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贵人不禁莞尔:“莫非右丞又出绝计,夫君不忍下快刀。”
刘备苦笑:“然也。”
这便将密函,递给士贵人一观。
“果然神鬼莫测,绝妙之谋!”士贵人美眸骤亮:“《子钱集簿》在手,天下贵胄尽入彀中。有诗谓‘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天下权贵,齐聚洛阳。虽各有封邑,然大半时光,皆在洛阳第宅中度过。天下大乱,道路断绝。食俸因而大减,为维持生计,只得举债度日。先帝卖官鬻爵,竟暗寻子钱家,放高利之贷。若论巧立名目,中饱私囊,煌煌四百年,先帝无人能及也。”
“说重点。”刘备无奈。
士贵人嫣然一笑,顾盼生辉:“料想,如不其侯这般,表面风光无限,内中高筑债台者,何其多也。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券书为凭,如山铁证。若不能如约偿还,轻则信誉扫地,重则夺侯除国。此乃天授夫君‘天下之权柄’也。‘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谓天赐良机,不可错失也。”
“子钱乃先帝所放。今平白无故,握于手中。”刘备笑道:“总觉有所亏欠。”
“借用孙破虏一言:‘普天之下,能将不义之财正当其用者,唯王上一人耳。’试想,若《子钱集簿》握于赵忠、张让之手,必用来谋以复起,重掌禁中,称霸朝野,荼毒天下。若被洛阳子钱家所得,必为虎作伥,谋取私利,不惜祸乱朝堂,迫害忠良。只有握于夫君之手,债台高筑之洛阳贵胄,方能息事宁人,无债一身轻。暂获治理食邑之权,于公于私,于君于民,皆利好。待权贵封邑,皆如蓟国这般安居乐业。何愁天下不定。”
言及此处。刘备如何还能不自醒:“爱妃言之有理。”
1。85 推己及人()
“稳妥起见,夫君何不命右丞将《子钱集簿》快马呈报国中。”士贵人又道。
“无需原本,抄录一份送来即可。”刘备言道:“文和已将秦太仓置于蜃楼,代为处理子钱事宜。此举并无不妥,当听之任之。”
“如此也好。”士贵人轻轻颔首,然眸中忧虑,却一闪而逝。
同榻共枕,相濡以沫,如胶如漆,亲密无间。刘备焉能不知贵人心中所想:“《子钱集簿》乃出先帝之手。原簿所在,唯文和一人知晓。便是秦太仓亦只有删减抄本。足见其中涉及人、物,非同小可。不宜外露。”
“妾已尽知。”士贵人亦不勉强。
刘备宽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文和随为夫久矣,知之甚深。断不会孟浪行事。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夫君明见。”闻君一席话,士贵人心结尽消。刘备当世明主,非常人所及。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横竖一里的宫城,东南西北中,各宫皆巧夺天工,别用洞天。织室、花厅、歌舞楼,演武场,温泉游馆等,各式建筑,不一而足。便是击鞠,亦有全尺寸场地。足见阔气。
后宫佳丽,兴趣盎然,各有分工,各尽其职。若为人母,还需往来东宫,适时哺乳。话说,自婴儿大潮至今,后宫佳丽,几皆为人母。那股浓郁的乳香,混合百花芬芳,经久不散,沁人心脾。
然蓟王却未觉有异。
谓“如入兰芝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之俱化矣”为其一。刘备虽自幼与孤母相依为命,然断奶及时,是其二。又得名师谆谆善诱,忠臣挚友肝胆相照,长姐一身二主言传身教,乃其三。再加大是大非,戎马历练,无论生理还是心理,皆趋近完满。
