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战争累累创伤的父亲,有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嗜好,就是一辈子都喜欢抽那种很粗糙的叶烟。坐在暗黄小楼门前的马扎上,只要抽两口呛人的烟叶,他会立刻精神焕发,呼吸畅通。不少首长、下属和服侍着他的母亲,都多次劝他戒掉抽烟的嗜好,但毫无作用。只要半天不闻那种烟叶的味道,他便心烦意乱。记得我四五岁时,一天下午,曾把父亲的烟叶裹来猛吸两口,便浑身冒汗、大咳不止、泪流满面,而父亲却喜气洋洋地抽着烟,面对我微笑。后来,他咝咝抽了一口,脸上露出一种庄严、一种飘渺,甚至还有点痛苦的神往。那时我还小,根本不了解呛人的烟叶,在父亲那代红军战士的生理和心理有什么意义。我家那栋两层小楼底层,在放着主席塑像的沉沉木柜里,常常放着一捆来自云南的大叶烟,父亲主要活动的那间屋子,总烟雾缭绕,气味呛人。甚至后来改抽雪茄和中华都不行。他的抽烟怪癖,在我们家小范围的军内外社交圈内,流传成为一则神奇的英雄笑话。后来,我绘画的时候,偶尔也抽烟,但抽的根本不是父亲那种烟叶。我无法通过那种烟叶,走进他们那一代坚强革命者的心灵。既然这样,那么他要抽就抽吧,反正那种烟叶也不贵。
后来我的《国色Ⅰ号》系列油画,飞夺泸定桥、攻打腊子口等等,都充满浓浓硝烟。描绘弹火硝烟中穿过的军人形象,讴歌他们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现在,我觉得那种画面和意境太表面,缺少撼人心魄的军魂与画魂。表现红军长征的小说诗歌中,那些惊天动地的战争故事、情节和细节,常常深深打动我。影视作品中,红军将领和他们的最高领袖一起开会,总是一屋子烟雾缭绕。他们争论争吵间歇就是皱着眉头抽烟。他们从血流成河的战争呼吸中走来,伤痕累累。他们被围追堵截,每分每秒都有敌情的变化和死亡的命运恶狼一样尾随而至,而前面的路途往往更加凶险,未来的命运又不可知。煎熬着的心灵,需要麻醉。作出艰难的决断,需要刺激。所以,他们的烟,都抽得那么狠那么呛人。弥留之际,父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那种呛人的烟味了,他那接近九十的身躯,蜷缩一团,枯瘦如柴。陪伴他喷了一辈子鼻孔的药水瓶,还放在高干病房摆满鲜花的墙头柜上,灰黑的长脸庞,皱巴地嵌进松软雪白的棉被,像一丛毫无生气的岩石,气若游丝。我盯着他望了许久许久,突然,他从棉被中伸出枯瘦的像弯弯的枯柴棍一样的手指,往床头柜上划了划。医生护士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有母亲懂了他的意思,从床头柜里拿了一片和他脸色一样灰暗的大叶烟,摊开来捂着他幽幽的鼻孔,闻了很久。他平静地停了一会儿,枯柴棍手指又慢慢蠕动,似乎很痛苦。我把放在他鼻梁上的烟叶拿下来,裹了一支烟卷,用火点着,放在他那干瘪的嘴上,一缕淡淡的游丝,奇怪地滑进他的鼻孔,也飘进了他的心灵。他慢慢平静下来。我找来烟缸,把点燃的粗糙的烟卷,放在他的床头柜前,让那青烟慢悠悠地飘游进了他的鼻孔,渐渐地,他闭上眼睛,像沉睡了一样离去。
翠花(4)
而我跪在他面前,很久很久。
那时,我的泪已经流不出来。也许他带着遗憾,也带着可怜的满足离去。我不知道该怎样向这位久经考验的老战士致敬。我也不知道到这个世界上来付出多少热情与斗志、忠诚和勇敢、情感与爱情的父亲,还想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究竟他心灵深处还掩藏着什么秘密,当时,也许没有一个人知道。
