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在东南清溪下游。白湖湖口之前,毗邻船坞。这片区域乃是楼桑工坊密集之地。水碓、水压皆在左右对岸。得益于四通八达的地下管网。撒入铜铁矿粉锻造的高硬度陶管,工坊污水经沉淀池沉淀后,皆排往沟渠,不会污浊清溪白湖。此时的污水,比起后世的化工污水要干净许多。这也是刘备不想弄造纸工坊的原因。造纸污染也很大。
夏老乃是工头。三叔铁匠铺的工匠,皆以他为首。
刘备走进铁匠铺,见夏老正在炉前观察火候。肉眼如何判断火焰温度,此乃良匠不传之秘。刘备也无需知道。
苏伯便要来唤,被刘备制止。
许久,待夏老起身,刘备这才上前行礼:备见过夏老。
夏老亦回礼:少君侯想见老夫,遣人来唤便可。何须亲临。
刘备笑道:夏老高士。备自当亲来。
夏老点了点头,请刘备到后堂说话。
铁匠铺临水而建,后院即是前堂。刘备自居客席,夏老便就东座。
支开闲杂人等,刘备便问道:敢问夏老高姓大名?
夏老一声长叹:老夫便是夏馥。
夏馥,字子治,陈留圉县人。当世名士。博学多识,不阿权贵,为豪族所仇。朝廷征召不就,隐居不仕。在士大夫中享有盛誉,位列“八顾”之一。
年轻时书生意气,言行质直。同县高氏、蔡氏皆是富豪,郡人怕他们,处处小心侍奉。只有夏馥虽与高、蔡并门而居,却从不与之来往,因而被两家豪姓仇视。汉桓帝初年,因直言被举荐,不应征。夏馥虽不与宦官交结,却因声名大为宦官所畏惧,与范滂、张俭等人都被宦官诬谄,朝廷下诏到州郡,作为党魁收捕。
夏馥、张俭等人逃命,所经之地,凡与他们接触过的人,都被收捕考问。牵连之人遍布天下。夏馥顿足叹息:“罪孽是自己作的,白白地连累好人,一人逃死,祸及万家,活着干什么啊!”于是剪掉胡须,改变容貌,跑到林虑山中隐瞒姓名,为冶炼家的佣人。整日与烟囱烟炭打交道,形貌毁瘁,两三年后已无人能识。
弟夏静,乘车追寻到涅阳市中。碰了夏馥竟也认不得。听见说话声,方知眼前冶铁老者是夏馥。便向夏馥跪拜,夏馥避而不受,不与他说话。夏静便追到舍中,与夏馥同塌而睡。是夜,夏馥悄悄叫醒夏静:“我因守正道,恨邪恶,被宦官诬陷。如今只想苟全性命,弟为何要载着缣帛来找我呢!这是载祸给我啊!”天亮即离去。
不想竟来我楼桑。
刘备肃容再拜:恕刘备眼拙,竟不知是夏公!
夏馥回礼道:老夫隐姓埋名,便是不想被人认出。又岂能怪少君侯。要谢,也是老夫谢少君侯收留之恩。那日与弟不告而别。恰逢刘氏宗人来南阳招募冶工。我便应募,与众工匠一起抵达楼桑。
原来如此。
既是“八顾”之一,刘备便直言道:夏公是墨门弟子?
夏馥点头道:然也。党锢之祸起,我便辟祸林虑山(山名)中,为冶炼家佣。期间成为墨者。
原来是在南阳加入墨门。刘备心中一动,莫非,南阳是墨门所在。
想想也是啊。发明水排的杜诗,不就是南阳太守吗。大发明家张衡也是南阳人!
南阳多良工。换句话说,墨门早在南阳暗中兴起。
再抬头,见夏馥正凝视自己。刘备这便言道:敢问夏公,此来楼桑只是机缘巧合?
夏馥先是点头,跟着摇头:先前确是如此。如今见过少君侯手段,便另有他想。塔吊、天梯,舫车、车轮舟。便是鄙门良匠大师,亦啧啧称奇。且不知少君侯营造之法,从何而来?
