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命了。
我给你寄去的薄棉被是我平日盖的,让它伴随你吧。你的才气很高,一定会碰上好姑娘的。
你将来的工作不允许有海外关系,所以今后不能给你写信了。你要多珍重!
阿玲泣书
看了信以后,林平山整日不语。实在无法排解,晚上独自一人跑到校河边的柳树下痛哭了一场。
冯学顺看出林平山心里不痛快,就问他怎么回事儿。林平山开始不想说,经不住他几次关心询问,就大致把阿玲的事讲了。几天后,林平山问冯学顺有没有女朋友。冯学顺不想隐瞒,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了。原来他在中学也有一位女友,叫李淑英,在湖南师范学院念书。
六
颐和园昆明湖碧波荡漾。林平山班里的同学们从知春亭下水,全体横渡昆明湖。
孙春祥、鲁忠平和林平山随大拨人下水后朝龙王庙游去,雷永宁、郑品吾和朱成宜被指定驾一条小船担任救护。
游水横渡的同学已经游出几十米了,救护船还在原地徘徊没动。
“郑品吾,你把脸朝前坐着,赶紧追上大伙儿。”雷永宁非常着急。
郑品吾拧着头说:“俺看你该掉过头,跟俺一样脸朝后。”
“脸朝前才能看见大家,碰到情况才能及时赶到。”
“你没看牛津剑桥大学赛艇,全是脸朝船尾。”郑品吾不服气。
雷永宁瞪着眼睛说:“我们是救护,不是赛艇!”
“救护才讲速度呢!”郑品吾仍然坚持。
眼看同学们越游越远了,雷永宁只好跟他一个朝前一个朝后坐着,各执一桨往前猛划。
两边力量不均,朱成宜在船尾用短桨忽左忽右拼命平衡,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
小船忽东忽西画着圆弧,离同学们越来越远了。游在最前头的班长孙春祥发觉了,踩着水朝他们喊:“喂!你们怎么搞的?”
雷永宁着急了:“你别拗了,赶快转身划。”
“俺看你干脆坐到船头去,俺一个人划肯定更快!”郑品吾信心十足地说。
没有时间抬杠了,雷永宁只好顺着他。
很快,郑品吾就发现理论跟实践满不是一码事儿,两臂用力不均,他越使劲儿船偏离大队越远。
雷永宁只好喊:“你歇着吧!让我和老朱来。”
其实,郑品吾是头一回划船,眼看自己的胳膊不听理论指挥,只得把桨收拢,让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用短桨往前划。
第一章 同学少年(10)
看着小船靠近了,鲁忠平和林平山游过来在水下推着船往前滑行。
鲁忠平问:“老郑,你怎么回事儿?”
郑品吾翻动双桨,眼睛来回瞄着:“这两根桨做得不对称。”
雷永宁乐了:“我看你的两只胳膊长得不对称。朱成宜你说是不是?”
朱成宜坐在船尾憨笑着不说话,用手绢擦头上的汗水。
数丈高的垂柳轻拂着清华大学的第二教学楼。它坐落在礼堂南边广场的西侧,与作为校长办公室的前清皇家花园隔着一条小河。
林平山正坐在二教的二楼大教室里等着上课。
他习惯很早就来到教室,却又总是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这里比较安静,可以利用早晨的时间记一下英语词汇。等到年级的大部分同学都来了,教室内已经嗡嗡响成一片,他才抬起头来。
他把单词本收起准备往书包里放,忽然觉得身边坐下一位女同学。他转过脸一看,是团支部书记周玉茹。看样子她今天有什么事来晚了,看到前边各排已坐满了人,只好在后排林平山的旁边坐了下来。他们互相点点头,来不及寒暄一语半句,数学老师已经走上讲台,只好把目光一齐射向黑板前的老师。
今天老师讲的是求积分的方法,林平山兴趣浓厚甚至有些兴奋地听着,这是他长时间以来渴望弄明白的知识。
“林平山,那积分号的上下限是什么字母?”周玉茹轻声问。
“是a和b。”林平山侧过脸小声回答完,赶紧把目光重又聚回黑板上。
过了一会儿,周玉茹又问起字母的下标,林平山这才意识到周玉茹原来有些近视,难怪她平时总爱坐在前几排。明白了这个缘故,碰到黑板上出现小字他就及时告诉她,好让她尽快捕捉住老师讲的概念。
两人在细语中把两节课听完要离开教室了,周玉茹边往书包里装笔记本边说:“林平山,下午咱们一起复习行吗?我有些问题还没弄懂。”
林平山第一次与周玉茹这么长时间接触,那回下乡劳动对她已经有了好感,新鲜和好奇使他不假思索问道:“在哪儿?”
