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宜和黄春花两个电子专业的人身上。黄春花有孩子要喂奶,一下班就急急忙忙赶去托儿所接孩子。实验仪器出故障他们白天修理不完,为了不耽误第二天的正常实验工作,朱成宜只好夜里加班检修。
朱成宜憨厚朴实,心灵手巧干活儿闷声不响。已经下半夜了,故障位置还没找到,他每日白天跟班实验运行,晚上加班修理仪器,连续两个多星期夜夜加班,疲惫不堪,眼皮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强撑开眼皮试图坚持把故障点找到,眼前一黑意识突然蒙眬一瞬,下巴立即一阵剧痛。他马上惊醒过来,摸摸下巴,湿漉漉的,手上沾着血迹。人一打盹,下巴撞到了仪器壳的棱角,撞出血来,顿时困劲儿也没了。想到明天大伙儿还等着这台仪器做实验,他抓紧时间接着干。
此后,朱成宜每到下半夜发困,就用针扎自己的头,用疼痛让头脑清醒过来,直到把仪器的毛病找出修好了才回宿舍。
为了能给设计工作及时提供数据,他们开始白天黑夜加班加点工作。考虑到核安全,一般是白天运行实验,晚上做准备工作,整理数据。
他们按设计人员做的几种方案,用实验方法测定中子特性,确定了核反应堆的控制设计方案。以后,又围绕模式反应堆调试起动开展工作,为模式堆工程完工投运做准备。
五
这时,生活区的住房大部分已经完工。有家的同志都搬进了用砂石块砌成的平房里。朱成宜的家属也调来了,以前因户口没法解决,他与爱人一直两地分居。
剩下鲁忠平、林平山、梁成海一些单身汉,就住在十五号的山谷入口单身职工的小平房里。实验室离基地总部比较远,住总部的单身宿舍楼上下班不方便,他们宁可住在这偏僻的地方。那些有家的同事一搬走,十五号地区下班后,显得更加冷落萧条。
早晨上班,林平山来得早。他在办公室坐着,想到同事们一家家欢乐的情景,更加思念在北京的刘静宜。
他来三线后,开始两人还通着信。后来,林平山越来越觉得这样书信往来,徒然给双方增添许多痛苦,让她长时间陷在忧伤的情绪里,只能影响她专心研究工作,决计咬牙不再给她回信,以致后来接到信强制自己不要打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没有勇气把这一大摞的信件拆开。自己寂寞地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揪心的苦痛从心底翻起,泪水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他正坐着发呆,忽然听到门外黄春花叫:“林平山!”
他迅即抹去脸上的泪水,慢慢转过头来。
看到他的神态,黄春花关切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
第三章 苦战云岭(13)
林平山勉强笑着说:“没事儿。可能昨晚着了点凉,很快就会好的。”
黄春花放下心来,对他说:“我听朱成宜讲,你上星期天给他砌的炉子很好烧,这星期天也给我砌一个吧!”
林平山一听笑了,说:“我给老朱砌炉子,有烟抽有酒喝。你家老田整日不着家,我什么也捞不着。”她爱人老田三弦弹得好,研究所下乡演出,跟林平山的胡琴经常配合,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黄春花笑道:“你还赶巧了。他正好出去开会回来,从宾馆买回一瓶五粮液,档次不会比老朱低吧!”
林平山点点头:“好,就冲这瓶五粮液也得去!”
星期天一早,林平山用煤油炉煮了碗面条,吃完马上出门。麻袋里装着灰勺抹子砖刀木尺,往黄春花家走去。
他们各家从北京搬来时,都带了烧蜂窝煤和煤球的铸铁炉。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嫌这种炉子散热快不好烧,看到基建工地上留下满地的砖头沙子,便滋生了自己砌炉灶的念头。
林平山到黄春花家门口,看到老田已经把砖头、沙子、黄土都预备好了,还搞到小半袋的水泥,高兴地说:“后勤保障工作做得还可以嘛。”
老田笑着点点头:“现在就看师傅的手艺了。”
林平山拍拍胸脯:“祖传手艺,错不了!”
