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山看她缓过来了,笑着说:“其实,我知道这种誓对我没有用的。”
“为什么?”
“因为我就没那种想法。”
她笑了,把头靠到他胸前。林平山轻抚她微卷的长发,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忽然想起还是大白天,紧忙从他怀中挣出。
第二章 风云年代(13)
这时,梁成海的问题又有了新的情况。他的单位来函说,梁成海回所后,一直没很好交待问题。据反映,农场的同学中还有跟这事件有关的人。连里的干部接到这个函件,马上开会研究。
负责陪梁成海回京的金副排长说:“民兵在火车站旁边抓到他的时候,他背着军用水壶,还有一个没吃的馍。”
连长听了,马上说:“问题就在这里了。他两分钟之内就逃得无影无踪,哪有时间拿这些东西。肯定有人暗中帮他逃跑!”
通讯员说:“连长说得对,我也想起一件事儿。我们送他回北京,在火车上看见他带着军用水壶。回到连部一看,这里还有一个他被抓回来时身上背的水壶。我当时只是脑子一闪念,也没细想。现在细细琢磨,里头肯定有文章。”
连长叫他把那个水壶找出来,转脸对指导员说:“看来要在这个水壶上找到突破口。”
第二天上午,三排的三个班长:七班长雷永宁、八班长董成广和九班长林平山都被叫到连部来。连长拿出那个军用水壶,叫他们认一下是谁的。雷永宁和林平山都认不出来,董成广看到绿背带上有个英文字母“Z”,马上就说:“是郑品吾的。”
连长舒了一口气,问他们:“郑品吾在学校表现怎样?”
雷永宁说:“郑品吾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只是在造反兵团发生分裂之后,才活跃起来。”
指导员说:“你们清华大学太复杂了。一会儿联合,一会儿分裂,这派那派的,叫人越听越糊涂。我看这样,就从刚才说的兵团分裂开始,你们谈谈当时自己都干些什么,看见郑品吾在干什么。谈的面儿可以稍宽些,大伙儿听听,对今后工作有好处。”
董成广说:“林平山,你跟郑品吾同班过。你先谈吧!”
林平山马上说:“分专业以后,我就跟他不在一个班了。”
看林平山这么回答,董成广就说:“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是保校党委的,我看不惯那帮造反派。”接着,他谈了自己在这段时间的情况。
“我们的红卫兵组织被冲垮后,我开始很消沉。后来井冈山兵团扩大了,我也随大家加入了兵团。不久有人提出,对以前的工作要分析,不能全面否定。我很同意这种观点,就积极参加这些人的活动。我想,前段时间稀里糊涂的,现在该把问题闹清楚了,觉得又有了一股子劲儿。后来,我们当中郑品吾渐露头角,他说话有号召力,辩论善于抓住对方要害,很快就在我们中间建立起威信。
“跟郑品吾接触,感觉他的干劲儿很足,经常准备辩论稿子加班到下半夜,接连几天没日没夜工作,累得病倒了,吃过药又坚持来参加会议,我们都很感动。
“我们的队伍正式宣布与原总部脱离,总部的人就从物质条件上卡我们,我们搞静坐斗争。郑品吾当时正在生病发烧,可他照样跟大家伙儿一块儿坚持,领大家念毛主席语录。”
雷永宁听了董成广的话,露出不屑的神气:“郑品吾是个政治投机分子。运动前期,瞻前顾后,结果啥也没捞上。兵团内部发生分裂,他觉着机会来了,就可劲儿往里钻。这人最讨厌是赖皮,跟人辩论,明明说过的话儿,转眼儿就不认账了,让你气得直跺脚。
“我那时在总部办公室。各派大联合好歹成了,大伙儿挺高兴,心想学校复课的日子不远了。闹腾了一年多,没完没了的争斗让人够烦的,真想有个平静的校园。那会儿学校的许多机构都瘫了,我一心琢磨把行政工作闹好,给大伙儿做些个实实在在的事儿。
“兵团出现分裂,郑品吾就来找我们分财物,我们不同意。他就想办法在我们办公室发展他的人。没多久,我们办公室也分成了两派。这人尽耍阴谋手腕儿!”
