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必须由核三五公司在穹顶钢壳内部,把附着穹顶内壁的管道固定焊牢,然后才能把一百多吨的钢壳,吊到六十米高的反应堆厂房顶上。
固定在穹顶内壁的这些管道系统,在发生核事故时,能自动喷射出冷却水降低反应堆厂房内部压力,减轻事故后果。
开工之前,三五公司召开了誓师大会。
“打胜第一仗为国争光”的横幅标语挂在主席台上方。上千人的会场上,呼口号声和誓师发言的洪亮嗓音,从一排排飘扬着的彩旗下传出,气氛热烈而隆重。核电工地自开工以来,第一次出现这么热闹的大会,以致那些老外有些纳闷地问身边的翻译:“他们在干什么?”
穹顶下的管道安装施工正值酷暑季节,在这个如同反扣的巨型铁锅里边,太阳的热力透过钢板传入锅内积蓄起来,热气只进不出,再加上焊接作业散发的热气,白天壳内的气温达到四五十度,核三五公司的工人们穿着厚厚的工作服,在这么高的温度下作业,汗水把衣服浸得一个个如同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核工业队伍吃苦耐劳的传统,正在核电建设工地上继续发挥着它的威势。林平山看了非常感动:“我们核工业的工人,多么纯朴呀!”
吴惠才正在现场巡视。他现在是核岛安装处的辅助系统科科长,主管三五公司的施工。见林平山来了,吴惠才走过来对他说:“三五公司把许师傅几位顶尖的焊工都安排来突击穹顶管道安装了,说这叫集中兵力。”
林平山点点头:“这几位老师傅的活儿是没说的,只是今后整个队伍全面铺开怎么办?”看到里边焊接产生的烟雾让人睁不开眼,他说:“要提醒他们加强通风,注意安全,还要预防中暑。”
小吴点头说:“正在叫他们加装一条送风的软管。”
弗芒公司的质量监督队也派人在现场跟踪检查,一位叫波尔的监督员对林平山说:“你们中国工人很能吃苦,难以想像!”
林平山爬上脚手架,拿起一个防护罩,观察许师傅作业。
许师傅大名叫许宗明,林平山早就听说老许干活儿一丝不苟。他看到许师傅的操作完全符合规范的要求,感受到这位核工业战线老工人的严谨作风。趁许师傅换焊条的工夫,他问道:“许师傅,能不能让全公司的焊工都做到像你这样规范化操作呢?”
许师傅看了林平山一眼,叹口气说:“现在的小青年不同了。不说我自己,就说我的师傅吧,解放前给老板干活儿,有一丁点儿差错,就得丢饭碗。这些年,工程少了,老人也都快没了,老传统没剩多少,新玩意儿还没学会……”
许师傅的话,使林平山陷入沉思。尖端技术由平凡的劳动组合而成,技术复杂的核电站必须由成千上万普通工人几年时间的作业才能建成,就如一台复杂的电子仪器,是由大量的普通电子元件组焊成的。只要有几个电子元件出问题,就会发生仪器故障电脑死机。
核电站施工过程中,少数工人不按规定操作,严重情况下就可能造成核事故。让所有工人都像许师傅那样规范化操作,是工程质量的关键。
从工地出来,他心有所触,决定到三五公司去一下。
到了三五公司营地,看到陆世堂正在跟办公室主任老蔡研究往现场张贴鼓动标语的事儿,就说:“陆总,穹顶管道安装是第一仗,也是现场培训的好机会。建议你们把年轻焊工们也派到现场去,学习老师傅们的作风。”
陆世堂听了,不以为然:“老林,我们是把穹顶管道安装作为一项政治任务来对待的。许师傅的那些招儿,焊接培训课都讲过。”
林平山看他没理解,解释说:“问题是在实际操作中要切实做到。”
焊接是核系统安装最关键、最基础的工艺,今后的安装作业离不开焊接,这一环要是没把好,就会满盘输。林平山对此很不放心。
见林平山坚持,知道不答应他不会轻易走,老陆只好说:“林经理,这事儿完了我马上安排,你放心吧!”