同样少年丧父。然比起自幼与母亲及兄长天各一方的合肥侯。来自母亲的乐观与坚强,让刘备的成长经历,平坦很多。且自带豪杰属性,轻财重义,善识人。『识人方可交心』,切记。正因为人处世,慎重交友,使得不同层次的情感积累,丰富而鲜明。断不会扭曲,更不会劣化、异变。情感无法分层,其实是人格懵懂的表现。
此亦足见,家庭对子女的塑造,尤其重要。
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女)。上梁不正,下梁歪。先严于律己,方能宽以待人。切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终归是推己及人,将心比心。
个人癖好与人格缺陷,一线之隔便在于:大雅“无伤”。
总归是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一言蔽之,生产关系要与生产力相匹配。
后宫大藏书阁,对宫中全体成员开放。平时嫔妃宫人,皆可自由进出,借阅阁中藏书。话说,蓟王曾上表,求东观及兰台内,四百年皇家典藏。先帝有求必应。命人将历代所录精品备份,悉数运来。蓟王遂命人雕版刊印,装订成册。左伯纸的大量问世,及活字印刷术,让图书储藏,突飞猛进。竹简木牍,已退出蓟国朝野,及百姓日常。蓟书远销海内,亦是明证。
若非乱世将至,诸多技艺,丧失传承。与“张芝笔”、“韦诞墨”齐名,研妙辉光,墨色如漆的左伯纸,必早于数百年,大行其道。三国时,简牍用量回升。并非纸不如简,只因受时局所限,产量不尽人意。
待刘备理完往来文书,自行离去。稍后,便有瑞麟女博士,将《子钱集簿》之事,飞鸽出宫。传往楼桑将作馆,琉璃暖阁。
“好一个贾文和!”刚服下麻沸散,阵去全身骨痛的右国令,草草看后,不由得满面红光,眸生异彩。
“阿父切莫动气。”张甯急忙劝道:“贾诩常有奇谋,何足为奇。若是张小胖用计,才需惊奇。”
“此谋机关算尽,非同小可。”右国令笑答:“便是为父身后之事,亦被贾文和,计入其中也。”
“贾诩竟多智如斯乎?”张甯不信。论才智高绝,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强过父亲。
“然也。”右国令言道:“先帝《子钱集簿》,为贾诩所获。贾诩假不其侯债台高筑,以还债为名,得二县治权。洛阳贵胄何其多也。勋贵食邑遍布天下富庶之地。尤其豫州一地,临近京师,大小封邑,比冀州亦不逞多让。”
张甯心领神会:“冀州黄巾,余众遍地。大小渠帅,不下百属。尤以汝南最盛。刘辟、龚都、黄邵、何曼、何仪,各据险要,众各数万。只需收归,当可为贾诩一用。”
“十年为期,取其治政之权。十年之内,天下大势,必见分晓。”
话已至此,张甯焉能不知:“阿父之意,以‘子钱家’名义,收编黄巾军,出兵光复列候封君食邑。再暗中交由蓟国打理。成为蓟国一片境外之地。”
“然也。”右国令欣然点头:“今汉大小封国过百。便是其中半数归附蓟王,天下可定矣。”
仰视亲父,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甯一时泪如雨下。
父女连心。右国令神情渐缓:“太史公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为父为天下兴亡,死得其所。”
“阿父功在当下,惠及千秋。然却无人可知,无以为念。女儿不平。”张甯哭诉。
“我家世代修道,求羽化升仙。名利身外物,弃之不足惜。”右国令早已看开。
张甯却道:“若小弟不使人记。女儿当为阿父著书立传,传于后世。”
右国令含笑点头:“便依女儿之言。”
收拾心情,张甯问道:“当如何施为?”