林平山帮大伙砌厨房,墙体垒得又平又直不算,那棱棱角角做得横平竖直接缝严密,确实让人没说的。黄春花问他:“林平山,你这手艺打哪儿学来的?”
他故意做出神秘的神气,笑着说:“祖传手艺!”
其实,他也只是小时候看邻居的泥水师傅干活,偷来的手艺。
他指点老田用锄头按配合比和泥。这里,家家都在屋前房后开荒种菜,户户备有铁铲锄头。“文化大革命”期间毕业的大学生,毕业后七年半才转正,一直拿每月四十六元的工资,其他人也是十多年没提级。这点工资还要养三代人,上供父母,下养子女。种菜养鸡,已成了他们的副业。
林平山从院里提来一桶水,把那堆砖头浇过一遍,然后在地上开始画线。
跟朱成宜家一样,他给黄春花的炉子里埋入一个坛子,让他们整日可以用到热水,小黄看了特别高兴。
糊炉膛时,林平山看到屋角有一堆头发,就叫黄春花把头发扫过来,准备和到泥中,说是这样炉子更好烧。
黄春花说:“我到外边给你另外找些来。”便匆匆出去了。
林平山看着老田,对她这种舍近求远的做法大惑不解。老田想了想,笑着说:“她准是不忍心把儿子的头发放到炉子里烧。”
林平山听了心里一阵感动,没有吱声。
最后用一层水泥沙浆把炉台抹得光溜,已是下午五点钟了。
黄春花已经炒了一碟花生米,用盘子摆上两圈切开的松花蛋和一碗蒸腊肉给他们下酒,还煮了一碗她拿手的上海咸肉豆腐汤。这在当时的物质条件下,已是极丰盛了。
实际上林平山的酒量不大,顶多只是二两烧酒,那天他向黄春花要酒喝只是一句玩笑话。老田“舍命陪君子”,到末了两人竟喝下大半瓶。傍晚,老田送他出门,已是赵匡胤送关公,两个大红脸。
借酒浇愁愁更愁。林平山沿着山顶的小路往回走,一阵阵山风吹过,体内酒精的奇妙功力开始发作,脚下的旱地渐渐幻化成北王庄的苞米地。他想起了除夕夜与刘静宜一起包饺子的情景,……忽然眼前闪过两人分别前,夜夜注视的窗户灯光,心里轻声呼唤:“静宜,你在做什么呢?……”几千里天各一方,他索性坐到了路旁,抱头痛哭起来,泪水扑簌簌滴落到泥土上。
刘静宜正在物理所生活区北边的小山那棵槐树底下。自从林平山走后,她几乎每天傍晚都要来这里,以前他们两人都是在这里相会的。每次她向那槐树走去,总是觉得那朦胧的树阴下,林平山正在虔诚地等候着她。她心跳加速,急步向前。很快她就看到浓阴中没有她盼望的身影,她泪水涌流,把脸贴着树身哭泣:“阿平,你为什么又失约呢!”
林平山来到大三线,只对人说刘静宜目前工作离不开,暂时无法来三线,没向任何人谈过他们已经分手了。
细心而敏感的周玉茹通过长时间观察,发现几个月没见到刘静宜来信了。
星期六夜晚,她走过林平山的房间外边,听到他在里边吹箫,曲调哀切,令人断肠。她走到院子当中,静静站着侧耳聆听。
吹罢箫,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琴声,窗内传出凄婉的《阳关三叠》:
清和节当春,
渭城朝雨浥轻尘,
……
依依顾恋不忍离,
泪滴沾巾……
思君十二时辰,
商参各一垠。
……
第二天,天阴刚下过雨,她约林平山一起去赶场。虽说这种天气赶场不合适,可他自学校起就顺从她惯了。走到水渠边,她看到路边有一片树林,就说:“听说这林子里有蘑菇,进去看看帮我采一些,晚上熬蘑菇粥。”
林平山识蘑菇,她不识,就一起踏进树林中。
他很快就发现前边松树下有一簇红菇,高兴地跑过去摘了起来。
“你跟刘静宜分手了?”她突然问。
第三章 苦战云岭(14)
“……”
“怎么不说话了?”逼问的口气,夹杂着怨气。
林平山泪水滚涌而出,还是没说话。
“我明白了。”她不再问,心却陡然踩在了实地上,觉得天好像比来时亮了些。
林平山的心在绞痛着,跟自己相知的人自己不要了,眼前的女子谈不上遗弃自己,却伤过自己的心。
他是分配到北京动力研究所,才知道她跟男朋友分手的。
他看她来动力研究所报到,很奇怪,就问:“周玉茹,你男朋友在这个所吗?”
