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得满地漆皮碎屑。
这些有严格核清洁要求的房间,施工质量竟然连普通住房都不如,林平山见了心里很着急。一回到办公室,他立即挂长途电话,与负责主厂房土建设计的北京三一八设计院联系。
三一八院土建设计组负责人在电话里说:“我们马上让梁建业过去。”
八
三天后,梁建业来到现场。林平山没有想到,老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问:“你是松山一中毕业吗?”
林平山一愣,迟疑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老梁说:“我也是松山一中的,前不久物理所的校友告诉我说你在这里。”
林平山一听好高兴,赶紧拉他在办公室的长条椅上坐下。
梁建业身材不高,两颊瘦削,额头已有皱纹。两人一聊才知道老梁是一中比林平山高三届的同学。
老梁是土建工程师,他们设计室承担主厂房的土建设计工作。他驻工地两年,竟在当地找了个媳妇。他爱人小邓在河边小镇的招待所工作,是玉峰城人。
他们聊了一个钟头,随后一起来到现场。
老梁指着墙面说:“这些墙抹灰以后,没等它干透就对付着把漆刷了上去,最后就是这个结果。”
“难道没有人监督检查?”林平山有些奇怪。
“工地管理乱得很,制度不完善。”
“你们设计队呢?”
老梁叹了口气:“工程后期,配合现场的设计人员就不多了,根本顾不过来。”
他说,工期一再拖延,驻现场设计代表越来越少。有一次老梁连续加班十多天后病倒了,在招待所里一躺就是一个多星期。
这期间,他认识了小邓。小邓看到他躺在床上病成那样,每天给他端水送饭。就这样,这场病成了他们的牵线红娘。户口问题无法解决,他们只好两地分居。到了工程后期,现场的土建任务虽然不多,擦屁股的事儿还是不少。工期一拖再拖,北京离这里太远,同事们不愿意来回奔波。他的爱人在这里,碰到现场有事儿就叫他来。
他们走到厂房三楼西侧的敞口,看到楼面上泥土垃圾砖块破铜烂铁堆成一座小山。建设工期不断拖延,垃圾又无人清理,那些水泥已经板结,向阳的一面长满野草。厂房下层的各个房间长年阴湿不干,墙壁上已经长满青苔。
林平山觉得胸口很憋闷,看着冷清的工地,心中默想,核反应堆系统安装已近尾声,工地还处于这样的状态,与当年八二六模式堆工地轰轰烈烈的景象根本没法比。究竟是什么原因,有谁能说明白?
第四章 困谷奋争(13)
与建筑公司研究完厂房返修方案和进度计划,林平山随梁建业到他在寒江镇的小家去看看。
老梁的爱人小邓个头儿不高,中学文化,长得很漂亮,大眼睛白皮肤,看来人很忠厚。他们的小女儿,像是用她母亲的模子刻出来的。
梁建业是外单位人员,小邓只是个招待所服务员,没资格在职工宿舍楼分到住房。他们只好在小镇边上,跟老乡租了一间平房,做个临时的小窝。看了他们那间又小又暗又潮的小屋,林平山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梁建业是上海同济大学毕业的。他跟林平山讲,刚分配到北京三一八设计院,觉得能在原子能尖端技术行业工作,有一种自豪感。后来他才体会到,这个令人自豪的行业,远不是外人想像的那么美好。那艰辛的生活,只有切身体会之后,才冷暖自知才会有一种彻悟的洒脱。
他参加工作以后,为了配合现场施工,不是钻深山沟,就是成年累月在戈壁荒滩的帐篷里。有一天晚上,他们刚刚入睡,忽然听到帐篷外一阵阵冷凄的嗥叫声。打开手电筒往外照去,看见在不远处闪着星星点点的绿光。他们恐怖地发现,是一群狼正在附近徘徊。惊慌中他们把煤油浇到木柴上,点燃起一堆篝火。那群狼在篝火附近一直徘徊到天快亮才离去,他们也一夜不敢合眼地坐到天亮。
在这行业工作,就注定了必须与狼蛇为伴,与黄沙恶水饥饿疾病相友。
九
这时,五三零反应堆的核燃料元件已经制造完毕,林平山带领基地相关设计室和研究室的几位同事到核燃料元件制造厂,参加核燃料元件的质量鉴定会,对产品质量进行验收。
燃料厂的主管局派张天伦来主持这次会议,他已提为副局长。
林平山并不知道郑品吾发表那篇“中子噪声技术”的文章有张天伦相助,知道他来厂里就领着几位同事到他的房间,想了解一下核工业的最新发展动态。
身材高大的张天伦见他们问起形势,立即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说:“现在,咱们部仍然没有走出低谷。不少单位都面临生存问题呢。”
林平山看着他忧郁的脸说:“我在西安碰到了六一八所的冯学顺,他们所也遇到这个问题。”
“他们是设计单位,纵向任务一减少,处境就更困难了。”
“从锅炉厂、啤酒厂找了一些民品任务。”林平山苦笑道。
张天伦点点头,感慨说:“让所有厂矿都找到民品任务,谈何容易呀!”