“平原术士襄楷、教中元老宋奇、假司马彭脱、将作令陈逸、大将军长史许攸,皆可引为助力。”右国令言道:“趁还有些阳寿,为父将教中辛密,悉数告知我儿。便于日后行事。”
“女儿遵命。”张甯含泪下拜。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儿扪心自问,若如寻常女子,添入后宫之中。可是心中所愿。”
“道,不同,不相为谋。”张甯目光如炬。
1。86 恩深似海()
除去蓟国,蓟王治下,皆种田大成。
陇右六百万民,五十余万户。今季得新谷,一亿万千万石。
西域都护府百万领民,十万户余,今季得新谷三千万石。都护府自给自足,绰绰有余。还能反哺西域五十五国。陇上新麦,已源源不断输往关中大地。三辅京畿,乃是大河两岸,数百万民众皆食陇右新粮。
尤其陇右新谷,多半出自羌人牢城。令洛阳公卿刮目相看。先帝在时,蓟王颇多顾忌。如今连扶二帝登基,蓟王声名盖世,无人可及。为早日“抚羌户,定人心”,遂上陈情表,将牢城田宅、车马、牛羊,机关器,比照国民低价,售于羌户。约定,田宅二项,共计六十万大钱。然,首付不可低于三层。计十八万钱。
须知,除去刑期内无偿劳动,羌户每月足有二十日,可赚得日薪二百大钱。夫妇二人,一年辛劳,可得九万六千钱。十八万钱,便是二年所得。事实上,一年十万钱,乃是羌户最大得利。普通羌户,每月不过十五日,夫妇二人,一年可得七万二千钱。所得皆存于赀库,平日少量支取,充作家用。今悉数划归蓟王,犹不足够。
如之奈何。
无妨。赀库无息贷款,可不足缺额。以剩下刑期计,所欠房贷每月分期偿还。不影响生活。待期满,再签劵书,分十年还完尾款。
允许流徙羌人,定居牢城,已是喜大普奔。田宅车马,如此低价,欣喜若狂。再闻分期贷款,补足首期,喜极而泣。
羌人歌以颂之:君恩抵海深,羌人永不忘。君义比天高,羌人以身报。
关键是,陇右烂账,一笔勾销。非但分文不欠,还足有盈余。足令幕府上下,卸下心头大石。
蓟王威信天下,终归未砸了金字招牌。天下有识之士之担心,被蓟王大笔一挥,消弭于无形。陇右再无兵患。
蓟王公私分明。于公,羌胡皆是囚徒,刑期未满,自归幕府所辖。于私,钟存慧妃,得先帝赐婚,乃西羌女王,非凉州隶属。即便羌人刑期皆满,就地转为编户,凉州牧亦无管辖权。羌人内迁,联盟松散,存在可类比南匈奴王庭。部落内政自决,军政从属于护羌校尉。氐人亦如此这般,部落内政自决,军政从属于护氐校尉。小月氏胡等,自成属国,如张掖属国、居延属国等,同样内政自决,外事由各自属国都尉都护。陇右都尉,皆以蓟王刘备,马首是瞻。何必多言。
陇右六百万民中,汉人不过五十余万。羌氐据多半。只需握有羌氐诸胡,陇右断难飞出蓟王掌心。如此一来。陇右与西域连成一体。便可经由长城内外,与蓟国紧密相连。何太后曾言,蓟王手握四州之地。便是指:西域、凉州、幽州、冀州。还有并州大半。若非董卓节外生枝,并州牧一职,自不出蓟王麾下。
时至今日,大河已北,蓟国影响力,毋庸置疑。各地郡县港津,生产生活,正全面与蓟国接轨。
刘备不时窃想。河北之主会不会难逃覆灭命运。曹操雄踞大河之南,今已为兖州牧。麾下数万人马,足可以少胜多。当真,不好说啊……
立冬之后,气温陡降。北国四季分明,一夜白霜。
赶在大河结冻,渤海冰封前。船商往来贩卖蓟国新谷,尤其繁忙。各地上计吏,早在太皇窦太后上寿礼前,便齐聚洛阳。鞠城兵乱,死伤惨重。创伤不急抚平,朝廷走马观灯,新帝被废,少帝登基。今汉少帝何其多也,朝野皆见惯不怪。
改元不必了。一切如旧。待来年募得好时机,再改不迟。
朝廷各方,争权夺利,乱后抚恤,迟迟未能顾及。此亦为郡国免于上计,埋下祸根。
黄门北寺狱。