林平山尽管不放心,也不好再说什么,老陆送他出门,还是转过身来再次叮咛:“老陆,你们要往前多考虑几步,不能只盯着眼前。”
老陆笑着说:“放心吧!又不是头一回接工程。”
经过核三六公司和核三五公司的艰苦努力,特别是三六公司在头一年整顿之后采取有力措施,赶上了最初质量事故所耽误的工期,一号反应堆厂房封顶与计划日期一天不差地如期进行。
厂房穹顶钢壳吊装的这天天不亮,林平山就来到封顶作业的吊装现场。
把直径四十米重量一百多吨的巨型半球形钢壳吊到六十多米的高空,扣到厂房顶上,已经接近大型吊车起重能力的极限。起吊过程还要不断变换角度和位置,角度、高度和速度如有一项掌握不好,就可能发生颠覆事故。这么大、这么重的构件如果从高空摔落地上,构件和设备会全部损坏、现场大量人员伤亡,后果非常可怕。
第一章 迷雾征尘(14)
这样超大规模的施工作业,大家都没有经验。林平山今天要指挥这场施工作业,心情更紧张,昨夜一直没睡好觉,早点也没去吃,早早就赶到工地来了。
为了安全吊装,林平山与梁建业、朱为、许日辉和外国专家们一起,三个多月时间里,对吊装过程吊车受力的力矩变化情况进行了反复的设计校核。对吊装程序多次审查,要绝对避免吊车发生颠覆的状态出现。核安全局也聘请专家对施工程序作了一次专项审查。
一切准备工作审查无误,穹顶钢壳上的十几个吊耳在前一天就拴上了钢缆,钢缆被起重能力几百吨的巨型吊车的大钩吊着。巨大的钢壳离地几十厘米,迎着夜风沉默无语,等候随时起吊。
林平山来到现场,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东边的海水黑漆漆的,在地平线上与乌蒙蒙的夜空胶粘在一起,海天浑然一体在天际交织成一道墨染的天幕。
他在核岛厂房周围转了一圈,除了警卫战士和值班的保安人员外,没有闲人。一百多公顷的施工现场直至天边朦胧起伏的山峦都悄无声息的,只有夜风在轻柔地拂过人的脸颊。
他想起了一年前台风袭击工地的情景。经历一年的摔打,现场再次处于临战前的沉寂。天明以后,又一次跟大自然的较量就要开始了。这是一次新的较量,如果顺利完成厂房封顶作业,工程就由土木建筑阶段垮入设备安装阶段了。
看了看手表,五点三十五分,太阳很快要出来了。他向海堤走去,准备迎接旭日的来临。
凝望着朦胧的东方,那旭日的来临,就是大自然在演奏交响乐恢宏的第一乐章——奏鸣曲式。
你看那漆黑的东方天际掠过一缕淡青的辉光,像是长笛在远处奏起缓慢的引子。
十分钟后,东边的低空开始显出缕缕淡青的色调,宛如渐强的弦乐齐奏。
旋即天空很快化作淡黄色的亮光,呈示部的主题开始出现了,橙黄与淡青的交替,如小提琴和木管在对答,那有层次的橙黄、淡白、淡青,似木管与弦乐反复回响。通天都被染成橙黄,这齐奏正汇成一往无前的洪流,大提琴奏出了深沉的强音。自下而上,这淡青淡黄淡白在变幻着,扩展到了中天。
东边的橙黄在扩大,变亮,这是展开部在发展呈示部的主题。
四十分钟后,东边的橙色终于化成金红色,铜管乐开始奏响,展开部正转入再现部。红色变强变亮,那层次分明的云丝正在被染红,照亮。小号、长号齐鸣,乐曲正被推向高潮。
