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河边注视无情无声流去的河水,生活竟然跟滚滚东流的黄河水一样,无情而且无法逆转。
第三章 苦战云岭(1)
一
江南腹地的玉峰山,峰顶高耸入云。
从山脚到山顶,人们依次可以看到亚热带、温带、寒温带、寒带,呈垂直分布的植物群落。山底长着荔枝香蕉龙眼,半山腰楠木香樟从峡谷直插云天,板栗云杉箭竹杂生在陡坡悬崖之上,各种名贵药材繁衍于高山峡谷深处,猴群戏耍在苍松野藤上下,蟒蛇出没于草木岩隙之间。靠近峰顶,雪松的枝梢在冷飒的雾气中滴着晶莹的水珠,偶尔传来一二声乌鸦冷凄淡漠的叫声。
山顶白雪皑皑终年不化,银白的峰顶刺破云层在阳光下闪耀,玉峰山因而得名。云雾在山腰缭绕,徘徊流荡似大海波涛,人们难见庐山真面目。
这里就被选作八二六军用核动力项目的模式核反应堆基地,对外称三二一基地。周玉茹、林平山他们被安顿在玉峰山余脉的山岭丛林中。在山岭上可以看到寒水江从玉峰山的峡谷中自南向北蜿蜒朝着他们的脚下流来。
寒水江昼夜不息年复一年的冲刷,形成了一道道高山峡谷。云雾飘荡在河谷中,与谷底的水流若即若离,浓云密雾中时时夹杂着雨点,当地老乡用一句谚语来形容这地方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他们来后发现,这里是汉族与少数民族杂居的地区。竹楼木屋砖房混杂,稀稀落落散布在高山深谷坡坡坎坎上,零星散块的红壤坡地上种着玉米红薯芋头。一些少数民族直到解放才脱离刀耕火种的原始耕作方式。汉民种地,使的也是他们在古书《天工开物》上才能看到的老式犁杖。
来这儿以后,黄春花这些携家带口的人,有的住在老乡家中,有的在用泥土夯成的“干打垒”土房里。鲁忠平、林平山一帮单身汉就安顿在生产大队的空粮库中。单身职工要走山道步行五里多路到基地本部的食堂去就餐,有家的就自己生火做饭了。
在他们的心目中,这深山迷雾的最主要伴生物是蚊虫成灾。
大概是由于玉峰山的庇荫,这里一年四季老天都要淅淅沥沥往下洒着忽大忽小的雨水。天阴潮湿,衣服洗了晾晒几天也不干。
黄春花家分得一间干打垒的土房,匆忙盖起的房子质量低劣,外边下着大雨,屋里就要下起小雨。碰到下大雨,她只好拿出水杯、饭碗、脸盆,放在床上、桌上、地上,接着雨水。她爱人老田在家还好些,碰到老田出差,她一个人又要哄孩子,又要接雨水,外边雷声响得像天要塌下来,她吓得只好扔掉水盆,抱着孩子缩到床角里。
她在上海郊区长大,后来到北京大学念书,尽管在北方农村参加过“四清”,对阴湿的南方山区,仍觉得很不习惯。
一天晚上,她正在哄孩子睡觉,忽然看见一只像猫一样大的黑乎乎的动物正在屋角觑视他们。她紧张地对老田叫:“快!一头野兽钻进屋来了。”
老田赶紧抄起一根棍子,那黑家伙立即从屋角窜出。老田大笑:“是老鼠。”
看着老田把大老鼠赶走了,小黄惊魂甫定,说:“这里的老鼠怎么这么大?”