三个班长走后,指导员和连长分析了一下,尽管大家对郑品吾的看法不完全一致,有一点是共同的:郑品吾不是安分人。梁成海的活动很有可能跟他有关。
后来跟郑品吾谈话时,连首长还是先让他谈谈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
郑品吾说,自个儿在“文化大革命”中一直抱着在游泳中学游泳的态度,以积极的姿态参加的。运动初期,觉得一些人别有用心,就采取静观动向的方式。后来,觉得那些人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决定支持学校里一些同学提出的新观点。当时自个儿对情况了解得不是很多,主要还是随大流,喊喊口号。现在看来,自己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缺乏认识,走了弯路。
连长看他在耍花活,就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水壶来,问:“这是你的吧?”
郑品吾看到那个水壶,脸马上变了颜色。昨天他已经看见连里找过三位班长,只好点头说:“是我的。”
连长说:“你就谈谈怎样帮助梁成海逃跑的吧!”
在物证面前,郑品吾只好谈出梁成海逃跑那天晚上的情况:
连长叫大家分头搜索梁成海时,他沿大堤走没多远就回来了。这时大伙儿还没回来,他独自走到营地北边苞米秸垛前,忽然听到黑影里有人轻声叫他。他往黑影里仔细看去,从苞米秸堆中露出了一个脑袋。认出来是梁成海,他吓了一跳,才明白梁成海根本就没离开营地。梁成海要他帮忙。他想,老梁神通大,轻易得罪不得。不如交个朋友,说不定将来用得着,就从厨房给他拿了几个馒头灌了一壶水。然后,他到大路边张望,看见来了一辆老乡的大车,就招呼老梁搭上大车,乘夜色离开了农场。
第二章 风云年代(14)
连长见缺口已经打开,突然问道:“冲击档案室,你干了些什么?”
郑品吾一听这话,慌忙说:“我只是跟着跑的,没做什么。”
指导员说:“你把当时的过程谈一下吧。”
他想了想,说:“我在兵团时负责联络设计所的造反派。那时,梁成海已经分配到设计所工作。所内两派对核动力发展路线和体制争论很激烈。梁成海说,为了弄明真相,必须查阅当时的有关文件。这些文件都保存在部档案室,他就领着几个人去部大楼。我正好在,也跟着去了。
“经过国家计委大楼,看到门口站岗的解放军战士,我就有些犹豫,开始放慢脚步往后边靠。走到离部大楼不远,我悄悄离开他们进了旁边的小胡同。往下他们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连长让他回忆出当时还有哪些人后,就让他先回班里去了。
大田锄草完,开始整党和撰写自传。
林平山夜夜反思文化大革命的过程,特别是那开头半年的反反复复,令他始终处于困惑之中。
十
那还是在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林平山从北王庄回校,担任分团委的宣传委员。那时,报纸上已经有批判“三家村”一类文章发表了。他们不清楚这场论战的背景,只是按照学校的布置,准备宣传栏,组织批判文章。
两个月后,听到传达说让同学们给学校提意见,一些大字报开始出现了。林平山脑中很快联想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就谨慎对待事态的发展。党总支要他们几个干部注意大字报的动向,对一些比较重要的大字报做一下记录。他们就按领导要求拿着笔记本,在大字报棚间转,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意见,就记下来。
这种局面持续了几个星期。一天下午,忽然听到同学说校长是反党分子,校党委是修正主义的,他跟几位同学赶紧朝礼堂方向跑。看到在广场东边的楼门口挤着一些人,他使劲儿往门里挤,看见一个长相清秀的中年男子脸上流着血,被人们围着在做检查。听旁边的人低声说,这人是校长的秘书。看样子他挺忠厚,流着眼泪说,以前中毒太深了,没能看清修正主义分子的真面目。
