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何太后轻轻颔首:“依大兄所言,蓟王名‘备’,亦是神助。”
“洛阳,皆如此传。”何进答曰。
“风闻而已。”何太后不为所动:“我儿继任大位,何氏一门必然显贵。大将军万勿多疑,需恪守本分。”
“臣,醒得。”何进再拜。
永和里。
“高门华屋,斋馆敞丽,楸槐荫途,桐杨夹植。”里中所居,非富即贵。时人称之为“贵里”。
不其侯府邸。
不其侯夫妇开中门相迎。
正是长社、益阳,二长公主,登门拜访。长社、益阳,二长公主乃桓帝之妹。早已嫁人,各有汤沐邑。然黄巾逆乱,二人举家迁来洛阳别居。数年间,可谓遍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至于汤沐邑,不提也罢。
宾主落座。
益阳县主(公主以县名为封号,因称县主)开门见山:“闻华儿(阳安长公主刘华)与城中子钱家相熟,不知然否?”
“姑母欲举债否?”阳安长公主低声问道。
“实不相瞒,正有此意。”换做长社县主答曰:“黄巾逆乱,火烧长社。汤邑被毁,民众流离。入不敷出,唯有举债。”
长社之战,名传天下。一把大火虽扑灭黄巾,却让长社百姓损失惨重。城邑残破,万民流徙。如今,几成荒地。可想而知,习惯了坐享其成的长社县主,生活有多不易。
“二位姑母之意,(女)侄已尽知。这便约城中子钱家相见。”阳安长公主欣然应允。
“我却听闻,华儿先前举债颇多,久未偿还。却不知何故,得享衣食无忧?”益阳县主话里有话,显然是听到风声。
桓帝崩后,二位姑母,便是至亲之人。阳安长公主已不藏私,这便将与子钱家所签券书之事,和盘托出。
“年年食俸不减,举债十年偿还。”长社、益阳,二长公主,惊疑不定:“天下还有此等好事?”
见妻来看。陪坐在侧的不其侯伏完,这便起身言道:“公主之言,千真万确。”
“如此,我二人汤邑,可作价几何?”长社县主忙问。
“这……”伏完言道:“何不请子钱家,登门详谈。”
“速去,速去。”二位县主,异口同声。
不久,便有子钱家登门。
“子钱家左行孙,拜见拜见君侯。”
“桀不群何在?”主事之人,自是伏完。
“城中子钱家,家家皆一样。”左行孙笑容可掬:“君侯只管吩咐。”
“如此,且随我来。”正如左行孙所言,城中子钱家,伏完没少光顾,焉能不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债台高筑,又岂是举债一家。
登堂入室,将垂帘中悬。帘后人影闪动,左行孙遂心领神会。
伏完请其落座:“且问子钱家,一县之地,作价几何?”
左行孙一团和气:“闻长公主与君侯,已将名下封邑,押与桀氏。不知还有何地?”
“类比阳安,一县之地,作价几何?”伏完又道。
“亦是长公主汤邑否?”左行孙明知故问。
“然也。”
“如阳安这般残破,或可借五千万钱。”左行孙开价。
“长社又当如何?”帘后长社县主脱口而出。
1。90 多钱善贾()
“敢问帘后何人也?”左行孙反问。
知子钱家谨慎,伏完这便答曰:“乃长社长公主。”
“拜见长公主。”左行孙肃容下拜:“不知长公主驾到,庶民失礼。”
“不知者不怪。”有道是“财帛动人心”。忽闻五千万钱,长社长公主哪还顾及这许多:“子钱家且速速答来。”
“长社一片焦土。庶民,实不知该如何转圜。”利字当头,六亲不认。左行孙压价。
“子钱家有所不知。火烧城外荒原,并未延及城内。城池尚在,或不逊于阳安。”长社县主抬价。
“终归是战乱之地。百姓流离,十不存一。且颍川时局动荡,毗邻汝南,蟊贼横行。乃大乱之地也。”左行孙再压价。
“颍川与汝南,尚夹有陈国。陈王(刘)宠有勇,善弩射。黄巾乱时,郡县皆弃城走,宠有强弩数千张,出军都亭。国人素闻王善射,不敢反叛,陈(国)独得完。国相会稽骆俊,素有恩义,时天下饥荒,邻郡人多归就之,俊倾赈赡,并得全活。百姓归之者,众十余万人。”长社县主言道:“长社百姓,亦多投靠。只需遣一人往陈国说之。长社百姓,陈王必然放归。”长社县主再抬价。
陈国刘宠,亦有盛名。左行孙欣然点头:“若如长公主所言,长社亦可作价五千万钱。”
“子钱家此言当真?”长社县主大喜。
“然也。”左行孙擅自做主,虽心有不安,却面色不改。
长社县主又细问道:“当以十年为期,举债一笔勾销,年年食租不减。”
“然也。”左行孙急于脱身。
“如此,子钱家可敢与我立字为据。”长社县主,狂喜之中,又心生忐忑。生怕子钱家变卦。
“择吉日,定与长公主,立书为凭。”左行孙终归不敢擅自做主。需快马奔赴蜃楼,请秦太仓定夺。
“择日不如撞日。”长社县主恐夜长梦多,如何能放他离去。这便命人升起垂帘,与之相见。
抬眼见帘后三妇皆披王服,左行孙肃容行礼:“拜见诸长公主。”
伏完这便为其介绍:“长社、益阳,长公主。”
左行孙依次见礼。
益阳县主笑道:“子钱家既不嫌长社一片焦土,益阳可否同价?”
