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参加工作以来,他除了理论计算,就是摆弄仪器设备,那些土石方爆破、钢筋混凝土施工从未碰过,接手这样的工作就如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在房间里冥思苦想了一整天,茫茫然不知所措。
第二天,林平山钻进了海州城的建筑书店,经过几个钟头挑选,抱回一大堆的书籍。爆破理论、建筑设计、建筑施工、施工组织设计,这些他以往没有接触过的知识,都得从头学起。技术工作出身的习惯,使他干每一项新工作总是从技术知识入手,在技术没搞明白之前,他无法让自己的思路打开。
他还把核电站设备招标的各种文件资料细细研读了一遍,以期对工程的全局有全面的了解。这些自己熟悉的技术内容,却不让他做,心里一阵阵失落。
来海州前,院长找他谈话说,部领导认为他熟悉国外情况,决定派他来这里。命运却在捉弄人,满腔热情来支援核电工程,竟是这样的结果。
三
这时,核工业系统在武汉六一八所为有关领导干部办一期核电管理培训班。公司让林平山跟其他几个干部去培训班学习。林平山见有这样机会非常高兴,经过一个多月自学,他对施工技术已经有了概貌认识,心里盘算着利用这期学习班向外国专家讨教经验。
冯学顺在六一八所任副所长,这期学习班给林平山提供了跟他叙旧的机会。
林平山下午刚听完课,冯学顺就来拉他去家里吃饭。林平山推说放培训资料回了一趟宿舍,提来一大包海州特产才跟他走。冯学顺看了,笑着说:“你还跟我来这一套呀!”
林平山说:“跟你当然用不着了,总该孝敬一下大妈吧。”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冯学顺的家。冯学顺住的是三室两厅的套房,一家五口在当地已算宽敞了。学顺妈和李淑英很热情地接待林平山。他坐下后,接过李淑英递来的茶水,亲热地跟她们聊了起来。正说着话,林平山看到研究所的常所长走进门来,赶紧站起来打招呼。
冯学顺笑着说:“我请所长来陪客,顺便想开个研讨会。”
林平山稍许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桌上早已摆好几碟凉菜,学顺妈和李淑英到厨房忙活去了。冯学顺让二人围着桌子坐下,给每人斟满一大杯啤酒。
三人碰过杯,呷了一口啤酒,常所长说:“老林,这一天课听下来,你看效果如何?”
“挺好的。请的都是有经验的外国专家,听了很受启发。”
办培训中心只是起步。”常所长显得不满足,“所里一千多人,要真正找到出路,还差大码呢。”
冯学顺说:“已有的民品任务,远不能满足所里人员的需求。老林,你在核电站工作,照你看,我们能够为核电做些什么?”
林平山知道这是“研讨会”的主题了,脑子开始转了起来。他先问了所里各科室的大体情况,然后谨慎地说:“我们原来那个设计院也有一支队伍,我想应当统筹考虑,有个分工。我的粗浅看法是,应当侧重发挥各自的优势。”
“你说的有道理。”常所长马上插话道,他想起林平山原先是三二一基地的,“你们院的优势是主系统,我们可以搞辅助系统。”
林平山补充说:“除了这个,我想,你们还可以做核安全分析、环境影响研究、质量保证、技术服务。这样,你们的物理室和相关科室也都有事儿干了。”
常所长很高兴:“对。你这么一说,思路更明朗了。”
冯学顺舒了一口气:“咱们可以让部里作一下规划,各院所之间有个分工,都可以在核电发展上伸展手脚。”
“部里可以作宏观协调,最终还是取决于各院所与核电业主的合同,”林平山觉得应当提醒一下,“你们应当及早作好筹划,尽快与各业主公司接触。中间会有个竞争呢!”
“有道理,我们应及早动手。”常所长兴奋起来,对冯学顺说:“这啤酒没劲儿。你把二锅头拿来!”