“就在图书馆第二阅览室吧,你要先到就给我占个座儿。”
下两节课在化学馆上,距离两里多地,他们随着人流急忙往前赶路。林平山对长相秀丽又原则性强的周玉茹,一直有敬畏心和神秘感。不知是第一次发现她是近视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边走边悄悄观察这位女同学。
她是个典型的杭州姑娘,瓜子脸,眉眼匀称,唇口圆润,笑起来似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高挑的身材,洁白丰满的肌肤,柔婉的体态透出端庄的气质。穿着很合身的蓝色春秋衫,纵条纹的黑灰裤子贴着修长的双腿绷出浑圆的臀部,走起路来脑后甩动的两条长辫子,让人想到苏堤的柳条。
到了化学馆,林平山看那摆动着的柳条急急忙忙往前排钻去,就照老习惯在后边找个座位坐了下来。
下午两点整,周玉茹找到林平山悄然在他身边坐下,他似乎又有点今天早晨的那种感觉。他转过头,看到她绯红的脸颊上有浅浅的枕席压痕,显然午觉睡得很香,他赶紧把桌上替她占座的书本拿开。她微笑着将帆布书包放到桌上,把书包里的讲义、笔记、参考书和文具盒,一一摆到桌面。
林平山看到她的那些参考书,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他除了学校发的讲义外,是买不起参考书的,即使到图书馆借,也必须一个月还回去。因此,他的课堂笔记总是做得很细,几乎把老师的话一字不漏记了下来,图也画得很工整,显出他的美术天赋。周玉茹在借用他的笔记时,很快就发现了这些。
林平山的学习方法与别的同学有些不一样,他的重点是做好课前预习,上课时有针对性地听讲。周玉茹借他的笔记核对,他就看着自己的讲义预习。周玉茹对完笔记后,从她的笔记本中拿出一张小纸放到林平山的鼻子底下。林平山知道她要讨论问题,就把讲义推到一边。
他看了一眼那张小纸,字体娟秀而工整,那竖笔和弯勾的收笔处,似乎也使人联想起苏堤上的柳条。他想到自己随意落笔全无定形的字体,不由得自叹不如。
周玉茹可不知道林平山正在对着她的字迹胡思乱想呢,只看他盯着小纸条,就照着上边的顺序挨个向他提问题。她的学习在班里也不是吃白薯的,提的问题都有相当的深度。林平山不敢怠慢,紧忙收回脱缰的心绪,专注地倾听她轻声讲述自己的疑问,心里认真考虑如何解答才让她满意。
林平山跟她照着纸条上的提纲逐条讨论之后,无形中发现在学习方法上有一种新的感悟。他觉察到学习知识好比武林之人练功,自己以往跟冯学顺一起复习,多是独自把师傅传授的本门招式套路反复琢磨,单打独练以图融会贯通。现在跟周玉茹一起复习,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师兄妹练习接招。女同学心细,问题想得更加深入,思索她提的问题对自己掌握知识大有好处。他一招一招接完之后,觉得对概念的掌握更加牢固了,心里漾起一阵清爽。
周玉茹则从跟林平山的讨论中澄清了不少模糊的概念,头脑更清晰了。她发现没有问题能把他难倒,还觉察到他能准确把握住对方的问题,讲述的思路条理清晰,很容易领会。因为是从学生的感悟角度进行讲解,加上他有时还掺入自己总结的诀窍,让人理解起来更加简捷。
第一章 同学少年(11)
以前,她看林平山不爱说话,平日跟她讲话有些腼腆,没想到一谈起课业知识,竟是江河流水滔滔不绝,而且,说到精彩处情绪亢奋,表情手势都生动起来,完全不是平日那个脸无表情的木头人。这个外表麻木的男同学,跟沉默无语的地球一样,地壳下边涌动着一团炽烈的熔岩。
就这样,他们在黄昏时才离开阅览室,并心照不宣地约定了第二天再碰头的地点。
过了两个星期,林平山似乎发现一个规律:每次去图书馆,她总单独跟着他。如是去水利馆和北院的小教室,她常拉着同宿舍的章青芳。他暗自佩服她的心细。他与章青芳不熟,从没说过一句话。