封谞再来宣诏:“尝闻‘背主负恩,人臣首恶;大逆不道,王法必诛’。阿阁兵祸,难辞其咎。朕念尔等,入宫数十载,服侍桓灵二帝,薄有微功。且老将至也,故网开一面:守先帝陵,了此残生。”
“老奴,遵命。”赵忠、张让,涕泪下拜。
封谞又道:“奉太皇(窦)太后口谕,拨乱反正,百废待兴。毕岚、宋典,复职入宫。”
“奴婢,叩谢天恩!”毕岚、宋典喜极。
“二位大人,且收拾行囊,即刻上路吧。”封谞命人打开监门枷锁,为四人松绑。
“多谢封常侍,活命之恩。”赵忠再拜。
“想当初,你我十二人,号‘十常侍’,称雄南北二宫。今却苟活于世。物是人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封某,恭送二位大人。”封谞此言,有感而发,颇为动情。
“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张让头也不回,轻身出狱。
“后会无期。”封谞恭送。
张让、赵忠,直入西邸。一路皆有虎贲郎,仗剑监视,不时呵斥。二人岂敢怠慢,草草收拾行装,槛车发往先帝陵山。狱中党羽,悉数装车,一并往西北文陵。
九死一生,不知悔改。槛车刚出宫门,赵忠便问道:“太皇(董)太后‘网开一面’,可是‘投鼠忌器’。”
“然也。”张让轻轻颔首。
“为今之计,又当如何?”赵忠再问。
“先入先帝陵山,再从长计议。”张让模棱两可。
“闻先帝陵中宫人,半数已返西园。我等此去,难有出头之日。”赵忠悲叹。
“去了再说。”张让似胸有成竹:“只需结好董氏一门,未必没有出头之机。”
“你我同生共死,何不明言?”赵忠忙问。
张让略作思量,这便言道:“且附耳上来。”
赵忠不疑有他,连忙靠近。
闻张让耳语,赵忠瞠目结舌。许久,才颤声惊道:“竟还有此等奇闻!”
张让切齿冷笑:“先前‘兄终弟及’,如今‘父死子继’。少帝乃出何后,自幼长在史道人家中,与太皇董太后不亲。然王美人贵子,却自幼长于永乐宫中。乃太皇董太后亲手抚育。董氏一门,如何能坐视何氏一支独大,史侯坐享大位。”
“此便是我等翻身之机。”赵忠心领神会。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我等此次出宫,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也。”
“只恨《子钱集簿》为蓟王所得。不然洛阳贵胄,皆可收归帐下。”赵忠摇头叹息。
“《子钱集簿》兹事体大,我等无福消受。弃不足惜。”张让目光闪烁:“却不知,洛阳外宅窖藏铜钱,可还在否?”
“不好!外宅地窖,乃毕岚、宋典命人营造。只怕…凶多吉少。”余财一朝散尽,赵忠心如刀割。
“无妨。”略作思量,张让又有定计。
见他目光深沉,赵忠忙问:“计将安出?”
“我等既‘入宝山,焉能空手而还’。”张让阴毒一笑。
“嘶——”赵忠如何能不醒悟。
1。87 三宫鼎立()
初冬已至,天降飞雪。背阴处已结薄冰。然蓟国黄金水路,碧水长流,奔流向东。
常闻闹中取静,苦中作乐。乱世之中,得享太平,尤其珍贵。大河冰封前,最后一批船队离港。各地城仓,开始转运八千万石新谷平衡仓储。冬季与蓟国而言,并无不同。雪橇马车往来奔驰,串联起丝路沿线,直至西域都护府。大宗商品,往来运输。丝路流金,从未中断。
发烟石炭,竟不再供应蓟国。只因薮中各城,不断开凿出深井热泉。将作馆来报,或雍奴薮中,遍地热泉。关于地热,蓟王谨慎对待。只用于沐浴采暖,河道升温。断不可贪得无厌。
无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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