不过,善于寻找事物本质联系的我们,似乎无比聪明的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又犯了一个错误。父亲一辈子珍爱的烟叶,早已和他的生命密不可分。原来,他抽烟的师傅,居然是红军女护士小姑娘田翠花。来自江西鄱阳湖,或者红军路上某某山寨的农家少女,刚满十六岁的田翠花,参加红军前,是当地一大地主家的丫鬟、小妾、或者童养媳。为了反抗嫁给一个比她大几十岁的老男人,在表哥、一个长工的帮助下,勇敢而凄惶的翠花,趁月夜翻出大院高墙,往山寨外面的少数民族地区逃跑,在逃跑途中,饿得昏死过去,醒来后,已躺在一位二十多岁的歪脖子红军大姐怀里。歪脖子红军大姐往她嘴里灌了一碗热乎乎的荞麦面,她呛了几口便活了过来。于是大姐就往她头上扣了顶多余的军帽,那是大姐的护士班刚牺牲了的,或逃跑了的一个红军小战士留下的军帽,翠花懵懵地戴着军帽抹了把眼泪,便参加了红军。原来,为了免去她家那几亩薄地上的田租,父母双亡的翠花进了东家大院做丫鬟。那时她还不满十二岁。所谓丫鬟,就是给那家财主的父亲,一个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老男人点水烟,有时点鸦片烟。点着点着,翠花的名义就由开始财主儿子的童养媳,变成了老男人的小妾。圆房那天晚上,她死活不肯,逃了出来。
那天下午,观音洞红军临时野战医院。新来的小伙子瘦狗和翠花一起,在开满油菜花的河边洗草药。骄阳。流水。青山。他们坐在河边休息。他们用一种粗糙的草药裹成精致的烟卷。这项工作翠花很熟练。
歪脖子红军大姐,曹桂清,红某军团观音洞临时野战医院军医护士团政委,那年,二十五岁。她的脖子,是当童养媳的时候,不肯和她的傻子男人圆房,傻男人的父亲,一个更傻的老男人,操起一根断床腿,迎头劈下去,她脖子一歪,从此就再也没有正过来。所以,她对与自己有相同童养媳遭遇的田翠花,格外照顾,格外关心。可是,连她自己也许都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因为她的关心,送掉了十六岁的田翠花,一条如花蕾般绽放的生命。
“好呛人,好呛人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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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父亲小瘦狗和小红军护士田翠花,“嘻嘻哈哈”卷了粗糙的大叶烟,你抽一口,我抽一口。瘦狗不会抽烟,空空咳嗽着,火星子烟末子直往怀里钻。翠花向瘦狗的脸上喷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双手不停地去掏他怀里火星烟末子,这一下可不得了。瘦狗突然把翠花细嫩的双手,紧握着贴在胸前。他们抬起头,眼睛望着眼睛,鬼使神差似的,也许是一种合力,他们的脑袋同时发出嗡的一声闷响,瘦狗的双手突然棉被似的盖在了翠花微微突起的胸脯上。天突然塌了。他们呆呆望着。翠花突然似哭似笑地甩开了瘦狗的双手,蝴蝶一样轻盈地从河岸上飘起来,飞进金黄|色的菜花丛中。他们在菜花丛中藏来藏去,跑来跑去。那时,也许,他们都觉得这个世界有了烟叶,难道不是一种,还是一种,也是一种无上的生命快乐么?