也是在这时,林平山才隐约体会出冯学顺向他提的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周玉茹要跟他一起学习?冯学顺发现他们两人动向后,向他提出了这个疑问,悄悄退了出去。林平山也觉察到,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她的初衷似乎已经发生了变化。
那是两星期后的一个傍晚,周玉茹一脸严肃地约林平山晚饭后到宿舍楼边的操场上谈话。显然是支部书记找团员谈心的架势,林平山自是毕恭毕敬地跟着。谈话一开始,林平山就感觉出她的口气显出了某种委婉小心,似乎还有些羞涩的神态,与去年跟他的一次谈话中居高临下的姿态有些不太一样。
“林平山,上学期我们发现,你在班里的讨论会上总不爱发言,是什么原因?”她盯着他的脸问。
林平山听到她说“我们”,明白她是代表组织提的问题,虽然脑中立即闪过对她当初提出跟自己一起复习动机的疑问,对组织提的这个问题却不敢怠慢。
面对一位女同学,他自然无法如同面对冯学顺一类朋友那样,谈出自己的隐秘。他略一思索,答道:“我觉得没有那么多感想要谈,所以就没踊跃发言。”
“踊跃发言是政治上要求进步的表现,作为一名共青团员,在政治上应当严格要求自己。”自从了解到他的内心世界,她觉得他跟表里一样木讷的朱成宜不一样,应该对他提出更高要求。
林平山看她逼得紧,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灵机一动说道:“有一次会后,郑品吾说我的发言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所以我就想,既然那样,不如少发言好些,免得影响不好。”
谁知她一点儿也不放松。大大出乎林平山的意料,她马上接过话茬说:“他那么说怕什么?我就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因此,我感到自己确实带有很多小资产阶级的弱点,世界观改造的任务还很艰巨。”
她那么坦然讲着,林平山顿时觉得自己小鸡肚肠了。内心深处被她的真诚感动,马上严肃表示,今后一定要畅谈思想,严格要求自己。
周玉茹见谈话收到效果,便接着对他说了些她认为是书记应当说的勉励的话,这场谈话总算圆满结束。她脸上挂着微笑,跟他约定了明天一起复习的地方。林平山看出,这回可是纯粹出于相互学习的动机,也很高兴跟她继续交往。
这次谈话之后,他对她在内心产生了一种崇敬心理。一个秀丽的年轻姑娘,政治上能有这样的气度,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在政治上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榜样。
此后在班里的学习讨论会上,林平山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发言变得积极了。他尽力搜罗自己学过的马列理论知识,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而且,他受到她坦然暴露弱点的启发,常常联系自己的思想。她没想到他读过不少马列著作,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这种方式持续到下个学期快要结束,发生了林平山没有料到的一件事。
一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到水利馆的一个小教室去。一踏进门,发现里边坐着同年级的四位女同学,都是跟周玉茹一个宿舍的。除了章青芳,其余两位他就更不熟了。