“我们的一致结论是应当尽快发展核电。”
张天伦沉默了一会儿,说:“几年前,周恩来总理曾经批评咱们部不要成为爆炸部,核电的发展应当为期不远了。你们院可以跟核燃料厂合作,研制核电站的燃料元件,科研基础工作应当先行才是。”
林平山心有所触:“长期以来,我们的科研基础工作一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张天伦点头不语:核工业的出路,仍然没有明朗。他们在局里主管科研,对林平山的话深有感触。核电发展工作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发展缓慢,他心里着急,却无能为力。
林平山的老同学雷永宁是这个厂的车间主任工程师,开会之余他们有机会重温往事。
多年辗转在戈壁荒漠深山野岭,时光的磨砺,雷永宁已不再是原先那个单纯无虑的模样,浑厚的脸颊已经塌了下来,帅气的外表已成历史记忆,目光中不时掠过思虑的暗影。
他感慨地对林平山说:“做完你们这批元件,我们元件厂又无米下锅了。我在核燃料厂工作那会儿,干得多欢啦。今非昔比啰!”
五三零反应堆的核燃料是采用新的工艺技术生产的,技术性能和经济指标都得到很大改善。林平山知道核燃料厂为研究新工艺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望着雷永宁消瘦的身形问道:“在核燃料厂工作那段儿不容易吧?你现在身体可是不如从前了。”
看到林平山关切的目光,雷永宁的劲儿头似乎又来了,忘了眼下的忧愁:“哥儿们,只要能整出点儿成绩来,掉几斤肉算啥?值!”他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向林平山说起当年研制核燃料生产新工艺设备的情景:
他们千辛万苦设计制造出新的工艺设备,调试过程却意外发生爆裂。经过反复试验,结果发现关键是材料问题。
研制新材料,使雷永宁和同事们陷入了看不到终期的艰苦探索当中。他们跑遍国内各个图书馆资料库查阅技术资料,一趟趟去协作厂家试制,上样机试验,奔波于材料研究所、试验车间和冶炼厂之间,一个试验周期长达数月、半年甚至整年,往返数千公里。
周而复始连续几年没日没夜向技术堡垒冲击,欣喜、沮丧、希望、疑惑,交替拆磨把人们的心都揉碎了,长达数年的毅力较量,把人都要逼疯了……
历经磨难,艰辛的探索终于迎来设备成功投产的一天。人人泪水滚流,相互拥抱,……忽然他们发现一个个脸上新添的皱纹,全都老了快十岁。
谈完这些,雷永宁似乎又从激动中回到了现实,眼神渐渐暗淡下来,不胜感慨:“好汉不提当年勇啰!”