可是,没有想到,那天下午,黄昏。他们踩着一路夕阳金色的余光,背着沉沉的背篓,飞也似地回到观音岩脚下的红军临时野战医院营房,晚了半个钟头,并且,因为迟到,还因为哨兵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洋火和叶烟,他们双双受了歪脖子红军大姐的处分。
我们实在很难说清一个人命运的轨迹。对于父亲那架英雄的老风车来说,那时的所谓命运,就是遗憾和荣耀,就是抽烟。和因抽烟带来的奇怪的处分。因为这次处分,改变了这对红军少男少女的命运。瘦狗因为初犯,因为新兵,没有受到过任何红军纪律的约束和教育,只被重新分配也是发配到了到前方的基层连队,去从事背草药抬担架救伤员的工作。而翠花却受到了歪脖子红军大姐的严厉批评。红军大姐皱着眉头,歪着脖子,严厉警告十六岁的红军女护士田翠花,决不容忍她把过去地主丫鬟养成的恶习带到革命队伍中来,如果恶习不改,你就继续回去当你的丫鬟小妾和童养媳。大姐的警告,吓得翠花连连发抖,她几乎是跪在地上哀求大姐,一定要把她留下来。我们在菜花地里没有做什么,的的确确没有做什么。这样,瘦狗跟随大部队上了前线,翠花继续留在红军临时野战医院,从洗中草药的工作,变成了洗带血的绷带。以至于后来,不知因为没来得及转移,或者是转移途中被土匪还乡团围困,歪脖子红军大姐和翠花都被活埋。我不知道红军医院最后一批伤员和军医护士是怎样离开观音洞的。我想,这样的经历父亲也不愿意回顾,他自己没写过任何一篇走上革命道路的回忆录。他对追着他口述革命经历的并准备记录的军医学校办公室主任说,我仅仅是一个兵,我们军队走过的道路,就是我走过的道路。我知道父亲打了点官腔,甚至撒了点小谎,并不是所有的红军战士都会遇上从地主院子逃跑出来的丫鬟小妾和童养媳。真实的瘦狗和田翠花的生命道路,除了轰轰烈烈的革命,总还有深入到了他们生命底层的一部分,而那一部分,只能属于他们自己。翠花已被活埋,瘦狗刘正坤也没有任何机会向任何人讲述,他和把他引入红军队伍的女护士田翠花之间,究竟发生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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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花(5)
菜花还没有完全凋谢,老君山上的桐子花竞相绽放。一夜凄风苦雨,半山腰出现了一座红军战士的孤坟。奇巧的是那座孤坟和当年石达开的小妾的无名墓遥遥相对。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传说的某首长,很有可能就是我的父亲,为什么没有把石达开小妾的无名墓,和红军女战士的坟墓一起迁到女儿湖碧波荡漾的桃花岛上去。他凭什么断定,老君山半山腰那丛乱石中埋葬的就是歪脖子红军大姐?和也许他深深思念着爱着的美神,红军女护士田翠花?而且,除了老君山掘墓,桃花岛修坟,他哪里都没去,然而这一带,有多少值得他去寻找游历的?可见对翠花的情愫,在他心里隐藏之深。再说,那个艰苦年代,死里逃生,硝烟炮火,会给他留下多少温馨的回忆?他为什么还要去触摸无法弥合的创伤?我宁愿为他们的生命涂上本来的颜色,无论绘画,还是写小说,我都想去寻找那种在烈火与硝烟中穿过而留下的真实生命颜色。我不知道的是,观音洞前岩石木桥梨花树掩映的小河边,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阵凄苦的梨花春雨中,翠花和瘦狗,怎样的依依惜别?瘦狗送了翠花一个墨绿的手镯。后来,翠花遭还乡团匪徒强Jian的时候,吞下了这枚手镯。再后来,老君山半山腰,解放军战士挖开红军坟,在一丛长得没有十分成熟的少女枯骨中,发现了这枚依然发亮的手镯,仙鹤一样虚弱的父亲,鹰一样的手指,抓起这枚墨绿手镯,立即晕倒在地。
“就是她!就是她!”