“不知帘后竟有二(县)主,一亿大钱,离身矣。”左行孙肉疼之情,溢于言表。
二位县主相视而笑,眼中皆透着丝轻松。洛阳贵胄,多如过江之鲫。禁中顾此失彼,难全其美。更加先帝崩天,新帝被废。少帝继位,终归年幼无知。人情世故,如何能体恤。
求人不如求己,人救不如自救。
先前之所以不敢妄动,只因举债不还,夺侯除国。
十年为期,食俸不少,举债一笔勾销。此等美事,如何能放过。再者说来,汤邑何人治理,对县主而言,别无不同。只需食俸不减,便交由子钱家打理,又有何妨?子钱家生财有道,别有门路,亦未可知。
或有人问:此事对县主而言,自是天大利好。然对蓟国而言,又好在何处?
须知,大汉郡国并行,列候次减。
郡县制与分封制,双轨并存。先为十三刺史部时,或别无不同。然自废史立牧,州牧大权独揽,掌一州军政。此时,差别显而易见:国主、县主之封邑,州牧不可擅权。如先前刺史时一般,便是州牧亦只有监督察举之权。国相、县令人选,州牧、郡守举荐后,仍由朝廷任命。
一言蔽之,废史立牧后,郡、国双轨制,区别越发明显。
试想,长沙郡内益阳县,便是荆州牧亦无权插手,如同一片独立王国。若类似封国遍及天下,对蓟王而言,是何等之利好!
不出数日,桓帝二妹三女,计五位县主,争先恐后,质押五县,食俸不减,各向城中子钱家,举债五千万钱。多事之秋,此举虽有失体面,亦是无奈之举。难不成,让桓帝亲属,皆饿死不成。然若让禁中出钱供养桓帝亲属,还不如饿死。须知,洛阳宗亲何其多也。若开此先例,便有无数列候封君,入宫哭诉,求取钱财。
此风断不可长。
两害相较,取其轻。不愿出钱,不能饿死。唯有向子钱家举债一途。
五位长公主齐来陈情。太皇窦太后遂请宗正,尚书令,并太皇董太后,何太后,与少帝,三后一帝,共商此事。
“换言之,由子钱家代为打理汤邑,十年后归还。举债一笔勾销,年年食俸不减。”少帝问道:“当真如此乎?”
“回禀陛下,当真如此。”长社县主起身奏曰。
“无利可图,莫非子钱家亦行善乎?”少帝奇道。
“无利不起早。子钱家,以钱生钱,绝非善类。”太皇董太后亦道:“券书何在?”
“券书在此。”长社县主遂将券书奉上。
太皇董太后命人取来一观:“券书上只说‘租赁荒县,为期十年’。并未言及长公主家事,及治民之权。便是‘荒县’二字,亦大而化之,未曾细说。或可类比‘荒山’,究竟何为‘荒县’,见仁见智。实无可指摘。”
“城中子钱家,各个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精于此术,如何能授人以柄。”何太后转问曹节:“尚书令以为如何?”
“此乃天家私事,老奴岂敢多言。”曹节五体投地。
见他中气十足,老而弥坚,何太后暗自叹息:“但说无妨。”
曹节又等二位太皇太后出声,这才斟酌言道:“黄巾乱后,群盗蜂起。道路断绝,州郡自顾不暇。我朝郡国并行,废史立牧后,州牧大权独揽。然对境内封国,却有心无力。老奴窃以为,事急从权,或可一试。”
“如尚书令所言,州郡尚力有不逮,子钱家,如何讨贼安民?”宗正刘虞问道。
“此便是非同寻常之处。”曹节言道:“老奴实不知,荒县如何生钱。”
然少帝却颇觉有趣:“所谓‘眼见为真’,何不拭目以待。”
“君无戏言。”太皇窦太后谆谆善诱:“陛下既已许,便姑且一试。稳妥起见,劳烦宗正与尚书令,拟定具体之法。不可有违汉律礼法,折损天家颜面。”
“遵命。”
1。91 伯牙绝弦()
此事看似匪夷所思。实则不然。
子钱家,自上古时便存在至今。前汉时长安子钱家毋盐氏,趁吴楚七国兵乱,放债取息,成为关中巨富。并被史家引为记录。仅此事,足见一斑。
换言之。列候封君,向子钱家举债,自两汉以来,乃是常有之事。大规模向列候封君放贷,汉律亦未禁止。且早有先例。
类比前汉吴楚七国兵乱,时下亦是天下大乱。
形势所迫,身逢危难。封君逼不得已,向子钱家举债。只需合乎礼法汉律。朝野上下,并不异议。关于券书如何签订,既能规避所有律法,又足够约束力,子钱家轻车熟路,信手拈来。便是名师大儒,饱学之士,面对“租赁荒县,为期十年”白绢黑字,亦无可指摘。
关键是“荒县”无从定义。唯一类比,便是“荒山”、“荒地”,诸如此类。租赁荒山、荒地,合法合规。如此看来,租赁荒县,亦无可厚非。
总之,游走于律法边缘,模棱两可之间。谁也拿不准,自无从引经据典。便是这毫厘之间,足可令子钱家,游刃有余,左右逢源。
用后世的话说,我去,擦了个边。
甚至于荒县,如何界定。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仅此一句,足矣。
又至于子钱家如何盈利,此乃家门不传之秘。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或有人问:天下大乱,诸侯并起,无人尊刘。便是陈王刘宠,亦被袁术遣人杀之。何况一县之主乎?
