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干旱水浅。原先水面,皆成烂泥地。泥足深陷,车马难行。故仍须经渡口,方能抵谯县。
葛坡黄巾在南。四野乡民纷纷北渡,逃离谯县。渡口累日人满为患。
“莫非谯县已破。”主簿掀帘视之,不禁心生疑窦。遂下车拦住一老丈询问。
万幸,谯县未破。然知黄巾大兵压境,县令四门高悬,闭城固守。自新蔡等南部诸县北逃百姓,不得入内。只能绕城北渡,继续逃亡。
“敢问老丈,许家坞可曾被攻破?”
“许家坞犹在谯县之南。老朽来时,幸未被贼人攻破。然三日已过,不知今日尚在否。”
“多谢老丈。”
“不敢。”
目送老丈远去,车夫怒道:“谯县令贪生怕死,拒不开城纳民。黄巾乱起,再添人祸。”
“或恐混入黄巾细作。”中间文士言道:“彼时汝南黄巾势大,州郡不能敌。本欲固守待援。岂料诸县城,皆因放入黄巾细作,而一夜城破。”
“唉……”车夫一声长叹。
孰是孰非,一言难尽。
谯县城南三十里,许家坞。
版筑夯土,坚壁深壕;虎落吊桥,易守难攻。墙外还排插坚木,高出城头及腰,以为板楯垛墙。许氏部曲,头包青帻,身穿革甲戎装,壁上守备。
累日来,常有小股黄巾出没,追截流民。躲无可躲,情急之下,许多乱民不顾城头飞失,冲到坞下。许氏私兵遂落吊桥,放入坞内。坞内流民,越聚越多,已有数千之众。
许氏虽是当地大族,却也无法养活数千之口。眼见存粮难以为继,便有许氏二少主,自领十余青壮,外出寻粮。
“少主,坞外有颍川公车抵达。”午后,便有部曲入堡通禀。
“又是来徵辟二弟。”许氏少主,年方十八。身长八尺,允文允武:“且放入坞来,不可失礼。”
“喏。”部曲领命而去。
话说,自黄巾逆乱,汝南饱受其害。有许氏少主二人,皆少年英豪。聚壮丁及宗族数千,结营连坞,据险而守。多次击退乱军,名噪一时。
本以为黄巾覆灭,可安稳度日。不料年后葛坡黄巾复起,传闻渠帅乃是巨贼彭脱。
彭脱,汝南黄巾渠帅。
时皇甫嵩、朱隽兵分二路,南北夹击,乘胜进讨汝南、陈国黄巾。追波才于阳翟,击彭脱于西华,并破之。余贼降散,三郡悉平。待长社火起,骑都尉曹操将兵适至,与朱儁合兵并战,大破之,斩首数万级。余贼欲逃宛城,却被孙坚登城先入,麾下江东健儿蚁附而进,大破敌军。讨平豫州黄巾。
战后波才授首,彭脱却下落不明。本以为死于乱军之中,不料今又在葛坡出没。
传闻此贼曾与孙坚战十数合,全身而退。却不知真假。
时下豫州大地,黄巾余贼众多。“汝南、颍川黄巾何仪、刘辟、黄邵、何曼等,众各数万。”彭脱为何不南下与之汇合,偏要占据葛坡。凸立于众贼之外。
许家坞堡,大堂。
宾主相见。
“见过主簿。”
“敢问少主,许褚何在?”
“二弟外出寻粮未归。不知主簿所为何来。”少主明知故问。
“乃为徵辟令弟。”主簿取州郡公文在手:“不知何时能归。”
“二弟出门时,并未约定时日。故未知也。”少主笑答。
“如此……”主簿正踌躇间,忽闻许氏部曲来报:“报,有自称‘辅汉大将军蓟王门下督郑泰’,领大队人马,正往坞堡而来。”
“哦?”许氏少主,虎目含威。略作思量,这便言道:“且上壁一观。”
“喏!”