“我听说这里的老乡还提着死老鼠走亲戚,人家可是把老鼠肉作为美味佳肴呢。”
空气湿度大,气温稍高,人们就觉得溽热难耐。鲁忠平、林平山、朱成宜这帮年轻人睡在不透风的库房中,更觉奇热难当。他们只好脱下背心,光大膀子睡在仓板上。天一擦黑,一群群带花纹的大脚蚊子在屋里盘旋嗡叫,轮番往人身上扎。他们抱着蚊帐,在溽热与蚊叮之间实在难于抉择。
鲁忠平体胖,总是最早登床入睡。他伸开双腿正欲蒙眬进入逍遥梦乡,忽然觉得脚趾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大叫一声急忙把脚缩起。
林平山拿手电朝他脚下照去,只见一条四寸多长又粗又亮的蜈蚣静静地伏在地上。他赶快拿起鞋子把它打死。鲁忠平让林平山拿手电来照一下脚底,发现脚趾上已被扎出两个红色的小眼,那蜈蚣还没来得及往里注入毒液,他顿时冒出了冷汗。
不光夏天蚊子多,到了冬天蚊群依然欢实,而且还有新的麻烦。有一回,朱成宜正要往被窝里钻,竟从被里爬出一条蛇来。它伸着懒腰慢悠悠往屋外游走,朱成宜吓得脸都白了。此后他每次睡觉前,都要使劲拍打过床铺才敢钻被窝。
他们每日上班必须在山坡的羊肠小道中穿行。清晨走在雾气浓厚的云杉马尾松与丛丛灌木交织生长的树林中,时时在脚前脚后有四五尺长的竹叶青、锦花蛇从草丛中蹿出急匆匆向路边滑去,吓得周玉茹、黄春花几位江浙姑娘吱呀乱叫。
林平山见了,对她们说:“不用怕。你们把脚步放重些,只要不踩着它们,不会咬你的。”
听他这么说,她们干脆手握一根竹竿,敲打着路面战战兢兢往前走。
这一带是雷区,碰到雨天,四周雷声不断,响声烈得吓人。食堂把猪圈修在树林边上,一个响雷就把个大肥猪劈死了。
一天午后,外边下着大雨,大家正在办公室里看书,忽然朱成宜用发颤的声调叫道:“对面有雷!”
大家赶紧抬头往窗外望去,对面五十米外的树林中,一个橘红色的发亮的火球正在树梢上下飞舞跳跃。人们纷纷把窗户关紧,一双双瞪大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窗外。
鲁忠平轻咳一声,让自己略为镇静一下,把头贴向窗玻璃观察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说:“注意,这是自然界中天然形成的等离子体。我看是进行核聚变的绝好环境……”
第三章 苦战云岭(2)
他的高论还没说完,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对面突然爆开一团烈焰,把几棵松树的树梢点燃了。大雨瓢泼般倾泻下来,火焰很快就被浇灭。
鲁忠平说他看见迎面也滚来一个火球,两球相撞才爆炸的。朱成宜说只有一个火球。别的人都紧张得只盯着第一个,没注意到有无第二个,谁也无法给他们裁判。
这里不像北京动力研究所的生活小区,既没菜场,也没商场。那些在家做饭的职工只好循着山道跑到六里外的新兴镇去赶场,指望能买到肉菜油盐。他们到镇上惟一的一条小街中转了一圈,只看到一些农民在地上摆着用稻草扎成一捆一捆的菜秧卖,根本就没有青菜出售。
黄春花赶场回来,给林平山和鲁忠平看她们买来的根上还裹着不少泥土的青菜秧问:“这叫什么菜?”
林平山一看,笑着说:“这是牛皮菜。在我们家乡,是喂猪的。”
黄春花说:“我看在那些菜秧中就这种菜的叶子最大,我们就挑它买了。”
他们来后不久,一种瘟疫似的疾病逐渐在人们中间蔓延开来,人人都开始拉稀,三天两头感冒发烧,经常拉肚子,个个变得面黄肌瘦,四肢无力,一副病态。一向以体格健壮自吹的鲁忠平,也在连续多日拉稀之后变得脸色焦黄。
身材瘦小的黄春花幸灾乐祸笑他:“别看老鲁身体壮,还不如我们抗病呢。”
鲁忠平无可奈何地撇撇嘴,不吭声。
郑品吾刚从厕所回来,听了这话,歪着因拉稀而变白的脸说:“我最近考证了一下,当年诸葛武侯七擒七纵孟获,那瘴气遍布的沪水就是此地也。”
林平山一听,老郑把方位说错了。他知道郑品吾爱抬杠,就不吭声,免得让其扫兴。
他们到医务所去拿药时请教医生。医生说,他们饮水做饭都是用河沟里的水,水中氯离子、镁离子和铁离子含量过高,再加上许多有害细菌,就造成他们发烧拉肚子的症状。刚到基地,自来水厂没来得及建,成千上万人的用水只能靠河沟来解决。
然而,让他们更加焦虑的还不是这生活上的问题。他们来到基地后,人住进了老乡家,运来的实验设备就被存放在山沟里的一个废弃仓库中。由于实验室还没动工建设,这些没有开箱的设备只好躺在库房中睡大觉了。
他们弄不明白,当时领导组织大家写决心书,十万火急动员他们装箱搬迁是基于什么考虑。看着堆在地上的这些包装箱,林平山想起在北京的搬迁动员会上同志们提出,实验装置在北京继续运转做一段时间实验,还可以取得大量工程急需的数据。
侯清德当即喊道:“必须立即搬迁!”