随着红光变强扩大,金色的光芒从海底喷薄而出,铜管齐奏中,一轮红日被从海水中缓缓推出。
这轮红日,由红变成橙色,变成橙黄,渐渐成为金色。那海面在变亮,发光。
红日从海中一露面,苍茫的大海立即变成如同一个无边无际的平炉里的钢水,闪着红光,灼热炙人,把人逼得睁不开眼睛。一个庄严的时刻正在来临,红日如同一颗硕大无比百炼不熔的红通通的钢球,涌动着从钢水中浮起。它在涌动,在变大,变亮,升高。最后,它与下边的钢水若即若离。
终于,它抖落挂在下沿的最后一滴钢液,跃出了水面。它冉冉上升,光芒四射,空中的云彩在消失。红日渐成金色,天空变成湛蓝……
品味着日出的过程,林平山的心也亮了。他和梁建业精心进行穹顶吊装的技术准备,安排周立德配合公关处长老施,负责这一天视察参观的领导和群众的看台搭建和会场布置工作。自己把主要精力放到吊装作业的协调上,保证作业安全是重中之重啊。
这次吊装封顶作业的主要承包方是核三六公司,由于是第一次重型吊装,为着稳妥起见,吊装作业承包给一家外国公司。
特大型的汽车吊四个支腿伸开有二十多米长,起吊的把杆有二十层楼高。令人惊叹的是,除了重型吊车外,这家公司只派了两名工作人员,一个司机一个调度。其余辅助人员全由三六公司提供。
作为现场指挥,林平山预先与担任调度的法国老头奥西进行了沟通。那个胳膊比一些人的腿还粗的挪威籍吊车司机埃里克在一个多星期的吊车实验中,也跟林平山成了一见如故的好朋友。
奥西满头白发,初见以为他老人家至少有六十多岁了,这么大岁数还不远万里来中国干活儿,着实让敬佩,也让人担心。林平山与之交谈后才知道他刚满五十,原来白种人也有少白头现象。奥西不爱说话,他与埃里克只用手势传递信息。见此情形,林平山忽然明白,在喧闹的作业现场,养成用手语交流的习惯,对正确进行吊装的调度指挥,自然要稳妥得多。
林平山与公安分局邹局长检查完现场保卫工作,立即跟三六公司的总经理刘士进、施工队张队长对三六公司的人员安排和机具准备再作一次检查,尽管头天晚上进行过联合检查,张莉领着核安全局聘请的专家对吊装的程序资料也作了最后的审查,对规模这么大的危险作业,他们不敢有一丝侥幸心理。
以林平山为首,和刘士进、奥西组成吊装作业的指挥部。起吊现场周围几百米范围已拉上一圈红白警戒线,由武警战士守着,只有与作业相关的少数人呆在圈内。
三六公司的人员分成两拨。少数人散在钢壳周围,配合起吊。大部分人已从升降机上到五十多米高的圆筒形反应堆厂房上边,等着引导半球形钢壳就位和固定。
第一章 迷雾征尘(15)
按预定时间,九点开始起吊。天气预报今天是风和日暖的一天,应当没有大风。事实上,核电站处于海陆交界的海岸线上,复杂地形所形成的小气候是难以准确预测的。
就在将近九点时,出现了渐强的西风。高空的风力比地面更强,根据几十米高的吊车顶上风速仪传下的数据,风速为七米,大大超过安全起吊的允许值。直径四十米重量一百多吨的庞然大物升到几十米的高空,受风面积很大。在空中旋转运动,受到强风横向吹扫,不仅操作困难,随时还可能发生事故,大伙儿只好待命。
海风吹荡人的衣裳,扬起地上的沙土,刘士进眯起眼对林平山说:“看台上的领导都在等着呢。怎么办?”