众人登坞壁远眺,果见大队人马,鲜衣亮甲,气势如虹。
“乃是蓟国来使!”便有目光锐利者,欢呼出声。
“当是郑公。”许氏少主欣然一笑。
“何以知之?”便有宗亲问道。
“岂不闻民谚:‘骏声升腾,挥金僚朋;驾车豪雄,门下郑公’。”许氏少主笑答:“得郑公亲临。我许氏一族,何其幸也。速放吊桥,我当亲迎。”
“小心有诈。”宗人进言。
“泱泱上国风貌,岂是黄巾宵小能够仿冒。何故见疑。”许氏少主,龙行虎步,下阶而去。
须臾。砦门升起,吊桥落下。许氏少主自领族中青壮,出坞相迎。
主簿等人亦登壁眺望。
中年文士言道:“郑泰,字公业。大司农(郑)众之曾孙也。少有才略。灵帝末,知天下将乱,阴交结豪桀。家富于财,有田四百顷,而食常不足,名闻山东。后投奔蓟王,委以重任。更‘千里留白书’,令其可自行徵辟千石及以下。时不过六百石俸。近闻蓟王新设门下署,门下属吏,自门下祭酒以降,皆获擢升。今已得食千石俸。俗语谓‘水涨船高’。或可自行徵辟二千石及以下,亦未可知也。”
“原来如此。”见两支队伍,相伴入坞,主簿遂言道:“且去相见。”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中年文士相视而笑。
三人相伴入坞,又与宾主落座。
郑泰先呈礼单:“郑某奉王命而来,献上薄礼,不成敬意。”
许氏少主,双手接过。扫眼一看,遂命宗人高声唱出:“具装战马百匹,楼桑兵甲千套,四出文钱百万,督亢粳米三千石,上等蓟绸百匹,翠玉琼浆十瓮。”
堂内堂外,抽气声连成一片。
待重归寂静,许氏少主抱拳相问:“无功不受禄。郑公携重礼登门,不知所为何来。”
郑泰笑答:“汝南大乱在即,许家坞孤木难支。我主命郑某,接许氏宗人北上。迁居蓟国。”
先前不过抽气,如今却欢呼雀跃。许氏宗人奔走相告,一时欢声雷动。
“却不知,当授予我家少主何职?”便有亲信大胆相问。
许氏少主正欲呵斥,却被郑泰所止:“可为军司马,或一邑长令。”
“食俸多少?”
“比千石。”
1。1 伏虣藏虎()
“口说无凭。”便有心腹宗人,忍不住发声。
“此事不难。”郑泰微微一笑。遂从袖中取锦囊敕令,铺陈身前。只见敕令:蜀锦裹面,白绢兜里。绢上蓟王玺印,赤红生光,醒目无比。
千石高俸,笔落成真。众人无比屏气。
郑泰又从另只袖中,取一漆木微匣,掀开视之,正是精工笔砚。
取囊中清水研墨,郑泰提笔笑问:“少主何名?”
“许定,字孟安。”许氏少主脱口而出。本不用报上字号。然情急之中,却未能顾及。喜大临头,人之常情。
郑泰遂在敕令留白处,上书:许定;中书:司马;下书:日期。
再取银鉔烘干墨迹,徐徐卷起,收入锦囊。肃容起身,双手呈于当面。
许氏少主,长跪捧过头顶。以示应辟。
颍川主簿三人,列席众人,行“空首礼”。
《周礼·春官·大祝》:“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郑玄注:“空首,拜头至手,所谓拜手也。”贾公彦疏:“空首者,先以两手拱至地,乃头至手,是为空首也,以其头不至地,故名空首。”
又曰:“《周礼》谓:‘头不至于地为空手。’”行礼时,改正坐为起身长跪,拱手于胸前,与心相平,而后举手到地,接着俯头至手。
礼毕。许氏少主不禁问道:“郑公既不知我姓名,又素未谋面,因何以千石高俸相赐。”
郑泰笑道:“许家坞堡,壁高墙厚。守卫森严,进出有度。郑某一路行来,竟有置身楼桑之感。须知,楼桑乃鄙国商都。号称“五缺”。有邑无门,来去自由。然内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令我主费尽心血。许家坞,虽无高阁重楼,然防御黄巾贼寇,却绰绰有余。众人皆知许氏二少主,乃世之猛虣(bào,别字为‘А谆ⅲH灰灾D彻壑笊僦髂宋胫胁鼗⒁玻
少主许定,心悦诚服:“得郑公青睐,(许)定焉能不效死力。”
堂内堂外,欢声雷动。
便是颍川主簿三人,亦感同身受。谓“长幼有序”。郑泰先将许氏少主,及许氏宗人,悉数纳入蓟王麾下。二少主许褚,又岂能不一路同行。
果然蓟王无难事。
比起州郡屡次徵辟,皆空口白牙。蓟王出手,何其阔绰:具装战马百匹,楼桑兵甲千套,四出文钱百万,督亢粳米三千石,上等蓟绸百匹,翠玉琼浆十瓮。
粗略算来,钱以亿计。且还承诺,将整个许氏宗族,打包带走。
能落户蓟国,何其幸也。消息传出,许氏宗人及逃难百姓,欢天喜地,各自归家,忙着打点行装不提。又闻,蓟国明轮舰队正泊于谯县涡阳港,随时候命。倍加欢喜。
便在此时,忽听堡外再起骚动:“报,有贼军运粮车队,正往坞堡而来。”
“哦?”少主许定,神色如常:“贼军向我运粮,必是二弟无疑。速登壁一观。”
“喏!”