父亲的声音,丝丝如缕,十分喑哑,紫铜色的脸庞,一派涨红。
当然,我也知道,我的画笔和颜料,始终没有生活对他们的塑造来得真实而直接。当初,桐子树下、油菜花丛中站着的那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几十年后,怎样成了紫铜色干瘦脸庞和那架不断往鼻孔里喷药水的英雄老风车,并不是用世上任何颜料油彩能完全真实描绘出来的。据载,不少沿路加入红军的夫妻,尾随红军队伍偷偷前进,并没有享受正规红军的待遇。漆黑的夜晚,咆哮的江边。他们在没有道路的山涧摸索行走,走着走着,踩虚了脚,怀了孕的妻子软软没进漆黑的树丛,就永远没有爬得起来。连痛苦的叫唤,也没有留下一声,或者倒挂在悬崖树杈上,许久许久,丈夫或者是孕妇沉重的身躯掉进汹涌的河水,发出一声闷响。而那支英勇的流浪的部队,还在继续默默前进,逢山开山、遇水搭桥,一路向西……那时所谓红色革命夫妻,生前没有像样的婚礼,死后也没有隆重的追悼。无论丈夫,还是妻子,匆匆团聚,不是天亮,而是天黑时分手,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见面。只要队伍晚点名的时候,某级领导口中点到丈夫或妻子的名字,没有答应,就说明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刚开始走上通往大渡河山路上的那个背着藏着空剑盒的小伙子,并没有在那一带打仗。那一路也没有什么仗可打。他们只在茂密的大渡河边原始森林里,在那座被称作和尚山的山顶上,和当地的民团土司打了一仗。而那一仗,也打得十分干脆。夺路而行的红军战士,都是些憋足了气的好汉。实际上他们只是人数不多的红军先遣队,他们都知道前面那座山头如果攻不下来,后续部队的道路就不能劈开,前面那条险恶的铁索桥就冲不过去。那道河流无论多么汹涌,如果不能到达彼岸就只有灭亡。灭亡的不仅是他们个人,还有他们那个集体和整个红军。和尚山上那仗,三下五除二打得干净利落。打扫战场的担架队也没有能够抬到一个伤员。他们缴获了一杆杆老式汉阳造。父亲第一次负伤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穿过大渡河边的那片黑森森原始森林,他的手臂被森林中一种称作“藏气”的有毒树木植物毒坏了,一直溃烂红肿。可能他身上带着治毒蛇咬伤的特效药,但那种植物的毒性十分难解。他的手臂包扎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治得断根。接下来那一路他们也没有打过多少大仗,一天到晚跟着大部队向前行走,翻雪山,过草地,唱歌呐喊吃红辣椒,也抽粗糙烟叶。也许是因为思念教他抽烟叶的地主的丫鬟,红军女护士小姑娘田翠花,父亲抽粗糙烟叶的历史从此开始。那是一群“行走的英雄”,他们走过了世界上最难走的路。当然,所谓英雄是我们现在赋予他们的名字,并不是他们非想那么走。所以,父亲在翻雪山过草地付出的代价,冻坏了冻掉了的那几根脚趾头,和时刻都可能生命消失的血雨腥风比较起来,老实说,应该是最便宜他了。他的好多战友,一个个倒在路边再也没有起来。在刺骨的泥沼中前进,踩着的有时就是战友的尸体和冻僵的马匹。而战友在雪山沼泽断气的时候,对他们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把他拖到高高的没有泥沼的堆满积雪的山坡上去埋葬,即将离去的战友,也许一路太寒冷,那座山坡也不能给他一点温暖,那是冰雪覆盖的山坡,毕竟比倒在刺骨的泥沼里作为铺路的石头,可能感觉上要舒服一些温暖一些。当然,也许父辈们真的这么做了,虽然做得那样艰难。那是一部英雄的史诗,也是苦难的史诗。基本上,我们后来都把那部史诗美化了艺术化也英雄化了。对父亲来说,那部史诗,对他的生命意义来说,就是他失去的那几根脚趾头,和被草根树皮充塞破坏了的胃,还有,一直到他去世都还喜爱抽的那种粗糙的大叶烟。那时,他只有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走出草地,走到延安,走到太行,走到平原游击队,走到敌后武工队,走到东北,走到四平,走到华中海南岛,后来又在开国大典的礼炮声中,走到丹东,走到鸭绿江,走到上甘岭,然后胜利凯旋,那个小伙子,身经百战,伤痕累累,回到他们后勤部队大本营。他终究只是个士兵,甚至还不一定是好士兵。因为他没有当上将军。一九五五年,他还在朝鲜,肯定又没有赶上授衔。但他又是将军,而且还是中将。我始终不相信。如果是,我想会不会是后来授予的?虽然,他不在乎,我却十分在乎。我多次偷偷地查了共和国所有将军名录,都没有找到“刘正坤”的姓名,究竟对他该怎样称呼?他说:
翠花(6)
“铁匠!”
因为他上半辈子管理和供应着他们大部队的弹药和枪支。
“马夫!”
因为他基本上都是粮草官。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这么淡然,还是茫然。
命运再次给了他开了玩笑。他居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