘西、来自云南贵州。汉族、土家族、苗族、布衣族、彝族、藏族,应有尽有。她们像一只只轻盈的云雀和金丝鸟儿,从苗岭山寨、从蝴蝶泉边,乘着彩云、带着彩云飞来,最终在小镇的山水间变成了一朵朵奇异的彩云。这是我和易安在乌溪小镇采风写生过程中,顺便地也是无意地对娱乐城中的姑娘们,悠然生出的一些感受。可惜,我和易安都告诉郎天裁镇长,我们这次并不是有意为选择模特而来,而是为选择创作红军、石达开形象雕塑的石材。但把她们真正作为模特来选择的时候,我们所有关于姑娘们的美的印象,又变得渐渐模糊暗淡。也许,只有通过画家的笔和眼睛,她们的形象才能变得更加艺术、更加美丽。在我们有意无意寻找模特的过程中,我和易安有时一道去,有时单独去。我不知道,单独去的时候,易安会对那些所谓的模特有什么感受和评价。不过,当我单独接触了那些来自深山、来自蝴蝶泉和苗岭山寨的金丝鸟儿的时候,我觉得她们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也许她们都已不再年轻。年轻,也许仅仅是她们唯一拥有过的资本。或者,在她们年轻的外表下面,深深掩藏着一颗永不疲倦、永不满足的心灵。甚至,我真实地感受到,她们有时还有点真诚、朴实、勤劳和勇敢。她们不过是些普通人家里不经意地喂养出来的普通女儿,在餐馆、洗浴城、娱乐城和休闲别墅山庄里,履行自己的责任,完成自己的工作。她们身心健康、衣着华丽,有着各式各样、各色各样的目光和欲望。其实,她们多数人也仅仅是一个普通劳动者,至多,采取各种手段,获得最基本,也许比她们在少数民族家乡,获得更好一点的生存而已。哦哦!我们的模特,我们的那些处于青春时期、阳光时代的普通女性、特殊姑娘们!
但是,当我终于认识了一个来自异域他乡的姑娘,我完全从绘画的角度改变了对那些另类女性的看法。她,就是十七岁的彝族、或藏族、或布依族姑娘,娜木措。
娜木措有一头细小的发辫。无数的发辫,被各种丝线绒线扎起来装饰起来,像一蓬色彩斑斓的五色草。当然,这种天真烂漫的装束,和她晶莹剔透的歌声一样,都是她奶奶流传下来的杰作。
模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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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我曾问她,“新疆姑娘,达阪城的姑娘,维吾尔族的姑娘,才留这种小辫子啊!你究竟是哪个民族的姑娘?”
“好看吧,”姑娘毫无羞涩地立在小镇咖啡馆茶色玻璃门前,自自然然地回答我,“管他哪个民族,我奶奶说,只要我个人喜欢。”
我并不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模特儿,才和娜木措见面的。而且,和她第一次见面,也不是像后来事情演变的那样曲折离奇。我和她的相识相遇,不用说也充满曲折离奇。也许,正如我们无法想象的那样,一个少数民族姑娘会和我们家族古老故事和亲人命运联系起来,以至于,现实与往事之间,看起来有某种完全不可思议的重合。
当年,小镇上风云一时的廖佐煌为什么当了土匪?是为了他抢到手的少数民族姑娘,那个姑娘也只有十六七岁,姑娘是布依族,而不是彝族。虽然,布依族姑娘也会唱歌跳舞,也会围在坝子里和乡亲们一起跳古朴迷人的舞蹈,直到今天,我都还没有考证清楚那个布依族姑娘真实身份和奇特命运的来龙去脉。而今,我们面前的另一位少数民族姑娘娜木措,她身上又将有多少曲折离奇的故事发生?我还不十分清楚。不过,这个身穿色彩鲜艳的少数民族服装的姑娘,斑斓的五色草下面,一对油亮的眼珠,有点陌生,有点好奇地打量着我,我的心“咯噔”一跳,好一对黑宝石!突然投进了我的心田。我想,那可能就是我绘画中要想选做模特的那个姑娘,高挑的身段,淡月般的脸庞。脸庞上镶嵌着那双时而像秋水平静深沉,时而像漆黑的天空下的大渡河滩上燃烧的篝火——热情而明亮的眼睛,用她做模特,我不知道,该用哪些色彩去描绘她的头发、她的脸庞和她的身姿体态和眼睛。
“还是不用把她做模特了吧。”
我想。
一次次采风写生,有时,我一个人住在宾馆寂静的房间中,耳听着窗外滔滔大渡河水声,或躺在山村中某一老猎户的简易木床上,心灵中划过来自深山的一声声甜甜的湿漉漉的鸟语,我不止一次思考着这些问题。我和我幻想着的那些模特儿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不用说,我和我的同事和朋友,女雕塑家易安,关于画家和模特之间关系的那些话,深深印进了我的脑海。我们一起采风写生,早上。中午,或者黄昏,面对古老而陌生的乌溪小镇,小镇上氤氲的朝霞、潺潺的流水、起伏的山峦和金色的夕阳,老牛在河边啃草,鹅鸭在河湾里欢叫,那是怎样的模特怎样的自然风景呢?
她说,伟大的画家和伟大的模特,以及因为这个模特使伟大作品产生之间,有一种天衣无缝的对应关系,而且,那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对应关系,不是说找到了一个你想象中的漂亮的人体模特,你就能够画出或者雕塑出维纳斯那样的作品。
说这些的时候,她常常停下手中的速写笔,双目幽幽,眺望远山远水,目送远风远云。我不完全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说着说着,她显得十分痛苦又十分轻盈,并不想把她深深掩埋在心底的东西完全说透,一脸欲说还休的神情。我也常常顺着她的思路继续想下去……终于,那个夜晚,月光很好。小镇上空,浩淼无云。小镇东头,古老绣楼和“金皇后美食娱乐城”,歌声飞扬。那天晚上,郎天裁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