林平山想到跟张天伦的谈话,不知怎样安慰自己的老友。
星期天,林平山到雷永宁家。
第四章 困谷奋争(14)
雷永宁的爱人小徐是设计室的工程师,工人家庭出身,清瘦秀丽文静寡言举止朴实,雷永宁终于没有照年级里高干子女们的默契在圈内找对象。
一间卧室一个厨房,他们把厨房改做孩子的卧室,就在走廊上放个炉子烧饭。小徐忙着做饭,雷永宁带林平山到屋后,看他种的菜地。
吃过饭,他领林平山去泡茶馆。
厂门西边几百米就有一家茶馆,当街的老虎灶上,一排铜壶正冒着白汽。
还不到泡茶馆的高峰时间,里边茶客寥落,只有两拨人围着小桌饮茶嗑瓜子摆龙门阵。一位姑娘正眯着眼睛,惬意地让人给掏耳朵。
他们在无人的僻静角落刚一落座,堂倌立即把热毛巾飞旋着送了过来。紧跟几步将茶船往桌上一摊,茶碗、茶盖同时套齐,茶具碰击声清脆悦耳,随着长嘴铜壶伸进茶碗迅即抽出,壶嘴高高扬起,高冲低泡的手艺做得滴水不漏。接着小拇指把茶盖一勾,小瓷盖翻身跃起斜斜扣住茶碗。
林平山被堂倌的表演看呆了,待他走后端起茶碗就要喝,雷永宁说:“哥儿们,先别忙!见习一下再喝,可别白瞎了这上好的茶叶。”
林平山笑着说:“这喝茶还有啥讲究头?”
雷永宁一本正经说:“你先仔细瞧着。”说完他左手托着茶船,右手的拇指中指轻轻提起茶盖上沿,在碗上缓缓抖动。把茶盖立着沉入茶水,由里向外慢慢推动。
完了,左手托船,右手扶碗,略开茶盖,把碗送至唇边,轻轻吹着,徐徐饮入,让茶水在口内回荡片刻,咯咯咯咽入喉中。
林平山只学他使盖的动作,可不想学他饮茶的做派。
略略品过茶,林平山问雷永宁怎么没跟黄萍结婚,刚才在他家不好问。雷永宁一阵难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向林平山讲起那段伤心的往事。
讲完因海外关系忍痛与黄萍分手的经过,他两颊淌满泪水,半天没说话。叹了口气,他接着往下说,一年后研究室搬迁到西部荒原,艰苦紧张的工作渐渐消蚀着他对黄萍的思念,感情慢慢淡了下来,一度消沉的情绪才恢复正常。
后来同事向他介绍了一个厂的工程师小徐,她家庭出身好又是一个单位的,政治审查自然没问题。一个家庭组成了,日子平静波澜不兴,总算有了归宿。
林平山是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他能体会雷永宁的痛苦,不由想起中学读的裴多菲的诗: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雷永宁说完,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儿:“你知道吗?这里有赵一曼的纪念馆。”
林平山想起,这里是女英雄赵一曼的故乡。
走出茶馆,雷永宁陪林平山前往赵一曼的纪念馆。
参观完纪念馆,他们在她的塑像前默立了好长时间,凭吊这位为革命壮烈牺牲的女英雄。
从纪念园出来,雷永宁厂里有事先回去了。林平山看到滚滚东流的长江,便独自向江边走去。
走到江边石滩上,他静静注视脚下的流水,奔腾不息的江流,浩浩荡荡向东而去。水面上随波逐流的落叶,被江流裹卷着向下游疾行,偶尔在河湾的旋涡处徘徊片刻,迅即在急流的裹胁下,匆匆前行。它们无一例外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漂去,不容有丝毫的犹豫和停留。望着眼前的景象,他默默想着孔子说的“逝者如斯乎!”。
突然他感觉,此刻自己正站在时间的长河当中,这河岸上下不过一百多公里的两个江河汇合口处,分别矗立着两座年轻女性的塑像。一位是身后的赵一曼,不远的上游,是一位生命更为短促的女英雄丁佑君。这情景令他想起了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脑际的命题:有限汇成无限,无限寓于有限之中。人生如白驹过隙,有限的生命,只有当它融入无限的事业,才能具有无限的意义。
一个月后,周玉茹生了一个女儿。林平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照顾她。
林平山原盼望有个儿子,女儿出世之后,闻到女儿的乳香,一股初为人父的激动,从心底升起了一种神圣的情感。他给女儿起了个单名叫“蓉”,寄托着他的期望:像出污泥而不沾的荷花一样美丽而纯洁。
周玉茹是大龄生产,生育很困难。清晨送入医院上产床之后,到接近中午还生不下来。妇产科医生说,有可能要送往省城,否则大人小孩都有危险。他听了立即脸色发白,觉得天旋地转,赶忙摸着走廊的长椅坐下来。
幸好医院比较重视,妇产科的三位大夫都来了。她们不断给周玉茹鼓劲儿,林平山从门缝里看到她的脸憋得通红,自己在外边急得团团转。
一声响亮的哭声从里边传出,他的眼泪不由自主滚落下来。
现在,看到周玉茹脸色苍白躺在自家的床上,他忽然想起她当时满脸通红的样子,动情地说:“你那时满脸通红,真美!”
