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问一答。写意轻松,皆随车驾呼啸而去。
洛阳,长乐宫,长秋殿。
凯旋归来的河南尹何苗,散朝后,即来拜见:“臣何苗,拜见太后。”
“二兄请起。”一举平定南阳之乱,何太后如何能不高看一眼。
“谢太后。”何苗难掩欢喜。话说,太后何曾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过。
“赐座。”
“谢座。”
“一别半载,二兄颇多神采。此去南阳,必所获颇多。”何太后笑赞。
“臣,不敢贪功。幸赖太后、陛下及大将军庇护。”何苗果有长进。
“五千胡骑,现在何处。”何太后忽问。
“驻扎广成关下。”何苗答曰。
“广成苑内,广成聚,可辟为营地。”何太后言道。
“只是五千突骑,人吃马嚼,耗费颇多。”何苗言下之意,养不起。
“无妨。”何太后已有良策:“挑选七百精骑入北军,首领可升为胡骑校尉。再择千骑,补西园卫之缺。余下三千,当为车骑将军营士。”
“臣,叩谢天恩!”何苗大喜,跟着又问:“左右车骑,又作何处?”
“左右车骑,当出为幽、冀二州牧。朝中正值用人之际,王允、桓典,入朝为九卿。”
何苗闻言,忐忑不安:“太后需谨慎。切莫惹恼玄德。”
何太后轻抚下腹隆起,双瞳剪水:“料想,蓟王当不至于此。”
“太后,明见。”何苗幡然醒悟。
1。121 功在不舍()
蓟国楼桑,将作寺。
蓟王亲临,必事出有因。
仲春二月,“温室实验田”中,麦穗金黄,满室飘香。
“试验”二字,出自王充《论衡·遭虎》:“等类众多,行事比肩,略举较著,以定实验也。”蓟王赋其新意。每每在新技艺推广前,必经由将作寺,实验论证。名曰:试验田。
待工匠掘出底泥,陪同官吏,无不惊呼出声。
“敢问主公,莫非皆沙壤!”右相耿雍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然也。”刘备轻轻颔首。
耿雍又问:“主公欲圩田……大漠乎?”蓟国圩田制,天下知名。
“大漠无需急。”刘备笑道:“先为西域圩田。”
“臣等,愿闻其详。”上庠令郑玄长揖求教,被刘备双手托起。
“诸君,还记得‘毛遂治滏’否。”刘备笑问。
“臣记得。”左相崔钧答曰:“毛遂自荐,请兵有功,赵王封其为谏议大夫,封邑曲梁。此地虽是沃土,却因地势低洼。滏、洺等水,常泛滥成灾,百姓生活贫苦。毛遂先筑河堤,迫洺水改道北流。又令民夫和‘红胶泥’,将滏水河床抹厚五尺,不留空隙。此后,滏水再无溃决之虞,河道畅通,一泻千里。”
刘备笑道:“沙壤之所以能蓄水,便因三尺之下,皆是红胶和泥。胶泥经骄阳暴晒,无需火烤,便会硬化如陶。等同于将此片沙田,盛入巨大陶碗。再引肥水至田埂,连通埋于沙田下的滴漏竹管,不断滋润。遇曝晒,水汽自升,无缺水之困,谷物因而萌生。”
说完。刘备又命工匠取来一截钻孔竹筒,遍示众人。
与时人用来计时的漏壶,完全不同。此竹筒,开孔如笛,居中排列腰际。只需水位越过腰线,便可四时滴漏。
“莫非主公欲从冀州运红胶泥,远赴西域。”右相耿雍言指,代价不菲。
刘备摇头道:“非也。类似黏土,无处不有。便是大河底泥,亦可烘干垫底。只需命匠人出城搜寻,当可就近运来。”
门下祭酒司马徽笑问:“先看革帐温室,又看沙壤种田。主公欲为长城军屯乎?”