他对技术问题不懂也没有兴趣,自己到基地后将被提为研究所的副所长,到新环境工作没有实力是不行的。这次搬迁中,为了尽快走马上任,他只好跟先行人员出发,后续人马能否及时跟过来,都不好说。在实力减弱的情势下,他必须把设备拆迁过来以增加实力。
听了侯书记的话,谁也不再说什么,立即拆卸设备装箱打包。现在看着它们躺在仓库的地上睡大觉,心中的焦虑比身体上的病痛更让人难受。
这时,军用核动力模式反应堆的设备制造和现场施工正在紧张地进行。一天,研究所科技办公室的老卫来找郑品吾商量说,设计人员正在做核反应堆新控制方案的计算,为了把握起见急需用实验方法进行校验。他问老郑:“你们能不能在近几个月内把实验装置再运转起来?这样,模式反应堆起动就更加有把握了。”
郑品吾学着洋人的样子耸耸肩膀,然后歪一下脑袋说:“让实验装置运转起来就要建一个带一米多厚重混凝土屏蔽墙的实验室,光大厅就要一千平方米。实验室的土建设计没半年是拿不下来的,然后建筑和安装还得要半年多。你叫我几个月拿出实验数据,不是说梦话吧?你到动力所、物理所和清华大学几个实验室调查一下,哪一个不是这样。这是科学,同志!”
老卫见他说的都在理上,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只好无精打采地返回所里去了。
反应堆物理实验室要靠核临界中子物理实验装置开展研究工作,不要说行政管理人员,就是那些设计人员中,相当多人也讨厌他们这个有放射性的装置,他们来后就被安置在丘陵末梢远离基地本部的山沟里。基地的人习惯用建筑物在基建时的工程编号命名实验室、车间、建筑群。安置物理实验室人员的这一片建筑被称为“十五号”。
物理实验室的人来了之后渐渐看出,这里人的观念跟北京的动力研究所不一样。他们在动力研究所时,核反应堆研究工作铺得很宽,各种类型的核反应堆科学研究工作都干得热火朝天。三二一基地是为一项工程任务而建设的,人们只是围着这个工程转。急急忙忙搬迁来,他们的新实验室没有预先列入基建计划内,在科学研究工作得不到重视的氛围中,实验室建设何日开工,谁也没有把握。
他们的临时办公室就在十五号的山梁上原器材处人员办公的几间平房中。没有实验室,中子物理实验装置的设备没开箱。当地天气潮湿,没有除湿设施,实验仪器也不能启封。他们上班时间做不成实验研究,只能每天看看技术资料,进行政治学习。
第三章 苦战云岭(3)
一天工间休息,朱成宜走到办公室对面,看到铁丝网围成的十五号征地范围内有不少老乡丢弃的旱地。他想起赶场时买的菜秧,朝办公室里的人叫道:“这些地可以种菜呀。”
一听说种菜,林平山和几个摸过锄把种过地的人顿时觉得手心发痒,马上表示赞同。这样,既可以锻炼身体,还可以解决买菜的困难。他们就去新兴场买了锄头、粪桶和各色菜籽,学习三五九旅的南泥湾精神,利用下班时间开荒种地,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周玉茹对这些农活没多大兴趣,见林平山他们忙得挺像回事儿,就帮他们锄草、浇水。看这帮尖端科学研究人员每日无事可做,像老农民般挽起裤腿精心侍弄几块菜地,她心里难受。
“十五号”旁边厕所的粪池从此总是被他们一分钟不耽搁地及时掏空,向粪桶中掺入清水拌匀后拿去浇地。周围的老乡挑着粪桶再来厕所掏粪,看到底朝天的粪坑,再望望地里生长着的萝卜、菠菜、莲花白,只好嘟嘟囔囔走了。
他们还在住房旁边搭起小棚养鸡下蛋,解决孩子们的营养问题,甚至用刚下的蛋让抱窝的母鸡孵小鸡。
来基地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侯清德带着政工办的老杨来到十五号,他把郑品吾、周玉茹和林平山几个党员干部找到一块儿,对他们说:“十五号距离较远。为了加强工作,派老杨到你们这里来担任党小组长。”