刘备这便答道:乃是从书中看到先人造物,举一反三,古为今用。
夏馥欣然点头:好个古为今用。墨家出自诸子百家。墨子死后墨家分成三支,称为‘墨家三派’。有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后先秦一统,两汉延续。墨家三派渐渐融合成两支。一明一隐。一个高居朝堂,一个散布江湖。明者出仕,称‘仕墨’。隐者醉心匠造,称‘匠墨’。如张衡、杜诗者,皆是‘仕墨’。而我等皆是隐宗‘匠墨’。无论明门还是隐宗,墨者、墨辩、墨侠皆有。
刘备明白了:如此说来,墨门隐宗,志不在朝堂?
夏馥这便顿首:正是如此。我等齐聚少君侯封邑,并非想出仕于少君侯,而是醉心机关匠造。
刘备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夏馥又问:少君侯能收留我等否?
刘备指天为誓:若一切皆如夏公所说,隐宗弟子皆醉心匠造。不散墨说(墨家学说),不争世事。不怀叵测,另行不轨。于民有利,敬爱四邻。刘备自当护尔等周全。
夏馥这便肃容拜谢,口称:少主。
见一直称自己‘少东家’的苏伯,此时也改称‘少主’。刘备这才醒悟,苏伯亦是墨者。
刘备这便叹了口气,笑道:苏伯瞒我何其苦。
苏伯又拜:门下皆知少主仁义。然,事关生死,不可不慎重再三。请少主见谅。
刘备下榻,将他扶起。
这便安车载夏馥前往学坛,与恩师等人密室相认。
听闻是八顾之夏馥,恩师大儒皆泪流。不想曾经书生意气的翩翩少年,如今形貌毁瘁,不忍直视。
如今党锢未解。
今春司隶大汉,朝廷举行祈雨祭祀大典(名曰:大雩)。
闰五月,永昌郡太守曹鸾上书说:“所谓党人,有的是老年高德,有的是士大夫中的英俊贤才,都应辅佐皇室,在陛下左右参与朝廷的重大决策。然而竟被长期禁锢,不许做官,甚至被驱逐到泥泞地带,备受羞辱。犯了谋反大逆的重罪,尚且能蒙陛下的赦免,党人又有什么罪过,独独不能受到宽恕?天下之所以灾异频出,水灾和旱灾接踵而至,原因都在于此。陛下应赐下恩典,以符合上天的心意。”
灵帝看完奏章,勃然大怒。立即下诏,命司隶和益州官府逮捕曹鸾,用囚车押到京都洛阳监禁,严刑拷打而死。又诏令各州郡官府,重新调查党人学生门徒、旧时部属、父亲、儿子、兄弟,凡有当官,全都免职,加以禁锢,不许再做官。党锢之祸,随之扩大到包括党人家族中五服之内的亲属。
二次党锢再起。此时,夏馥不便将真名公布于众。
于是刘备在恩师大儒和苏伯等隐宗门人的见证下,拜夏馥为家令。
家令,汉代皇家属官,主管家事,诸侯国亦设此职。
《后汉书·鲜卑传》:“投鹿侯不听,遂弃之。妻私语家令收养焉,名檀石槐。”《三国志·魏志·董卓传》:“卓迁相国,封郿侯,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又封卓母为池阳君,置家令、丞。”
说的便是此职。
乃和家丞一样,领俸千石。
1。13 民情得疏()
关于工匠的官职,本朝最高便是:将作大匠。
掌管宫室修建,将作监的长官,战国始置,历代沿革,名称不一但职掌大致相同。秦代称将作少府,西汉称将作大匠。职掌宫室、宗庙、陵寝等的土木营建,秩二千石。
刘备又在工匠区,新建一馆舍重楼。取名:将作馆。
供麾下工匠使用,也是家令夏馥的官署。内置:设计、规划、营造、修筑,等数个署监。乃楼桑科研重地。出入皆有传证,前后自有重兵拱卫。
楼桑乃临乡北大门。往北十里便是涿县。又是少君侯发家之地。自是一等一的繁盛。
按照刘备对辖地各城邑的归类。楼桑为商邑。郦城为农邑。西林为马邑。临乡城则是都邑。诸如督亢和大利,因势利导。现在还没想好。
