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先生,曾应好友之邀,北上荥阳。与服虔,相见恨晚,促膝长谈。乃至服虔北投蓟国延期。后以此事,当面问询。水镜先生言,乃是受挚友黄承彦之托。于是众皆以为,黄承彦便是墨门钜子,亦是神上宗师。如今看来,乃是右国令,有意为之。”
“主公明见。”张机答曰:“时,四方杀局,已到紧要关头。为防节外生枝,故行障目之计。觅得先机。”
“黄承彦又是何人?”刘备再问。
“亦是墨门弟子。却非钜子。”张机再答。
“华大夫言,右国令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之所以急于求成,可是‘岁不我与’。”刘备追问。
“正如主公所言,岁不我与。本欲辅佐主公,再有十载,可安天下。奈何天不遂人愿。眼看生机已绝,唯孤注一掷,令乾坤倒转。被主公窥破,亦是理所当然。”自桓帝以来,大汉天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右国令所言,乾坤倒转,便是意指,拨乱反正。负负得正,再续国祚。
“连害二帝,十恶不赦。”刘备已无疑问。
“老臣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右国令当场认罪。
瞥了眼身旁青衫公子,刘备言道:“古人圈地为牢。虽无锁链加身,亦坐以待毙。右国令之事,干系重大。当交由左右国相会审,将作令苏伯列席。不知愿否。”
“但凭主公发落。”张机并无异议。
刘备正欲起身,张机忽问:“少时,王上曾对甯儿言道,若彼此敌对,可饶三次不死。不知然否。”
“然也。”刘备斩钉截铁。
音犹在耳,青衫公子已珠泪长流。
张机再拜:“如此,老臣死而无憾。”
“右国相珍重。”刘备扶发妻,起身离去。
“甯儿替老父送主公。”
“喏。”青衫公子起身相送。
“小弟先行,妾,稍后便到。”公孙氏柔声道。
“好。”刘备轻轻颔首,先行离去。
余光一瞥,二人四目相对,绝世独立。
1。68 为而不争()
能令贾文和,左右为难。此事,定非同一般。
果不其然。
此事难就难在,神上宗师当如何审,又该如何判。
神上宗师,十余年如一日,兢兢业业,掌管蓟国将作诸事。令蓟国机关术突飞猛进,冠绝天下。蓟国上至蓟王,下至百姓,士农工商,文武百官,皆深得其利,坐享其便。繁重的农活,皆由机关器取代。三两老农,便可日种一顷。家中五十亩美田,一日种毕。大量青壮劳力,皆用来营城筑楼、酿造捕捞、造船架桥、通渠铺路,不一而足。机关塔吊,机关冲锤,机关夯机等,又助施工事半功倍。人力、畜力、水力、风力、火力,皆为所用。
蓟人享受种种机关红利,右国令及将作馆,居功至伟。
功绩不容抹杀。
且神上宗师,所作所为。最大获利者,便是蓟王刘备。刘备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又如何自圆其说。又如何证明,自己从始至终,未曾参与其中。
所以,贾诩才举棋不定。若非荀攸劝说,贾诩更想“秘而不宣”。待右国令与世长辞,爱恨情仇,随风逝去,一切皆“入土为安”。况且,其人身份,除去蓟王身边近臣,天下无人知晓。甚至连“神上宗师”名号,亦无人听闻。世人只知大贤良师,不知神上宗师也。
更况且。神上宗师一切暗中谋划。蓟国上下,自诩明以照奸的刘备,号称算无遗策的谋主,先前竟皆不知。说出来,谁信?
正如一众墨门子弟所思所想。
从头至尾,此事更像是卸磨杀驴。而非为国除奸。
稍有不慎,天下唾弃,万民离心,君臣离德。
亦知兹事体大。为右国令之事,蓟王刘备专开朝会。
比二千石及以上,蓟国肱股重臣,悉数出席。各城稻作正酣,一众属吏,皆各司其职,万勿轻动。
将右丞手书遍传众人,又口述琉璃暖阁中与右国令当面对质。震惊可想而知。
饶是王傅黄忠,亦勃然变色:“老贼可恨!”
不等武将出声,蓟都尹娄圭,急忙起身奏曰:“主公明见。右国令其人,虽十恶不赦,却堪称当世鬼才。虽有大恶,亦有大功。功过虽不能相抵。亦需慎重!”
“暗行不端,弑杀二君。”黄忠怒斥:“老贼纵有大功,岂免死乎!”
蓟东尹钟繇,起身奏对:“王傅所言极是。然娄府君,亦有道理。右国令久居高位,已有十余载。乃国之宿臣。若一味公事公办,将逆行告知于天下,主公如何能,独善其身。鄙国上下,又该如何自处。”
“《诗》曰:‘泾以渭浊,其。’岂能混淆善恶,颠倒黑白。”蓟西尹管宁,起身奏道:“臣以为,功过赏罚,当秉公决断。先贤亦云:‘上天告谴,则王者思其愆(qiān 罪过);政道或亏,则奸臣当其罚。’主公明以照奸,不可不察。”
刘备又问郑玄:“郑公,以为如何?”