接着他指示要加强思想工作,扎根三线树立以基地为家的思想。
老侯强调说:“这是大是大非问题,丝毫不能动摇!”总算把最后一步棋安排停当,他心里松了口气。
侯清德打从“文化大革命”蹲“牛棚”独自反思开始,从个人政治需要出发,深感抓实力的重要性。在各支力量中安插自己的人,进可以有跟人较量的资本,退有一批铁杆分子保自己。
动力研究所队伍搬迁过程中,他开始把自己的人,不管是精兵强将,还是糊不上墙的稀泥,设法部署开来。郑品吾由于研究室里不少同事对他的品质有看法,入党问题一直没解决。周玉茹、林平山,“保侯”战斗中态度暧昧,将来会怎样还不托底。力量部署之后发现十五号还是个薄弱点,决定把剩下的老杨放到这儿,好赖是个耳目。
事儿安排完,老杨送老侯离开“十五号”办公室。老侯手指夹着烟卷,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反复关照他,脑中要有阶级斗争这根弦儿。
周玉茹望着他们的背影,嘀咕道:“我们这儿党的力量又不弱,侯所长派老杨来是什么意思?”
郑品吾扶一扶眼镜,显出政治经验丰富的神态:“侯所长现在被结合到基地的领导小组了,所里的日常工作今后主要由宋书记抓。老杨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是铁杆保老侯的,他在离开前派老杨来这儿再明白不过了。”以前,组内有事儿,他找周玉茹研究就行了。现在多了这个老杨,谁要这样的大男人当电灯泡!尽管老侯此举是对他政治上最大的关怀,他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林平山头一回听郑品吾说对老侯不满的话,不知是什么意思。宋书记是原仪控研究室的书记,林平山跟他不熟,只知道在北京动力研究所的时候,两位领导因为干部解放问题曾经有过矛盾。郑品吾跟“保侯派”混,知道的事儿比他多。经过“四清”和“文化大革命”的历练,林平山从这个举措中多少能感觉出老侯对自己和周玉茹不信任,心里自然对他产生了一层隔阂。
老杨来后,鲁忠平洞察侯清德这个举措的用意,平日总爱跟他作梗,郑品吾和林平山对他也是不远不近,加上他的业务技术能力很弱,遇事说话不得要领,实际上很难在实验室的工作中起多大作用。侯清德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郑品吾自从精心谋划把周玉茹安排为自己的“亲密战友”之后,表面距离是靠近了,他感觉她对自己实际上离得更远了。他不择手段往上爬的行为在同学们中引起很大反感。在农村“四清”,周玉茹是领导,考虑到影响对他献殷勤的举动还包涵,眼下地位翻了过来,他虽然混出了人样儿,在她的眼里却成了一堆狗屎。尽管他隔三差五见没人就往她宿舍送腊肠、熏鱼,费大力托人从北京给她买来奶粉,都被她立即放到门外。现在是他惧怕影响,蔫蔫地把东西捡起溜回自己房间。
重演乡下那出戏不成了,他只好找各种事由叫她一起研究工作。周玉茹公私分明,公事儿随叫随到,一察觉他有不轨的念头,拔腿就走。这女子从学校起就在各种人物堆里周旋,岂是自己这点儿花花肠子降服得了的,郑品吾每次被拒就心里哀叹爹娘没教自己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不过他对周玉茹一直有耐心,四年多时间过去了,对她始终和颜悦色。这倒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