郑泰携门下游缴,亦陪同登上。
遥见一巨汉瘦马,徐徐抵近,双足撑地,自马尾顺下,仰面笑道:“大哥何在?”
只见许褚,年不过十五。长八尺馀,腰大十围,容貌雄毅,勇力绝人。
须知郑泰身边门下游缴,皆山东豪侠。亦不由连连点头,真一条好汉。
“二弟。”许定居高笑问:“莫非身后黄巾,此来送粮。”
“青黄不接,颗粒无收。黄巾哪来如此好心。我与彭脱约定,以牛换粮。”
又谓兄弟齐心。见许褚眨眼一笑,许定心领神会:“如此,我这便命人赶牛。且命贼人将辘车,推上前来。”
远避一箭地外的黄巾贼众,闻言纷纷叫嚣:“汝等且看清。粮、草同车,只需一支火箭,顷刻化为乌有。切莫乱动心机,自取其祸。”
许褚瞪眼喝骂:“既击掌为誓,岂背信弃义。闲话少说,速推车来!”
贼众摄于虎威,不敢相争。怏怏不乐,推车上前。
郑泰遂低声问道:“可是葛坡黄巾。”
许定言道:“正是葛坡黄巾,渠帅乃巨贼彭脱。”
郑泰又问:“既是生死大敌,因何助以粮秣。”
许定遂道出原委:“年初,葛陂贼万馀人攻我坞壁,众少不敌,力战疲极。兵矢皆尽,乃令壁中男女,聚斗大砾石,置于四隅。待贼人来攻,二弟飞石掷之,所中皆骨碎脑崩。贼不敢进,遂退。巨贼彭脱,因而对二弟颇多敬重。”
所谓英雄同契。郑泰亦是豪杰,自能体会:“如二少主所言,青黄不接,颗粒无收。时下彭脱自也缺粮,因何换牛。”
“此人与传言略有不同。虽是黄巾渠帅,行事却颇多侠义之风。传闻自据葛坡,欲辟坡下水田自养,故求耕牛。”
“原来如此。”郑泰轻轻颔首。
须臾,待贼众将辘车推列坞下。吊桥落下,便有水牛赶出。
贼众喜不自禁,纷纷扑上。却发现皆已除缰,无处下手。
“何不置缰。”便有小头目问道。
“只说换牛,何曾换缰。”许褚双眼一瞪。
头目不由一噎。无奈掌击牛臀,驱赶向前。待部曲将辘车悉数推入坞中,许褚忽吹口哨。
群牛竟调头奔回。
贼众急忙来抢,只见许褚乃出阵前,一手逆曳牛尾,行百馀步。
贼众惊,遂不敢取牛而走。
“哈哈哈……”上下皆笑成一片。而郑泰麾下游缴,却各个目瞪口呆。何等神力,竟只手逆曳牛尾,行百馀步!