“然也。”刘备道破心意:“大漠终归是心腹大患。前汉所筑长城,多有损毁。孤欲重筑,设立坞堡,令兵士屯田自养。而后。徐徐逆进,筑城通渠,种田大漠。”
先不论能否实现。我主雄心,无人可及。
就刘备所知,只需搞定蒸发与渗漏,沙地种田,亦无不可。支渠四通,胶泥垫底;肥水滴灌,温棚遮阳。应当可行。只需持续种田数载,不断改良土壤,待防风林木长成,水性循环小气候形成。持续种田,当事半而功倍。
“先从西域始。”刘备一锤定音。
西域并不缺水。只因地表蒸发剧烈,难以存留。前汉时,西域都护府,针对性的修筑了地下水利工程。时称“井渠”。穿渠校尉,便负此责。“汉遣破羌将军辛武贤,将兵万五千人至敦煌。遣使者按行表,穿卑鞮侯井以西,欲通渠转谷。”后人注“卑鞮侯井”曰:“大井六,通渠也。”
后世称“坎儿井”。乃是一种结构十分巧妙的特殊灌溉系统。由竖井、暗渠、明渠和涝坝,四部分组成。其构造原理:在高山雪水潜流处,寻其水源地,间隔打下深浅不等之竖井;而后再依地势高下,于井底修通暗渠,沟通各井,引水下流。地下渠道出水口,与地面渠道相连,将地下水引至地面灌溉桑田。如此,即可避表层沙土渗漏,又可防长距离输送水汽蒸发。
自刘备中西域而立幕府。二位府丞,在前人基础上,严格按照蓟国施工规范及营造技艺。将西域井渠,发扬光大。引水涵管,皆用硬质陶管。引水入城尚不足够,还需分润各家各户。前院凿竖井引出,建水塔蓄水。引流锅炉房。酌情升温加热,输往家中各处。雨污分流后,肥水经污水管,排往城外,滋养农田。如此,循环往复。
西域石炭储量丰富,开采便利。冶炼采暖,皆有大用。蓟国营城术,已惠及西域五十五国,各个绿洲城邑。然如群星拱月,居中好大一块荒漠,弃之可惜。于是蓟王便想:沿水路枝津,试行屯田。若将河渠比脉络。这片制霸西域正中,巨大的流沙枯叶,是否能枯叶逢春。且看蓟王能否,回春有术。
众人随蓟王,逐次看过。各式田地,不一而足。还有用空心砖,砌成一高一矮,前后防风墙,顶部搭建竹棚,铺设革膜。既防风防砂透光保暖,又可阻断水汽蒸发。类后世简易大棚。
各种直指西域的种田技艺,直令一干人等,大开眼界。
单单透光革膜,竟不下数十种之多。足见用心良苦。
“膜,幕也。”上庠令郑玄叹道:“此物,先前多用于国人院中药圃。今日方知,乃有大用。”
“去年,草原各部,共计贩入活羊百万。皆是多年老羊,无从割毛。羊皮多被制成革膜,羊肠用于券钞封膜。取食鲜肉,腌成蜡肉,炼脂成油,骨粉亦为精饲料。”右相耿雍笑道:“一张羊皮,方二步(约1㎡)。一亩所需,不过四百六十张。”
将作令苏伯,却纠正道:“四百张足以。”
“为何?”郑玄请教。
苏伯答曰:“膈膜需绷紧,方利透光。故拉伸之下,一亩大田,四百张足以。”
“原来如此。”众人欣然点头。
“一年之革,可覆二千五百亩。”左相崔钧笑道:“此,还只是羊皮。再加豚、牛等皮,年可制革膜,三万亩。”
“竟有如此之多。”众人无不诧异。
上计令陈逸忽笑:“诸君可知,我国三百余城,一日食豚(猪)几何?”