上庠令郑玄,起身奏对:“所谓‘大直若诎,道固逶迤’。老臣细读右丞手书。言,黄巾乱前,乃大贤良师一人主事,待黄巾乱后,方为神上宗师收拾残局。蛾贼之恶,大体并无相干。然弑君大罪,罪无可赦。”
刘备轻轻颔首,又问身旁水镜先生:“司马公,以为如何?”
门下祭酒司马徽,起身对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此言出自老子《德道经》。大意是说:真实的话不漂亮,漂亮的话不真实。善良的人不巧辩,巧辩的人不善良。真正有知识的人不卖弄,卖弄自己的人不是真有知识。圣人不存占有之心,尽力顾全别人,自身也更充足;尽力给予别人,自己亦更丰富。自然的规律是让万事万物都能得到好处,而不是伤害它们。
一言蔽之: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郑玄与司马徽,皆引用老子之言。刘备略作思量,便心领神会。
郑玄言“大直若诎”,实则想说“大忠似奸”。又说“道固逶迤”,实则想说“虚与委蛇”。意指,右国令虽屈身从贼,却并未助纣为虐。
司马徽所言,如出一辙。“利而不害”,“为而不争”,皆是为右国令,开脱之言。前提是,弑君大罪,十恶不赦。
家国天下。
若以汉室宗亲,刘氏诸王论。神上宗师之举,大逆不道,当夷三族。
然若为天下万民计。厮杀昏君,扶立明主,拨乱反正,则大有裨益。
问题便在于,家、国、天下。列候、诸王、天子。自下而上,此乃大汉三层权力构架。若“君皆可杀”,权力金字塔,势必崩塌。天下大乱,社稷无存。昏君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杀。封建秩序,将被彻底摧毁。易被野心家利用,稍有不如意,便聚众而反,起兵谋逆。
诸侯并起,战乱不休。重蹈两汉之交,新莽覆辙。
此事,换作旁人,或许左右为难。然刘备爱恨分明,利落果敢。
待百官言毕,刘备已有决断:“右国令之罪,交由左右国相,并案共审。比二千石及以上,皆可列席。因涉先帝与新帝。故需上报洛阳朝堂,由窦太后及少帝,量刑定罪。”
“主公明见。”百官下拜。
“右国令沉疴缠身,切莫用刑。不愿说,可不必说。所有未尽之罪,皆由孤承担。”蓟王又道。
“臣等,遵命。”左右国相,同声下拜。
“主公不可!”蓟都尹管宁,起身进言:“若朝堂有人寻机滋事,不肯善罢甘休。削县除国,万事休矣!”
刘备笑道:“君臣十载,孤又如何能,置身事外。若真如此,蓟国有诸位,足可保万民无虞。至于孤,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王傅黄忠笑道:“若除国。臣等当随主公远渡重洋,另辟乐土。”
“一言为定。”刘备洒脱一笑。
后人怎么说来着。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1。69 义立而王()
二位国相奉王命,会审右国令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轰动蓟国朝野。
右国令劳苦功高,何罪之有?
再说,国令深居简出,淡泊名利。醉心机关造诣,所食高俸,多接济附近百姓,帮衬将作馆良工。如此大贤,求之而不可得。我主乃当世明主,少称麒麟,焉能忍心加害。
闻比二千石及以上,方有资格列席。蓟国百姓官吏,纷纷请托,网开一面。诸如王傅、国相、将校、令尹,高官府前,访客摩肩接踵,连成长龙。皆是为右国令说情。
所谓“民心向背”。墨门子弟见状,纷纷泪如雨下。刘备登临正殿顶楼观天阁。举目四望,更是心潮起伏。
陪在一旁的邪马台妃,大秦圣祭,各式女仙,窃窃私语,欲言又止。
刘备焉能无觉,这便言道:“有话直说。”
麻姑进言:“敢问夫君,右国令错在何处?”