摊子一大,诸事繁杂。人手越发显得窘迫。
楼桑学坛倒是有人。只是多为幼年学子,还不堪大用。崔州平兄长崔均,亦被其父一封家书唤回洛阳。刘备其实能理解。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二子崔钧既已仕刘备,长子便要另寻出路。
原大将军府,府掾胡腾及令史张敞,如今深居简出。多半不问世事。倒是有一人可用。安平观津人,乐隐。
乐隐乃牵招授业恩师。拜入大儒陈寔门下,潜心修习,已有数年。
陈寔言道:仲显(乐隐字)颇有才行,可堪大用。
刘备这便去信牵招,托他代问恩师乐隐心意。刘备这么做,是不想令好友为难。若乐隐心在朝堂,不愿做侯府家臣,通过牵招也不会伤及双方颜面。
牵招回信道:恩师愿为所用。
刘备这便择吉日,拜乐隐为楼桑长。
又在邑中东南临街,将迁往白湖水榭的一宗人宅院,改建成官舍。前堂办公,后院安居。大事小情,乐隐皆秉公以断。左右皆服。耿雍和崔钧暗中考核,也称其‘循吏’。
“循吏”之名最早见于《史记·循吏列传》。后为《汉书》、《后汉书》直至《清史稿》所承袭。正史中记述那些重农宣教、清正廉洁、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的州县级地方官的固定体例。司马迁《史记》列传之中,特设《循吏》、《酷吏》两目。此体例亦为后世史家所承继。司马迁在《自序》里说,循吏是“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此评价堪称精准。
循吏有三能:善民生、明理讼、尊德育。
楼桑在籍邑民,已超三万。且皆聚居在邑中,如此密度,自然繁华。随之而来的口角摩擦亦不在少数。都是些邻里之间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前也无邑长,又不至于去少君侯府跪地喊冤。故而只能忍气吞声。如今楼桑开辟官舍,这便纷纷前往诉讼。
民情在疏不在堵。乐隐秉公明断,众人皆服。
刘备登楼远眺,见官舍前连日排起长龙,这便叹了口气。再繁华富足,路不拾遗。亦有诸情民怨。所幸官舍设置及时,未造成大祸。民相诉告,多不为金银。有时候,所求不过是个‘理’字。
人活一世,所求不过是清白二字。
说到清白,最近学坛出了件大事。向来三人成众的北海一龙竟闹翻。
管宁当众割袍断义,与华歆断交。
此事发生在田间稻作。只有三人在场。究竟为何,刘备忙唤邴原前来细说。
五楼书房。邴原跪地行礼,口呼少君侯。
刘备急忙将他扶起。宾主落座,刘备便问:何故至此?
邴原以袖拭泪,这便将前后诸情细细道来。
起因有二。刘备用朝廷所赐诸侯安车送阎柔兄弟去病舍就医时,三人亦在场。管宁举止如常,可华歆却临窗窥探,举止失仪的其一。前日,三人同在水田锄草。见田头有一金,管宁依旧挥动锄头,像看到瓦片石头一样没有区别,华歆兴奋的拾起,偷看管宁神色后又扔了它。此是其二。
管宁遂怒割袍袖,斥曰:“子非吾友也!”
刘备叹了口气。该来的总归要来。割席不成,于是割袍。可还能转圜?
暗忖片刻,刘备忽然开口:断袍何在?
邴原答道:在宿舍。
刘备又道:速速取来,切勿让管宁知晓。
“喏。”邴原这便离去。不久即回。儒服、断袖皆在。刘备端去母亲绣房,又把前后诸情告知。母亲细细看过被割去的断袖,这便言道:一个时辰后来取。
刘备笑道:有劳母亲。
母亲女工,在刘备心中自是第一。续接断袖,自然毫无问题。问题是,管宁那边又该如何去说?