周 玉茹望着他,无力地笑着说:“人家都要死了,你还在想歪门邪道的事儿。”
林平山按松山人的风俗给她补养身子,一天吃五顿,鸡、肉、蛋,当归、黄芪、龙眼肉,正餐、小点不断。周玉茹吃不下了,他就做思想工作,要她吃。
一星期后他上班了,一回家连夜把从寒江场买来的老母鸡做好给她吃。一个月的月子做下来,周玉茹整整重了十斤。
第四章 困谷奋争(15)
十
这时,工具反应堆安装进入了最后阶段,师傅们开始试动核反应堆的中子测量装置。
三五公司的师傅用手动试转,费了很大的劲儿还是转不起来。
杜洪宾对林平山说:“你们能不能请柳梦雪来看一下?”这个设备是柳梦雪设计的,一说请她来,大家都直打怵。
虽然柳梦雪也是从北京动力研究所搬迁来的,林平山跟她并不熟。鲁忠平下乡参加“四清”,跟她是一个公社的,林平山从鲁忠平那儿知道不少关于柳梦雪的事情。
柳梦雪的爱人陈强是北京机械院的工程师,林平山跟鲁忠平去北京出差时曾请他帮过忙。从接触中林平山觉得他为人热心,办事儿能干,长得也很英俊,给人印象很不错。
据说,柳梦雪跟陈强刚结婚时两人很恩爱,夫妻两人唱歌都很好听。柳梦雪还是个才女,诗词书画都修。出门时,陈工皮鞋锃亮,一身衣服笔挺无褶,柳工走路款款而行,如细柳临风。朋友们见了,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
但是,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么好的一对儿夫妻,一起不到两年就打起架来,而且愈打愈热闹,成了一对远近闻名的打架夫妻。
无论是陈工还是柳工,对同事和朋友都是彬彬有礼说话温文尔雅,为什么这么好的两人却凑不到一块儿,实在叫人纳闷。有时半夜三更打了起来,邻居们只能听着却不敢劝他们。
五三〇反应堆决定搬到三线建设,柳梦雪必须跟设计室的同事们一起来三线。陈强不是动力研究所的人,又不在核工业系统,来不来凭自愿。这样情势下,他就没来。柳工是事业心比较强的人。尽管她爱人不愿意来,她还是坚持随大伙儿搬迁。她不放心那个只有两岁的独生女儿,就把女孩儿也带来了。她到工地下现场,只好把女儿放到托儿所全托。星期天去赶场,就把女儿放背篓上驮着。
不久前,医生检查出柳梦雪的心脏有问题,说是气候潮湿造成的。她的情绪开始有些低落,上班就松懈下来。前些天,她的女儿得了肺炎,就请假在家照看孩子。基地医院的条件差,孩子一生病,大人就得请假。
林平山只跟柳梦雪打过一次交道。那还是在北京时,他想托陈强办点事儿,就到柳梦雪的办公室找她。谁知她一听说是找陈工,脸一拉冷冷地说:“他的事儿我不管,我跟他没关系!”
明明是她的爱人,怎么说没关系?林平山碰了一鼻子灰还不知怎么回事儿,觉得柳梦雪的脾气太古怪,再也不敢拈她了。
今天这事儿还必须找她。三五公司的人面面相觑憋了老半天,最后还是杜洪宾开口,请林平山去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