看见他走进来,周玉茹马上笑着说:“我今天给大家请来一位老师,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林平山愣了一下,她这种突然袭击的手法,使他有一种被作弄的感觉。辅导几名女同学,在他看来似有不务正业之嫌,有种良心上的不安。面对那两位不熟悉的女同学,他不好说什么,只好做出坦然的样子点点头坐了下来,像是预先跟周玉茹商量过似的,等着她们提问题。
那几位女同学的智商远不及周玉茹,提的问题不着边际。林平山只能硬着头皮尽力解答,心想,好歹不要给她丢脸吧。其实周玉茹早就看出他的心思,表面上却似浑然不觉,依然笑眯眯地。
第二天下午课后,全年级在系馆的大教室传达学校的一个文件,内容主要是禁止学生谈恋爱。林平山这才明白昨天下午周玉茹那番举动的苦心,原来她早就知道这个文件了。
就这样,他们一个学年相伴的生活结束了。而且,此后班里集体活动,他们有意隔开距离。
到了三年级,周玉茹在学生会担任文体部副部长,在班里不再担任什么职务了。
一天,全班同学聚集在科学馆的侧面传达文件,鲁忠平附在林平山的耳边说:“你看,周玉茹进入上层之后出落得更加水灵了。”
周玉茹可能今天有什么活动,穿着一条偏短的西装短裤,露出一双雪白细嫩修长的大腿。听鲁忠平说这话,林平山朝站在正对面的周玉茹大腿扫了一眼,马上又把目光移开。一年来密切接触的经验告诉他,他的眼神从来都逃不过她的目光。所以,他不敢对她有丝毫不礼貌的举止。
第一章 同学少年(12)
不知怎么,鲁忠平对周玉茹的事儿知道得满多的。一次开会,周玉茹没来。回到宿舍,鲁忠平看没旁人,就显出一副熟谙世事的神态突然大声对林平山说:“你知道吗?周玉茹有妇女病。”
林平山既不懂得这妇女病是怎么回事儿,也闹不清他说话的意思,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又到了麦收的季节,学校按例停课一周让同学们下乡帮农民割麦子,物理系的同学今年在沙河一带帮社员麦收。尽管干农活辛苦,但可以使大脑轻松轻松,学生们参加麦收的积极性都很高。特别是林平山他们这个年级,这是他们分专业之前最后一次集体劳动,大家很珍惜这次下乡的机会。
华北的六月,阳光很强烈。屋院的枣树上,传来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声,大概是丰收的心情在起作用,人们听着这单调的聒噪也感到特别舒心。学生们分小组住在老乡家,在大队部院内搭起的灶房边吃过饭就下地了。
北方割麦子的镰刀跟南方割稻的不一样,刀口上没有齿。刚到北京参加麦收,林平山还使不惯。经过两次麦收之后,他已经掌握了要领。每天晚上,他都要把镰刀仔细磨过,用左手拇指在刃上试刮有发麻的感觉才停手。到了地里,左手把麦秸向后一搂,右手挥动镰刀斜着刃从外往里一抡,很利索地把一束麦秸放到了侧后。很快地,他跟几位北方农村来的同学一样,从金黄的地毯上切开一个豁口,跑到队伍的前边去了。
他专心割了一个钟头之后觉得渴了,就往回走,打算到地头寻些水喝。走到后边,他发现周玉茹独自在后头吃力地割着。他走过去站着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的镰刀太钝了,要割几下才能割下一束麦子来,就小声对她说:“我跟你换镰刀吧。”
周玉茹抬头一看是他,明白是自己的镰刀不好使,直起身来说:“你用还不是一样。”
“我的劲儿比你大,我晚上就把你这把也磨快了。以后每天早晨吃饭,我把新磨的镰刀跟你换。”
她看一眼已经起泡的手,一声不响地把自己的镰刀给了他。
以后每天吃早饭,她用自己眼睛的余光看着,林平山走过自己放镰刀的地方,一俯身就把她的镰刀换走了。
麦收回来不久,年级开始分专业,各个班要重新组合。
这天中午,林平山在食堂碰到周玉茹,她匆匆对他说一句:“晚上八点东操场见面。”就走了。
他们从未这么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