“卑不谋尊,疏不间亲。”刘备一语中的。
“明知昏君无道,民不聊生。也不能反抗吗?”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当世麻姑,虽经大秦圣祭黑暗驱魔,蓟王亲力亲为,重塑人格。对蓟王忠贞不二,却也耿烈如火,嫉恶如仇,快人快语,敢作敢当。
“非也。”刘备摇头:“然民不聊生,可又全是君之过。彼时,先帝在销金窟设宴,与我言道:天下十分,汉室三分,豪强七分。百姓无立锥之地。天子虽富有四海,却别无寸土。唯有卖官鬻爵,贴补己用。此语虽多偏颇,却并非无理。后先帝欲借黄巾逆乱,杀尽豪强,好重新宰卖天下。兵祸一发而不可收拾。乃至天下大乱,群盗蜂起。待平息暴乱,竟减口三千万。本以为,国难当头,同舟共济。岂料各地豪强,多行不义,趁人之危。多少齐民走投无路,质卖为奴。为豪强豢养。陇右一地,便有五十万口。试想,天下十三州,又有多少百姓,被豪强隐匿。上行而下效。陛下无道,天下皆无道。”
邪马台妃那美,心领神会:“夫君可是担心‘上行下效’。”
“然也。”刘备叹道:“右国令所行之事,若听之任之,亦或是默而许之。便开先例。凡有忠臣志士,皆怀揣此念。不告而谋,为主公篡夺天下。为祸之烈,与太平妖道,黄巾蛾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麻姑也懂了:“夫君是忧‘不告而谋’。”
“不告而取,谓之窃。”那美言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夫君其实是忧心,诸侯开窃国之先例。”
“唉……野火一旦点燃,终将燎原。”刘备一声叹息,遂吐露心机:“荀子曰:国者,天下之利势也。得道以持之,则大安也,大荣也,积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无之;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得也。齐、宋献是也。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
“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麻姑似亦有所获。何为义立而王?再借荀彧一言蔽之: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服从;汉高祖为义帝发丧,而天下归心。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刘备最后言道:“皇朝更迭,在为夫看来,不过是杀丁减口,轮流坐庄。与百姓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闻少时,夫君恩师曾谆谆教诲: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短短数字,其中有多少血腥险恶,惨绝人寰。江山社稷若被人以鹿相逐之。天下万民,岂不都成了飞禽走兽,被胡乱杀之果腹。”那美柔声道:“夫君之心,妾等已尽知。”
稍后,将作馆,琉璃暖阁。
便有汉水神女延娟、延娱姐妹,飞鸽传书,送达张甯之手。
取下细竹筒,查看封泥。确认无误,遂将密信取出,呈给右国令当面。
右国令展开细读,表情终是纾解。
“如何?”张甯问道。
“不出所料。”右国令将密信递于女儿。
“小弟表里如一,阿父当可安心。”张甯言道。
“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右国令似还不放心:“立义须有仁心。仁义两全,方是明主。且看如何收场。”
“阿父沉疴缠身,何不颐养天年。为何不惜以身试君,犯人臣大忌。”张甯问道。
“人活一世,终归求个明白。若不明不白,死不瞑目也。”右国令答曰。
王城,西宫,增城殿。
西宫三殿,增城居中。昭阳、兰林,一上一下。
增城殿乃太妃寝宫。
知公审右国令,乃至民情沸腾。不问政事,专心照顾蓟王子嗣的太妃,亦觉事大。遣人唤来蓟王,当面询问。
刘备遂将前后诸情,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竟还有此事。”饶是母亲,亦难以置信:“右国令竟不是夏馥,而是张机。”
刘备苦笑:“夏馥胞弟夏静,多年期亦北上出仕。与右国令常有走动,其弟竟未觉有异。右国令之能,神鬼莫测也。”
“天师道祖师之子,又是留侯苗裔,能有此身本领,亦理所应当。”母亲言道:“我儿谨记,断不可让右国令‘死于非命’。”
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母亲亦心怀侠义。否则少时,也不会与二位义母,宗祠结义。母亲言下之意,右国令已病入膏肓,回天无术。性命不过旦夕之间。除去不可重刑加身,更不可死于刀斧之下。
母亲耳提面命,刘备焉能不从。
洛阳西郭,十里函园。二崤城,官堡。
收到蓟国六百里传书。贾诩急忙邀荀攸、田丰、沮授三位谋主,赶来相见。
遍传众人,沮授长出一口气:“我主真乃仁主也。”
田丰言道:“我主若如此行事,必遭劾奏。今陛下已黜,少帝却迟迟不得登基。正因我主力排众议,请太皇窦太后垂帘监国。太皇董太后与何太后又岂能甘心。三宫拉锯,寸步不让。故才延期。今落下口实,必遭朝中鹰犬,口诛笔伐。万一削县除国,悔之晚矣。”
贾诩笑道:“元皓勿忧。料想,还无人敢如此行事。”
“何以知之?”田丰忙问。
1。70 王道如砥()
贾诩答道:“三后分立,各怀心事,乃其一。”
言下之意,太皇窦太后、太皇董太后、何太后,三后同朝。彼此掣肘,乃至权力分散。在蓟王之事上,难统一意见。窦太后得蓟王力荐,而垂帘监国。若无函园幕府一万精兵,断难稳坐大位。且先帝与新帝,皆非窦太后所出,并无仇怨。自当心向刘备。
“废史立牧,人心思变,乃其二。”见众人点头,贾诩又道。
随天下十三州,各有其主。朝堂政令,渐已难出洛阳。正因有蓟王托孤,镇守天下。一干人等,才不敢显露峥嵘。俗语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眼看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已不可避免。若“无虎啸山林”,散落各地的“猢狲”便要各霸山头,妄称一声“大王(dai wang)”。
“我主磊落。若非自揭己短,天下无人知晓神上宗师之事,乃其三。”
眼看群雄并起,宗室诸王渐生异心。若无蓟国为倚仗,洛阳朝堂孤儿寡母,势单力薄。难以号令天下。蓟王自行揭短,上表请罪,绝不姑息养奸,忠心可鉴。朝廷又岂能自断擎天白玉柱,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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