“……”
她低下头,泪珠掉落地上,溅起了尘埃。
他不知所措。多年来,只要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态势从来都是她在上方,从未见她这么软弱过。他懂了,心里乱糟糟的,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七年里揪心的痛苦在他们之间反复数次之后,又摆在了面前。命运怎么这么折磨人啊。
望着周玉茹哀怨的目光,他心中似有难言的情绪。
从学校起,他一直对她有敬畏心,没有定力让自己长时间直面她的目光,只好低下了头。
树上传来一阵阵山雀的叫声,微风吹过林子树叶沙沙响着,两人保持十厘米间距,默默在林中并肩徘徊。跟七年前在清华东操场的那样,默默地在林子里绕了几圈,林平山叹了口气,说:“过午了,回去吧。”
六
第二天上班,鲁忠平、朱成宜和林平山,到核燃料库查看几个月前从核燃料厂来的实验用钚样品。
钚是比铀的效率还高的原子弹材料,也是反应堆的核燃料,不仅有放射性,还有剧毒,并且化学性质很活泼,在潮湿空气中极易氧化。人体吸入微克量级的钚就会中毒,严重的会致死。它被称为“人类所知毒性最大的材料”,研究表明,钚是对人致癌作用极强的因素之一。
进行钚的操作必须在密封严格的手套箱中进行。他们实验用的钚样品必须徒手操作,钚要装入不锈钢小罐中,用焊接工艺进行密封,然后装在样品盒中保存。根据规定,必须对钚样品定期进行检查。
等林平山把入库登记做完,朱成宜和鲁忠平已经把样品盒打开。他从他们两人的肩上伸出头去观看,大家都大吃一惊:焊接做得不严密,封装钚样品的不锈钢罐盖子已被钚化学反应的产物顶开,松散的氧化产物隆成可怕的一堆,暴露在大家的鼻子下边,放射性微尘正朝着人们的脸部扩散,鲁忠平吓得赶紧把样品盒扣上。
他们向所里报告之后,医院叫他们进行体检。鲁忠平、朱成宜两人当时站在最前边,医生叫他们留下,加做精液取样实验。强放射性要伤害生殖系统,会造成生育的后代畸形。
第二天,林平山问鲁忠平检查结果。他说,还没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复杂的表情苦笑着说,他到厕所里,一会儿就自己把精液弄出来了。朱成宜弄了半天怎么也出不来,只好跟大夫讲,他明天交。后来,朱成宜在他老婆帮忙下,才把精液弄出来。
听了这些,林平山想起他们的实验设备从北京搬迁时,他和鲁忠平两人往特制的屏蔽罐内装中子源,三米多长的远距离操作竿子太软,他们怎么也装不进去。突然,鲁忠平冲了前去,冒着很高的中子剂量,徒手把中子源塞进屏蔽罐里。想到这儿,他不禁为鲁忠平的身体担忧。
不久,八二六工地的模式核反应堆开始紧张的调试起动工作。
基地革委会刘主任走进厂房底间,一股热气呼地扑面而来。这时正是盛夏,加上底间的换热器、各种电机设备都往外散热,房间里的温度高达五六十度。刘主任看见设备研究室的工程师王秉仁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汗水不停地往下流淌,像从水中捞出来似的。他专注地盯着设备,一上一下来回测定那台新设计的电动阀性能进行抢修,似乎没有感觉到火炉般的高温环境。
刘主任感动地拍着老王的肩膀说:“好样的,模式堆的成功就看你们了。”
王秉仁回过头看是革委会主任,笑着说:“刘主任,你放心吧。我们一定能准时向毛主席的生日献上一份厚礼!”