梁建业说:“刚才郑总把我找上去了。他说,今天有各方面领导到场,一定要保证按时起吊。”
听了这话,林平山立即一阵心烦:“说得轻巧!按时起吊,先得经过老天爷批准才行。”
不能按时起吊必然要让现场的领导们失望,外界对东港核电工程管理本来就有争议,起吊延期对工程形象多少会有些负面影响。林平山看了一眼身后高地上的看台,这时他才注意到,远远近近的施工场地、楼房窗户、车间屋顶、设备平台、盘山公路,直至铁丝网外的几座小山上,万头攒动影影绰绰层层叠叠,观看的群众竟有数万人之多。电视电影摄相机,众多记者的镜头正对着作业场地。
林平山表面沉静,心里却在翻腾着。第一次吊装大家没有经验,那么多领导和群众来观阵,无形中增加了不小的压力。可是,现今条件下人并不一定能胜天,现场如果发生意外,不仅造成生命财产巨大损失,还会被媒体立即向全国、甚至全世界曝光,影响太大了。此刻,没有别的选择:无论如何要保证作业绝对安全!
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说:“安全第一,只能让他们等着了。”
顾问基约曼望了望天空,走过来提醒林平山:“安全很重要。韩国有一次安全壳穹顶吊装作业,因为风力太强,把钢缆拉断了。大钢壳掉在核燃料厂房上边,太可怕了。”
林平山向他点头说:“谢谢你的提醒,基约曼先生。”他更坚定了保证绝对安全的决心,转过身朝刘士进讲:“根据以往经验,将近中午,海面和岸上的气温接近均衡,风力可能会减弱些。估计要等到十一点才可以起吊。”
刘士进点点头:“有道理。”
于是,林平山转脸对梁建业说:“老梁,你到看台去跟他们说,请领导们先回去休息一下,将近十一点再返回。如有变化,会打电话通知他们。对其他人也这么说。”他一向做事谨慎,宁可让领导们扫兴也要保证安全。领导走了,现场作业人员的心理压力和浮躁情绪也可以缓解。
老梁来到看台上,把郑品吾找到旁边说:“老林讲,现在风力太强,让领导先回楼休息一下,十一点再返回……”
老郑一听火了:“他能说了算?这么多领导坐在这儿干等着,叫他们回去,算什么话!”
老梁向他解释说:“风力太强,起吊有困难的。”
“把步话机给我。”
老郑从梁建业手里拿过步话机走到离看台稍远处,对着机子喊:“老林吗?我是郑品吾。”
“是我,请讲。”
“这么多领导在这里,无论如何要保证按时起吊!”
“风力太强,起吊有危险。”
“我这儿的风怎么不大?”
“高空的风力比地面强。”
“九点起吊是总经理部会定了的,不能变!”
“总经理部会是根据昨天的天气预报定的,今天我说了算。”
“喂,喂……”郑品吾喊,没人应,林平山关机了。他非常恼火,对走过来的梁建业说:“这林平山怎么这么嚣张?”
老梁劝他:“强行要他起吊,出了事故要承担责任的。董事会已经特别授权,今天现场指挥有权决定一切,保证安全。”
郑品吾听了,只好不再吭声。
这边,刘士进看了,对林平山说:“老林,平常看你蔫儿不拉唧的,今天怎么这样厉害?”
“平常是平常,非常时刻由不得他了。”林平山气还未消。
刘士进有些担心:“这样你会吃苦头的。”
“吃他的苦头难道还少吗!”他冷冷地说。
刘士进点点头:“那倒也是。”
领导们都回去了,其余的人大都没动。
做了这样的安排,他们安下心来观察风速的变化。林平山让老刘在已经吊离地面半米的穹顶钢壳边沿上竖一根标杆,观察钢壳摆动情况。
将近十一点,风力果然开始减弱,大家兴奋起来,也有些紧张。刘士进瞥了看台一眼,对林平山说:“他们都已经回来了。”
林平山听了,喊一声:“准备起吊。”说完,向奥西走去,用法语对他说:“Monsieur Haussy ; c’est à votre tour 。”(奥西先生,下边看你的了)
奥西说:“D’ accord 。”(好的)
林平山对老刘说:“往下是奥西承担全部责任,只能配合他的要求行动。”
刘士进对三六公司的工人们喊道:“大伙注意了。”
这时,成千上万人的工地,除了作业人员的口令、摄影机的声响,如无人般悄无声息,人们屏着气,全都把目光聚焦到他们几个人身上。
第一章 迷雾征尘(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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