此一时,彼一时也。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彼时关东大乱,汉廷西迁长安。关东群雄争霸,无人再尊号令。然时下,蓟王虎踞幽冀,东西千里,南北六百里。九百万民,披甲控弦猛士,十万有余。谁敢望其项背,又有谁敢捋其虎须。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必“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
一味因循守旧,拘泥成法,固执不知变通,不能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问题,解决问题。不啻于“郑人买履”,“胶柱鼓瑟”,“刻舟求剑”。
一言蔽之,具体事件,具体分析。
试想,有蓟王在北。何人敢不遵王命,不守王法,不听号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不出三日。桓帝五县主,将长社、益阳、阳安、颍阴、阳翟,五县汤邑,质与子钱家,各举债五千万钱的消息,便风传洛阳内外。引一时哗然。
洛阳贵胄,各自观望。
洛阳子钱家,代五县主招募义勇,徵辟高士,光复食邑的消息,又遍传京畿。
二则消息,一前一后。众人细细品味,这才幡然醒悟。原是如此盈利。只需光复食邑,安置流氓,复耕田地。赋税便会源源不断,取之不尽。森林菏泽,资源矿产,亦可大肆贩卖。更何况,前后二帝,又免黄巾乱区,数年赋税。以十年为期,三年修养,三年生息,足可收回借贷。余下四年,当取十倍暴利。
何以知之?
岂不闻春秋时,越王勾践,十年休养生息,十年厉兵秣马,一战灭吴,缔成霸业。二十年称霸足矣。区区五千万钱,何须十年?
言之有理。
“伊水又北入伊阙,昔大禹疏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如阙,伊水历其间北流,故谓之伊阙矣。”后世称龙门,龙门石窟便位于此。时下尚无。
伊阙山,蜃楼。
便有一青衫公子,木屐斗笠,翩然而至。
“公子所为何来?”便有无语童子,举板书相问。
青衫公子笑答:“为求洛阳二顷田。”
童子面面相觑,又板书问道:“悬楼峭壁,临崖而居。别无寸土,何来二顷?”
青衫公子又笑:“家中之事,尔等黄口孺子如何能知。速去见家翁。有无良田,一问便知。”
童子不敢怠慢,又书曰:“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扶风宋奇,宋元异。”
“公子稍候。”童子这便乘天梯,升顶阁通报。
须臾,天梯落下。童子举板:“公子请移步。”
青衫公子,欣然步入天梯,直升顶阁,与秦太仓相见。秦太仓曾掌蟾宫折桂馆。与宋公子多有交往。先前,宋奇为赎回宋皇后,不惜盗掘梁冀金山。只可惜棋差一招。被蓟王刘备捷足先登,豪掷一亿,赎宋皇后回。今宋氏已身怀六甲,为昭阳贵人。蓟王,染翰操觚,磨砻浸灌,极尽宠溺之能事。
“‘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此乃先秦苏季子明言。宋公子此来,不为求田,只为学苏秦,佩六国印耳。”秦太仓书于座前。
青衫公子起身行礼:“如秦公所言。元异,奉右国令之命,南下豫州,收服汝南黄巾,代为打理五县,为王上所用。”
“右国令之事,老朽亦略有耳闻。天下奇士,大忠似奸。直令人钦佩不已。不瞒公子,右丞已有交待。言,若右国令遣人来此,当有求必应。音犹在耳,公子已翩然而至。”
“右丞足智多谋,不在右国令之下。”宋奇叹道。
秦太仓一语破天机:“二贤联手,共施连环。”
“原来如此。”更一语惊醒梦中人。
贾诩得《子钱集簿》,知不其侯欠债未还。遂出奇计,赚来五县治权。心知右国令必窥之,于是六百里传回国中,此乃抛砖引玉之“上环”。右国令会其意,于是欣然出手,命宋奇赶来相助,便是“下环”。时人皆知,贾诩惯用连环。却无人知晓,右国令亦精于此计。
二人琴瑟和鸣,伯牙绝弦。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能得二人辅佐,真乃刘备之幸。
秦太仓从座下,取一漆木长匣:“内中有五县令印各一,留白敕令十卷,及通关传符数枚。从此刻起,公子已是五县之令。为五位长公主取食。”
“事不宜迟,元异告辞。”宋公子起身拜别。
“后会有期。”秦太仓手书相送。
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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