乘天梯升上五楼,邴原仍在。见刘备上来,急忙起身相问。
刘备让他稍安勿躁。说一切自有分晓。
待公孙氏送来缝补好的儒服,刘备这便和邴原赶往楼桑学坛。
学坛居中,大儒居后院精舍。前院居中为林荫大道,左右两排皆为宿馆,分三层。与酒垆类似。一层是通铺,隔成数间大屋。二层是精舍,四人一间。三层是别馆,供世家贵族子弟携婢女家仆起居。
北海一龙住在精舍。
邴原正要去敲门,却被刘备制止。
舍门内开,入目是一个小小的门厅。厅内三面围有三级木阶。阶下整齐的摆放着布鞋、木屐数双。阶上左右为侧墙,对面是两扇白绢裱糊的直棂门。
轻轻移开一扇直棂门。只见管宁正背坐堂前,宛如雕塑。
示意邴原在门厅等待,刘备脱鞋入堂。径直走到管宁身边坐下。
管宁闻声回头,见是刘备,急忙行礼。
刘备伸手将他扶起。四目相对,见管宁亦面容憔悴,颇为心伤。多年好友,岂能无情。道不同不相为谋。然而却心痛难当。若能像衣袖这般说断就断,世间又哪会有这么多难以割舍的恩恩怨怨。
“多日未见,近来可好?”刘备先出声。
“想必少君侯亦听说我等之事。又岂能好。”管宁哑声回话。
“听说了。”刘备言道:“北海一龙自断首尾,着实令人心痛。”
“道,不同,不相为谋。”管宁咬牙答道。
刘备点了点头:“三人为龙,为何你是龙尾。”
思绪昏沉的管宁,下意识的回道:“乃因三人中,我年纪最小。”
刘备摇了摇头:“我之所想,却与你不同。”
不等管宁开口,刘备又道:“龙尾如鱼尾。鱼尾如船尾。三人为龙,都说龙头最重。然我却觉得,龙尾尤其重。”
“为何?”管宁反问。
“船尾有舵。船舵之于船,正如鱼尾之功效。鱼无尾,寸步难行。舟行万里,全靠掌舵。三人为龙,你便是掌舵人。”
管宁一愣。
1。14 一龙仕主()
“三人中你年纪虽小,责任却重。华歆虽为龙头,龙腾四海,却看龙尾。三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之失,在他还是在你?”
“三人一体,一损皆损,一荣皆荣。”重复着刘备的话语,管宁如梦初醒。
一军之败,罪在主将。
华歆之失,便是一龙之失。北海一龙德行有亏,罪在龙尾掌舵之人。
“再说华歆。”刘备略作停顿:“锄禾见金,你挥锄不顾,视如敝屣。而华歆却高兴拾起。备料想,你是真轻财。华歆是真惜财。既真爱惜,既拾起又何故再弃?乃因,他知你不喜。故而将到手的黄金忍痛丢弃。足见在他心中,敬你胜过真金。”
“三人一体,亲如手足。明知他璞玉微瑕,德行有亏。更应日日督促,令其改过自新,重拾君子正道。岂能如敝屣般弃之不顾?情义何在?道义何在?若他就此自暴自弃,与奸佞同流合污,遗祸天下。你又于心何忍?”
“少君侯……”管宁不禁已泪流满面。
刘备轻轻挥手。泪流无声的邴原,手捧漆盘,走入堂中。
刘备这便将母亲亲手缝合的儒服,披在管宁身上:“『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少君侯!”忽听门外一声悲呼。形如枯槁的华歆,疾步冲入。涕泪横流,拜倒在地。
一直强忍着的邴原,终于痛哭失声。将左右二友紧紧抱住,誓要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北海一龙重聚。刘备终于彻底松了口气。
无需多言。
刘备正要起身离去。却见邴原抱二友,纳头下拜。泣声说道:“闻少君侯发政施仁,三兴汉室。今日所见,感同身受。如蒙不弃,北海一龙愿效犬马之劳!”
管宁、华歆亦拜服在地:“如蒙不弃,北海一龙愿效犬马之劳!”
刘备喜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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