八二六模式核反应堆起动试验的第一仗,是由“十五号”物理实验室同志们负责的。郑品吾、林平山、周玉茹、鲁忠平这批技术人员在核反应堆的中央控制室里日夜不停倒班,进行了两个多星期的反应堆中子物理性能试验。他们预先在实验室中已经进行过充分的实验研究,物理起动试验做得很顺利。
在大伙儿的努力下,八二六模式核反应堆终于投入满功率运行,人们开始用模式核反应堆进行各种实战条件下的性能试验。
不久,传来八二六在部队开始服役的喜讯。基地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人人脸上挂着笑容。
一星期后,在新修的广场上召开近万人的庆功大会。
主席台顶上挂着红色横幅,正中央毛主席像两旁展开两面红旗,长桌上摆着一摞摞奖状、锦旗,大喇叭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锣鼓声,鞭炮声,飘荡的硝烟,飞扬的彩旗、彩带,和着人们欢声笑语,汇成一片狂欢的海洋。
宣读贺电,领导讲话,群众表忠心,最后表彰先进。在表彰先进集体的名单上有物理实验室,让“十五号”的同志们高兴坏了。
第三章 苦战云岭(15)
郑品吾笑眯眯出现在主席台上,戴大红花领奖状。拿到奖状戴了大红花,他转过身举起奖状,向台下群众频频致意。
周玉茹、林平山他们在台下拼命鼓掌。
鲁忠平看了,愤愤不平:“大伙儿卖命,他来摘桃子了。”
林平山看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坐在前排的外室同志回过头来看他,便用胳膊肘捅捅他说:“老郑是头儿,当然他上台嘛。”
鲁忠平一脸不屑:“要是我,就让周玉茹上台!”
七
星期一下午,全体人员讨论科研生产计划。
安排完当前各项任务,郑品吾像是自语说:“自动调节装置是不是可以考虑了?”
国外同类的核临界物理实验装置,好多都配置了功率的自动调节系统。这样可以使实验装置的性能大大提高,扩展研究工作的范围和精度。他们的实验装置刚开始建造时由于技术困难,没有设计自动调节系统。
朱成宜听了,就说:“承担这项任务,必须对核反应堆物理、机械设计和电子仪器都比较熟悉才行。”
听了他的话,周玉茹扫了一眼在座的同事们,脱口而出说:“林平山最合适了。”
郑品吾不吭声。他是学核测量的,不具备这些条件,就把几位核工程专业的人挨个儿扫了一遍。
老杨能力太弱,自然不在考虑之列。鲁忠平,物理和机械都不错,但不懂电子,也不行。梁成海,擅长是机械,更不行。
最后他把目光停在林平山身上,庆功会使他对林平山的成见小了许多,平心而论,确实只有他合适。想到这里,便做出一副知人善任的姿态:“就老林吧!”
在北京,这样的任务都是有经验的老同志承担。林平山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独立接受这项任务难度不小。他喜欢干有挑战性的工作,听到把这项任务给他,打从心底里高兴,就说:“我建议自动调节装置采用新一代控制原理。”
周玉茹对核仪器熟悉,知道装备新一代控制系统难度要大多了,就向他建议:“如果采用新一代控制原理,必须有仪控研究室配合才行。你找一下科技办。”
林平山点点头:“我明天找老卫去。”
第二天上午,林平山来到科技办,看见老卫坐在办公室里就进去了。老卫看到他来挺高兴,赶紧招呼他坐下。自从十五号改建后,他对林平山的印象不错,见面比较亲热。
“老卫,找你求援来了!”林平山坐下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什么事儿?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我们决定给实验装置研制功率自动调节系统,准备采用新一代控制原理,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我需要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