第一章 战略转移(5)
冯学顺拿来二锅头和酒盅,常所长给每人倒上,高兴道:“老林,谢谢你的建议。来,干一杯!”
林平山酒量有限,看常所长那么高兴,也举起酒盅:“好!我舍命陪君子。”
吃完饭,常所长有事先回去了。
冯学顺两口子陪林平山到东湖边走走。
平静如镜的水面,映着湖边楼阁的灯光,格外宁静迷人。林平山望着眼前这自幼相识相爱的一对儿,为他们幸福美满的今天而庆幸。
由那镜子般的水面,他想到湘东的小溪,那横溪的缆索和小船,不由笑道:“那年我在湘东步行串联,也坐了用缆索牵引的小船。那时我在想,当年的顺伢子和英妹子是不是坐的这种小船?”
李淑英脸上现出红晕,望一眼冯学顺:“他把这都告诉你了。”
幸好是晚上,林平山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变化。冯学顺没想到林平山还记得在大学跟他讲的个人秘密,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向李淑英掩饰说:“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嘛。”
林平山笑着说:“孩子都老大了,还不好意思!当年我的运气可比顺伢子差远了。”
李淑英听冯学顺讲过林平山的感情经历,同情地望着他:“你现在不是挺好么。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人,终归是有好结局的。”
林平山默默凝望着对岸珞珈山的剪影,没有作答。
“你在国外工作很不容易吧?”李淑英问。她看过报纸对他的报道,想知道更详细些。
林平山点点头,向他们讲述了在国外做研究工作的艰难。
在国外留学的第一年里,林平山在萨克莱核能研究中心,参加核安全研究工作做出了几项贡献,核能研究中心破例为他在巴黎居里大学注册作博士论文。
当时,世界核能领域正在兴起一股潮流,那些原先从事中子物理研究,理论基础雄厚的人材,在计算中子运动方程的理论精度已经超过实验误差之后,把视线转向了以往靠半经验方法做研究的热工流体领域。
林平山在参与核安全研究过程中,也经历了这种转变。为了完成博士论文的研究工作,他要挑战一项美国科学家没有研究成功的传热学规律。
此时林平山的出国期限只剩一年,确定研究课题后,他立即开始近一年罕见的艰苦脑力劳动。天天都是夜里工作到下半夜两点多,早晨六点就起床,继续投入紧张的工作。
事实上,不只是辛苦。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攻下前人没有成功的难关,而他以往从未做过传热学研究。查阅科学文献,向外国同事求教,苦心孤诣寻找解决难点的办法。殚精竭虑日夜苦思地探索,未曾想到在浏阳考察毛泽东军事路线的经历让他产生了灵感,辩证法赋予他智慧。
他细心分析了那些先行者的研究报告,发现人们几十年惯用的研究方法恰恰是造成研究工作失败的主要原因。他大胆采用与前人完全不同的研究方法,依靠现代技术独辟一条蹊径,逾越国外同行们没有克服的障碍,完成了理论和实验两个方面的研究。
这期间,林平山真正懂得了高强度脑力劳动的滋味。探索人们尚未发现的规律的思索过程,令脑子日夜处于兴奋状态,夜不能安眠,日不能甘食。他几乎茶饭不思,有时做梦也在推演数学命题。夜间突然闪出灵感,急忙坐起,拧开桌上的台灯把思路记录下来,以免天亮后忘却了。每日起床,枕上总要留下一堆头发。
做实验研究时,为了取得可靠数据,他每天值两个班。数学计算、实验运行、撰写论文,日夜穿插进行。短短十个月完成全部研究工作,体重减轻了十斤。
这段时间,林平山的人生道路出现了一次从工程师向科学家的跨跃。
四
北京的对外谈判工作在紧张进行。谈判工作由张局长主持,卢书记在幕后掌握方向。白天,张局长领着技术和商务人员在宾馆的大会议室跟国外供应商洽谈。晚上,他们在小会议室里向卢书记汇报。一般性技术问题,他们在谈判桌上即可拍板。重大问题,要请卢书记拿主意。