“未知也。”此乃上计署所辖,他人焉能得知。
“一万头。”见众人皆惊,陈逸笑道:“须知。国人食豚,远不及食牛羊。”
话说,后世《东京梦华录》有载,仅汴梁城一天,便要吃掉上万头猪。蓟国三百余城,九百万口,还吃不过汴梁一城之众。
日食猪万头。以年计,可得革膜,万八千二百五十亩。若类比后世汴梁,日食十万头。以年计,可得革膜,十八万二千五百亩。无需如此之多。猪、牛、羊,之和,年可制膜十万亩。蓟王便心满意足。
此事易耳。蓟国五万,陇右二万五,都护府二万五。不出二载,便可实现。
上庠令郑玄,不由诵起荀子《劝学》名篇:“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蓟王种田,着实强悍。
1。122 见我如是()
蓟国之强,方方面面。
窥一斑而知全豹。
如,早已毫无技术可言,随处可见,便是异地工匠,看过一眼,便会制作的双瓮化粪池,及雨污分流地下管网。对城邑水体的保护,可谓功莫大焉。
前汉长安,百万之都。人吃马嚼,积粪何其多。粪尿污水,无序排放。乃至直渗地表,造成水质咸卤。“长安地大人众,加之岁久,奎底垫隘,秽恶聚而不泄,则水多咸苦。”只此一句,毋需多言。
隋,开皇二年(582年),杨坚废北周静帝,自立为帝,定都关中。有感于长安“制度狭小,又宫内多妖异”,且“汉营此城,经今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甚宜人。”于是,择汉长安城东南二十里,龙首原之南,另造新城。时称“大兴城”。便是后世隋唐“新长安”。然因受制于龙首原,地势高差,排污不畅。且草草修造,只修主渠,未能“支渠四通”,乃至城中民宅,多无从排污。
无奈又造“渗井”:利用废弃水井,倾倒污水。污水经由渗井,不断渗入地下,从而达到排污效果。长此以往,可想而知。至宋元时,长安地下水质,已与污水无异。甚至于整个关中地区,水体全面恶化。后世王朝,再无意定都关中。长安从此沦为废都,与水质恶化,不无关系。
事戒不虞曰知备。
知微见著。蓟王未雨绸缪。单单一套看似简单,并无复杂可言的排污管网,足可流芳后世。
一言蔽之。环境要友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洛阳南宫,玉堂前殿。
新任玉堂署长张让,躬身垂首,姿态谦卑。然凡有路过,无不表情错愕。更有人掩面而走,不忍相见。贵为先帝阿父,权倾朝野时,一干人等,极尽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之能事。散尽家财,只求张让家奴一跪。如今物是人非。本以为,此生再不相见。岂料张让、赵忠,重又入宫。人前人后,处之泰然。
能屈能伸,真丈夫也。我等,实不及也。
须臾,待四下无人。便有心腹小黄门,出殿相见。
“今日如何?”张让背身问道。
“少帝欲封贵子为勃海王,拜广陵徐为国相。”小黄门言简意赅。
“我儿且慢。此事当真?”电光石火,张让似有所得。
“亲耳听闻,自当是真。”小黄门言道。
“好,且速回。莫令人生疑。”张让眼中厉色,一闪而逝。
“喏。”
目送小黄门,避人耳目,潜回大殿。张让这便奔赴北宫,寻黄门署长赵忠。
“此,必是董太皇之意。”赵忠一语中的。
张让轻轻颔首:“金市传闻。洛阳子钱十家,共掷大钱十亿,租赁河北‘荒国’。料想,必与此事相关。”
饶是赵忠,亦不由瞠目结舌:“莫非,董太皇为贵子谋国是假,为己谋利是真。”
“然也。”张让叹息道:“论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四百年煌煌天汉,先帝母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等刀锯余人,拍马不及也。”