他脸上的血还在流,却没理会它,只是一股劲儿检查自己。林平山看不下去了,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在礼堂周围转了一圈,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已经出来了。这时,他开始意识到文化大革命并不是原来所想像的,只是舞文弄墨写几篇文章。一夜间好像整个天都翻了过来。
很快,系里、专业教研室的领导都受到冲击。他的本家,工地的分团委书记林心田也挨批斗,班里的党支部书记被勒令检查。最后,他自己因为担任宣传委员,忠实执行领导指示,也被贴了大字报。
跟农村“四清”一样,工作组进校了。工作组的领导是级别很高的官儿,后边还有中央一级的领导为背景。
同学们觉得也许是轮回报应,他们几个月前还是农村工作队的成员,这时却被校工作组按三六九等分类排队,限定哪些报告能听,哪些会议不准参加。一时间,校园内草木皆兵,在工作组眼里,似乎跟接管一座刚解放的城市没啥两样,校园笼罩着冷飕憋闷的浓云迷雾。
有讽刺意味的是,仅一个多月,天又变了,工作组灰溜溜地卷起铺盖离开了校园。形势发展让人越来越糊涂,到底谁对谁错?看到清华附中红卫兵神气地唱着“拿起笔做刀枪”从西操场边走过,他想,这帮孩子究竟有什么背景?为什么会这么神气?后来学校对立的两派红卫兵成立,根本无法判断谁是谁非。
以一些高干子女为核心,一帮学生打出了“清华大学红卫兵”的旗帜,另一批人不甘示弱,针锋相对打出了“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旗帜,很快两派人马就唇枪舌剑难解难分斗了起来。满校园大字报争吵着谁也说不清问题,大礼堂里、大操场上,几乎夜夜都有辩论会。
学校的领导和一些老师在他们的争斗中成了可怜的牺牲品。为了显示自己的革命坚定性,这些“革命小将”把领导和老师当成了射击比赛的靶子。一天晚上,林平山在二校门前看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一些人突然袭击了部分领导的住所,鞭打脚踢之后,推出来游街,有的女同志还被剃成阴阳头。
林平山很难受,看不下去了,悄悄离开围观的人群,默默往宿舍走去。心里庆幸刘静宜已经回她学校去了,没看到这非人性的一幕。
事后,林平山听同学讲,一位校领导患脑血栓行动不便,那天晚上听到外边有动静,急中生智爬出窗外伏在窗户下的草地上。红卫兵冲入住所,竟然没发现他就在窗下的黑影中,躲过了这次劫难。听同学讲这事儿,林平山感叹不已,辩证思维在这场合也能让人逢凶化吉。
刘静宜对这些是是非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她看林平山愁眉不展,就夜夜陪他坐在西南校门的树下,听大喇叭转播礼堂中大辩论的实况。
林平山怕她着凉,脱下外衣披到她的肩上,她把衣衫展开,两人一起披着。林平山就势搂着她的肩。嗅到她身上的幽香,他热血上涌。他知道她的羞怯,不敢有进一步举动。刘静宜在他的温热气息笼罩下,心怦怦跳着,听不到大喇叭叫些什么。
林平山对这两派红卫兵都不满意,哪一派也不想加入,又不甘心在这场斗争之外,一直关注这些人的动向。
第二章 风云年代(15)
一天下午,他听人说造反派在揪一位高级领导回校检查,正在中央某机关的大门前呢,就推走刘静宜的自行车,独自骑到城里去。
到了机关大门口天已经很黑了,见人们在大门外转圈小跑着,边跑边呼口号,他就在路旁的树影里站了下来,观察他们。不一会儿,造反派头头出来了,向他们讲述刚才与中央领导见面的情况。林平山就挤了进去,越来越往前,一直挤到了人圈的中心,竖起耳朵听。不料有人发现他有些面生,就喊:“他不是我们的人!”