张天伦,身材高大天庭饱满,浓眉大眼鼻正唇薄,显出一股英气。他虽不是才思敏捷,却思路清晰条理分明,考虑问题能准确抓住要害。作为谈判的中方首席,重大的责任迫使他勤奋学习。各路专家向他汇报,他拿着厚厚的笔记本不停地做笔记,不时向汇报人提出问题。核电站涉及的专业面太广了,许多是他以往没接触过的,他只好边干边学,听完汇报,下去再消化记录的内容,充实自己的脑子。
白天,他与一帮同事集中心思全神贯注跟外国人谈判。晚上向卢书记汇报完,还得跟大家一起加夜班准备第二天的谈判。
张局长出身于富足的家庭,生活习惯比较讲究,这时也不得不把生活尽量简化了。他不由回想起自己刚投身核事业的情景——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张天伦从交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即接到组织要他参与一项特殊任务的通知。与伙伴们见面后,听了领导的动员,他才知道他们这帮年轻人要作为我国核国防建设的尖兵奔赴西部战场,到核武器的研制基地工作。
刚接触核工业领域,他们对工作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听完从苏联学习回来的专家讲解最基础的核物理知识之后,就边干边学投入工作。那时,张天伦跟同事们担负生产核燃料的机械设备驻厂监造和配合现场施工单位的设备安装。苏联背信弃义撤走专家之后,迫使人们只好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条件下,自力更生建设我国的核国防。
第一章 战略转移(6)
张天伦回想自己在西部的经历,也不知当日是怎么走过来的。特别是自己调到北京,直至在部里担任局长职务,十来年优越的生活条件让当年的艰辛渐渐淡漠了。
尽管有一大群高参,临场议题轻重缓急,进退时机把握,全得赖张天伦一人决断。投资这么大的工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自己缺少经验,每件事情都得谨慎小心来回掂量。连续多日白天黑夜连轴转,脑子一刻也无法停歇,他的两颊累得塌了下来,脸色开始发黄。
蓝局长拿到设计院的图纸,领着基建处和合同处的一大帮人马,迅速开始生活基地建设的施工招标。外国专家和不少技术骨干还住在宾馆里,每日开支如流水,他的思想压力很大,几乎天天加班到半夜。
随后,专家村的建设很快就全面铺开,蓝焕成天天往专家村工地跑,有时连续几天泡在现场。跟他以往搞的工业建筑不同,专家村设施的设计参照了外国人的生活习惯,住房、餐馆、运动器械、娱乐场所都按国外的样式,建筑施工要求严格,特别是环境方面充分考虑了外国人讲究的绿色氛围。蓝焕成从房间装饰,楼房周围配套设施布局,直至栽花种草植树,费尽心机与承包商来回琢磨反复推敲。各家施工承包公司都是老搭档了,他的工作比较顺手。
这时,向法国采购核岛主设备的意向已经确定。核电现场的土石方工程刚评完标,张局长从北京回来,把林平山叫到他的办公室。
问完现场前期工作情况,他对林平山说:“根据谈判的进展,卢书记指示,为了适应与国际接轨的管理要求,要你到法国去接受现场指挥岗位的影子培训。”
他很满意林平山能够把前期工作顺利组织下来,但对下一阶段仍不放心,林平山现场经验不足,派其出国培训是一条捷径。蓝焕成不止一次推荐丁宏显,林平山出国期间让老丁管理现场,作一下平衡,可以缓和矛盾。
他说:“现在,那些准备赴欧参加工作的人员还在国内进行外语培训。领导小组研究了当前情况,大家觉得你的外语没问题,对国外情况又熟悉,想让你打前站,担任驻欧总代表。带几个人到巴黎去,为后续人员创造必要的工作和生活条件。”
他看林平山没有异议,就接着讲:“培训时间大约一年,加上刚才的任务,要出去至少一年半时间。由于工期紧,中间就不回来了,家庭方面有什么困难没有?”