待随行宗人将耕牛驱入牢中,许褚这才只身返回。
“大哥!”见许定亲迎,许褚抱拳行礼。
“二弟。”许定执其手,为二人介绍:“蓟王门下督郑公,速来相见。”
“许褚见过郑公。”果然长幼有序。
“二少主勇力绝人,郑某虽百闻不如一见。”郑泰亦回礼。
“且入大堂一叙。”许定笑言道。
“好。”许褚临行前,仍不忘伸手相邀。难得粗中有细。
宾主再次落座。
许定将前情娓娓道来。
许褚闻大哥被蓟王辟为军司马,秩比千石。亦不禁连连点头。又闻举族徙往蓟国,忽言道:“大哥且慢。”
许定一愣:“何事。”
“葛坡有彭脱盘踞,四处抄掠乡民。若我等举族迁出,谯县必难独存。”许褚道出心声:“先时缺兵少马,唯有固守。今既得战马百匹,兵甲千套,自当率族中健勇,一战灭之。为民除害。”
1。2 乱世苟活()
郑泰名著山东,倾尽家财,结交豪杰。所谓“熟能生巧”,自有识人之术。
见许褚从始至终,未言及自己。心中更多赞赏。
举族北迁前除一毒瘤,造福四方百姓,自是豪杰所为。果然。大兄许定亦欣然点头:“此事,义不容辞。二弟欲如何行事。”
许褚笑道:“披坚执锐,一战灭之。”
许定遂看向郑泰:“郑公以为如何。”
“为民除害,理所应当。”郑泰早已打定主意:“郑某,当携门下游缴百骑,以为助力。”
“如此,二弟速领人披装。星夜袭往,明日破城。”许定言道。
“唉!”许褚沉声应诺。
为徵辟许氏一族,郑泰携千套楼桑兵甲而来,皆陈列在车厢之中。许氏宗人开箱视之:吞光秘环铠,雁翎、凤羽刀,角端弓、狼牙箭,并发机关强弩,寒光四射。许氏部曲,爱不释手。各自比照身形,相互披挂不提。一时欢声笑语,士气爆棚。
唯一例外,便是腰大十围之许褚。车内最大号盔甲,亦无法穿戴。无妨。便有随行匠师,取备用甲片,量体裁衣,重新编缀。当场新造一套合身甲胄。令许氏宗人,大开眼界。
又闻,每名蓟国甲士,皆随身携带十至二十枚备用甲片。已备战损时相互替换。饶是许氏兄弟,亦咋舌不已。如此算来,一伍兵卒,可凑足百枚甲片。一什兵卒,可凑出全套铠甲。如此战备,实令人匪夷所思。
龙骨绞丝辅以微晶涂搪,多层立体编织。随工艺不断精进。防御力持续攀升。一般长短兵器,根本无力破防。其“吞光百炼钢鳞甲”,内衬绝火复合垫片,称“黑龙鳞”。全套黑龙鳞甲,水泼不进,火烧不透,百毒不侵(呼吸面罩),攻城略地,如墙而进。
乃白毦精卒等“蓟武卒”制式兵甲。与从属重步兵的战国魏武卒不同,蓟武卒步骑皆善。甲骑具装,骑兵步战,皆所向披靡。
试想。一万白毦精卒,分执于典韦并许褚之手。手持百炼凤羽长刀,势如疯虎,一刀挥下,人马俱碎。画面不要太美。
见许褚马瘦,难以骑乘。郑泰遂解骖赠之。蓟国良马,毋需多言。许褚翻身上马,领一千部曲,呼啸而去。风驰电掣,好不惬意。
许定自领亲兵,与郑泰相伴压阵。
葛陵城,因城下有葛陂而得名。陂泽上承澺水,东出为鲖水、富水等,注入淮水。周三十余里。
所谓靠水吃水。彭脱自据葛陵城,便想圩田自养。苦无水牛耕种,遂以粮换牛。却被许褚所赚,失粮又失牛。待贼兵逃回,彭脱恼羞成怒。便要提兵上门,却又摄于许褚虎威,不敢妄动。
正踌躇间,忽闻许褚竟尾随败军,杀上门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究竟孰才是反贼?
正欲出城一战,临行却忽多生一个心眼。怒气冲冲,登楼一观,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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