林平山脑袋嗡了一声,心想这下完了。
忽然听到右边不远有人在叫:“是我们的人。”
他转过脸一看,原来是冯学顺。暗里松了口气,好悬啦。
北京的同学们在一场天翻地覆的折腾之后,把目光转向了外地。有人说外地还是死水一潭,那里的当权派应该冲击,同学中有人往外地走了。鲁忠平他们因父辈受到冲击,待在校内哪儿也不去,林平山被本省同学拉着回省闹革命去了。
刘静宜要跟他们一起去,林平山怕有危险,而且旅途非常劳累,就劝她留在北京。这时全国性的大串联还没开始,林平山跟几个伙伴戴上红卫兵袖章,凭学校红卫兵总部的介绍信上了火车。把挎包往行李架上一扔,提起列车员的茶壶,轮流给旅客们送开水,拿着扫把挨个车厢扫地,在列车上站着熬过三千多公里的行程。
他们到达省城时,这里已经汇聚了一二百名北京南下的学生。尽管他们在校分属于各个派别,到了这里立即变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临时打出了“北京学生南下串联队”的旗帜。他们看到这里贴着一色歌功颂德的大字报,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戴着红袖章布岗巡视,立即断定这里的群众还没发动起来。各校代表商量之后,集体到省委门前要求省委书记接见。
省委书记在体育馆接见他们,他们用背得滚瓜烂熟的文化大革命“十六条”和毛主席语录考他。书记当然背不下来了,“革命小将”们非常愤慨。书记把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的一句话说成是“革命不是绣花针,不是新娘子出嫁”,同学们更愤怒了,口号声此伏彼起。
晚上,同学们在体育场组织了“炮轰省委”的万人大会。这群学生中,自然地出现了一种分工。高年级的同学主要负责大会的组织工作,低年级同学就在台上抛头露面进行表演。
那天晚上,一位北大中文系三年级的同学口才极好,不用讲稿在台上作了一个多小时关于文化大革命“十六条”的生动演讲。他把“十六条”的精神给说活了,引用的毛主席语录非常贴切非常适时,以致他讲完后,一位当地的大学生立即上台痛哭流涕说:“我们第一次听到了毛主席的声音!”
这个城市被搅和乱了,他们又兴致勃勃地瞄向了另一座城市。……
到了柳树飘絮的季节,他们离开了军垦农场。林平山和刘静宜坐在火车上,火车经过辽河大桥。他从车窗往外望着远方农场的庄稼,想道,到军垦农场来的收获是什么呢?
大漠涛海未了情 第二部分
第一章 芳草寸心(1)
一
一列军用列车喘着粗气缓缓驶入了一个草原小站。火车停稳后,两个战士迅速跳下来,分开在车厢两侧持枪警戒。
军列要在这个小站装卸物资,停靠时间几个小时,保卫科的老马从车厢里搬出了铁皮炉,用木炭开始生火。三天来,碰到停车时间长,他们就想办法煮些白菜鸡蛋汤,下点挂面吃。否则,只能是烧饼咸菜加开水了。
林平山提着铁皮桶,到火车站里去提水。他从军垦农场回到研究所后,接手代号“八二六”的军用核动力实验装置核燃料元件的设计工作。三天前,他在核燃料制造厂验收完核燃料元件,就跟保卫科和警卫营的战士,随同这趟军列押运核燃料元件回研究所。
这是个草原边沿的小站。近处零零落落几棵沙枣树和胡杨,在干燥的荒漠劲风中挣扎,路基两侧时断时续的丛丛低矮的红柳,似红云飘浮不定。周围都是起伏的沙丘,上面星星点点的芨芨草。黄沙、枯草,在风里飞旋着。
太阳渐渐西沉。天上的朵朵白云,从东往西,逐渐变黄,变橙,最后变成了金红色,围着一轮残阳。
落日的余晖中,林平山想起了一件少年的往事:
松山县解放第二年,林平山上小学三年级。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