林平山摇摇头:“以前也长期出去过,没太大困难。”
“你把家里安排好,尽快出发。”
其时,始终登高瞻前的卢坚在与外商谈判过程中意识到,为了适应国际先进的工程管理,必须培养一批熟悉现代管理的人材。他想到了首批公派出国留学人员中作出成就的林平山,决定让他先行,摸索出经验,随后再派遣其他人员。
这时周玉茹和蓉蓉已经到海州来了,周玉茹在设计处工作,蓉蓉上小学。林平山晚上回家,跟周玉茹说到马上要去法国一年多,她眼泪立即淌了下来。
林平山知道自己出国的两年中她受到的委屈,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轻声说:“那两年把你累苦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累点儿倒没什么,现在什么活儿都会干了。就是太想你,日子挺难熬的。”说着,把头靠在林平山肩上又掉下泪来。
蓉蓉在外间写作业,听见爸爸又要出去了,就进来说:“爸爸,你又要走了,我们会想你的。”
周玉茹听了,从林平山怀里挣了出来,说:“你放心走吧。现在蓉蓉已经上学了,比以前懂事多了。有她做伴,我不会寂寞的。”
五
林平山带了三位同事去巴黎,围绕驻欧机构注册,驻外人员各种行政手续、生活条件,几个人迅速分头忙碌开来。
西方国家社会管理制度的形成,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历史,各方面都很成熟和健全,各种法规制度非常完善也很复杂,几乎什么事情都有条文规定,有标准程序,他们费了好长时间才了解个大概。
但是,在这里办事,只要你备齐法定的材料,办事就很顺利,人家对你和颜悦色接待。否则板着脸孔,只有重新做过,没有后门可言。各种行政手续,要求明确,行为刻板,办事效率高。
林平山感觉,这次才算真正到国外生活。他们跟到外边开业一样,必须独立应对各种情况,对国外社会环境有更深入的了解。为了建立有效的工作渠道,他们在警察局、保险公司、律师事务所、医院、机场、码头、各相关公司之间东奔西跑,整整忙了三个月。
弗芒公司是核岛设备的主要供货单位。弗芒公司出口经理菲利浦·费隆是巴黎居里大学毕业的,他跟林平山扯起校友情谊,细问之下竟是同出一个师门,都是林平山的指导老师佐默教授的学生。只不过费隆是听过佐默教授讲课的本科生,而林平山是教授的研究生。论毕业时间,费隆算是师兄。
有了这层关系,他们变得无话不谈起来。费隆请林平山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西口的饭馆吃饭,他们坐在面对大街的桌上,看着街景聊天。
宽近百米的香榭丽舍大街,楼房一色为六七层装饰精美格调典雅富丽的建筑,汇集着时装店、精品店、豪华用品店、影剧院、夜总会和餐厅。各个商店的橱窗里,摆着各式最新颖最时髦的样品。店内各种高档精品五光十色,让人目不暇接。两边的人行道上,一个个咖啡座头尾相接。人们悠然自得面朝大街坐着,在阳光沐浴下,慢悠悠一边啜着咖啡一边观看在大街上往来穿梭的俊男靓女。
第一章 战略转移(7)
主菜还没上来,喝过几口鱼汤,林平山根据国内的意向,在弗芒公司几个还不明朗的项目上,与费隆谈心。
费隆身高一米七八,眼窝很深,海蓝色的眼睛,鼻梁高而直。他是德国人后裔,眉毛发黄,两只胳膊上长长的浅色汗毛,有着北欧人的特征。
他对林平山说:“我们已经供应了几个重要设备,其他那些设备由我们供货对你们是有利的。”
林平山放下手中的汤勺,显出沉思的神色:“你们应当着眼于长远利益。现在有好几个西方的供应商要跟我们做生意,就因为你们已经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