“可有机乘?”赵忠问道。
“自当有机可乘。”张让早有定计:“宜遣人入长乐宫,暗中通禀何太后。”
“少帝既有定计,不日当自行通禀,何须我等多此一举。”赵忠问道。
“所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提前告知太后,乃投石问路之计也。张让嘿声一笑:“董太皇,欲使我等为细作,此事可大可小。若授人以柄,万事休矣。你我岂能坐以待毙。”
“与太后暗通曲款,乃为示好。”赵忠醒悟。
“然也。”张让点头道:“三宫勾心斗角,你我左右逢源,方有机可乘。”
“如此,甚好。”赵忠心领神会。
“毕岚、宋典,可有回信?”张让又问。
“二人皆避而远之。一时难以转圜。”赵忠叹道。
张让又道:“左右车骑,不日将出为外官。何太后欲表何苗领车骑,封万户侯。料想,何太后必以此事要挟,令何苗如愿。”
“董太皇又何尝不是?”赵忠叹道:“若想封贵子为勃海王,董太皇亦需令何太后得偿所愿。”
一言蔽之,互相妥协,各取所需。
“却不知,窦太皇,会作何想。”张让忽问。
“窦太皇看似无欲无求。然依我所见,却并非如此。传闻。阿阁兵乱时,《废帝诏书》乃出窦太皇之手,非为人胁迫。”赵忠忽压低声音:“是夜,窦太皇与少帝,乔装出城。被贾诩所阻。”
“消息何处得来。”张让大吃一惊。
“我弟赵延,乃是城门校尉。”赵忠言道:“凡有风吹草动,焉能不知。”
“窦太皇先拟《废帝诏书》,又裹挟皇太子远行……”张让灵光一现,幡然醒悟:“欲立贵子,登基为帝!”
赵忠亦颔首:“换言之。平乐观内,二后歃血结盟,指天为誓,共扶贵子。乃,确有其事。”
张让浑身一凛,眼中野火熊熊:“此,便是我等梦寐以求,翻身之机也!”
“当如何行事。”赵忠问道。
“可记得,熹平元年,朱雀阙之事乎。”张让阴森一笑。
“熹平元年,首开党锢,连坐太学生千人。有人书朱雀阙。言:‘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禁太后,公卿皆尸禄,无忠言者’。”赵忠脱口而出。
张让狞笑:“何不效仿前人,再书朱雀阙。”
“当书何句?”赵忠忙问。
“且附耳。”略作思量,张让竟已成句:“民不聊生,长乐、永乐卖官贩爵,鸡化,乃妇人干政,所致也。”
“嘶”赵忠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暗自稳住心神。转念一想,便已醒悟:“乃离间窦太皇之计也。”
张让眼中厉色尽起。切齿言道:“句中只提董太皇与何太后卖官,乃妇人干政。却并未言及窦太皇。窦太皇未曾卖官是其一,垂帘监国乃遵循祖制是其二。自当无可指摘。”
“此乃,人尽皆知。”赵忠顺言道:“然将此丑事,直书朱雀阙上,大白于天下。任人说三道四,论长言短,乃至颜面无存。二宫如何能不,恼羞成怒。”
“料想,二宫必严惩‘摇鼓舌,擅生是非’之人。”张让接口道。
赵忠亦切齿而笑:“窃以为。当属太皇窦太后,嫌疑最大。”
“我亦如,此想。”二人相视而笑。
1。123 宦海沉浮()
鸡化,乃二事并称。
光和元年(178年),“夏,四月,丙辰,地震。侍中寺雌鸡化为雄”。谓“鸡化”。
同年,“六月,丁丑,有黑气堕帝所御温德殿东庭中,长十余丈,似龙”。谓“”。,虹也;,同“堕”。
“秋,七月,壬子,青虹见玉堂后殿庭中。”异象频生,于是先帝召,光禄大夫杨赐、议郎蔡邕等,诣金商门,问以灾异及消复之术。
时,议郎蔡邕对曰:“臣伏思诸异,皆亡国之怪也。天于大汉殷勤不已,故屡出妖变以当谴责,欲令人君感悟,改危即安。今堕、鸡化,皆妇人干政之所致也。”
遂有“鸡化”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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